澹台薰重新坐在了人群之中,沉默了片刻才缓过神来。
他的确说过在帮她寻觅房子,但没想到他真的只是来商行守着罢了。一个月三百两的价格,以她的俸禄……倾家荡产也付不起啊。
一时间,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叶池的身上,而他却似乎没有意识到喊出这样的价格是多么违和的事。半晌,突然有人开口。
“我出……三百五十两。”
元子翎的这句话再次令众人陷入了惊愕,实在想不出为什么一间普通的屋子会如此抢手;又或者只是……杠上了?
秦州人都知晓,元家在此地是数一数二的富商,能喊出这样的价格并不奇怪;但作为生意人,花如此大的价钱去买这么不划算的东西,说白了只是在撑面子?
再看那边的叶池,作为新上任的州牧,平时也没看出多有钱,但连这个价格都能喊得出,实在摸不清底细。一时间,所有人都没了离开的意思,甚至还有人特地从外面进来看热闹,想知道这价格究竟能被喊到多高。
叶池想了一会儿,似乎是觉得这个价格有点玩脱了,正在犹豫要不要继续喊,抬头之时看见了澹台薰正坐在不远处,杏核似的大眼不可置信地盯着他,摇头示意他不要再出价了。
“那……我出五百两罢。”
“……”
全场一片哗然,又齐刷刷地看向了元子翎,只见他似乎想继续喊价,但有一名管家模样的人在其耳边说了什么,他便起身离开了。
买定的木槌轻敲了三声,最后以五百两的价格,由叶池租到了这间房子。
澹台薰本是想与他说什么,但瞧见叶池起身走进了二堂,干脆择了另一条路去追元子翎,不想刚一出门便与他撞了个正着。
元子翎已在外边静候良久,身着一袭玄色的交领劲装,衬得身材精壮,目光明亮有神,一手撑在了门上,拦住了她的去路。
“阿薰。”他粲然一笑,双眼洋溢着自信的风采,“我不过离开一个月,你怎么搬去了叶州牧的府上?”
澹台薰看了看他,面无表情道:“赌坊那边,可是你在商行做的手脚?”
元子翎的笑容有些无奈,摊手表示无辜,但依然神采奕奕,“我们认识多久了,你还不了解我?”
澹台薰再次注视着他,陷入了沉思。
她与元家的渊源需要追溯到儿时,与元子翎也是从小相识;她自然了解这个人的脾性。
卫国对商行中的官员有明文规定,但在买家方面却是什么政策也没有,是以两年前,元子翎只是赔了一笔极小的费用,便得到了一块甚有前景的地皮。
见她迟迟没有答话,元子翎道:“我知道你近来在找房子;你若不介意,我可以租给你。叶池收你多少租金,我便收多少。”
提到这个名字,他似乎有些不快。澹台薰不是会白拿人好处的人,这一点他再清楚不过。只要她能从州牧府搬出来,一切都好说。
澹台薰沉默片刻,似乎不是很乐意,忽而听得身后传来脚步声,是叶池从商行里走了出来,宽敞的云袖显得儒雅大方,正讶然凝视着他们。
“原来……你们认识么?”
澹台薰点了点头,谁知元子翎却突然向前一步,站在两人之间,微微扬唇:“对,我们是青梅竹马。”
叶池愣了一下,按照他平素的习惯想打个招呼,却迟迟没有张口,只是看向了澹台薰。
不是……亲过他了么。
他心里忽然很古怪,手中的钥匙也迟迟没有递出去。澹台薰与他支会了一声,道是官府还有事情要处理,遂转身走了;元子翎紧跟在后边。
“你还想继续留在州牧府么?”
“我会尽快找到别的房子。”她简短地答完,突然意识到什么,回头一看,叶池已经不见了。
“京城那边的事比较复杂,你最好不要去搀和。”元子翎的目光定了定,“还有叶州牧,他并不简单,最好离他远一些。”
澹台薰徐徐收回目光,不知有没有听见他的话,绯红的倩影消失在了人群之中。
正午的阳光温暖而舒适,她路过了面摊之时,恰好看见一对男女坐在里边吃面,不由地想起了叶池那时与她说过的话,微微凝眉。
京城……
很好奇。
***
秦州城在晚间是很安静的,大概是大家都觉得晚上能见度低,不利于打架,遂谁也不出来。
澹台薰回家之前,想去邻街给阿遥买一串糖葫芦,可是她忘记已经没有钱了,只好回到州牧府,却见阿遥捧着一包吃的跑出来,仰头问:“姐姐,今天不回家么?”
她默了一瞬:“你要去给爹庆生?”
阿遥点点头。
澹台薰依然不是特别想回去,但弟弟的眼眸很亮,满脸期待地盯着她,只好点头道:“好吧,我随你回去一趟。”
阿遥咧开嘴笑了,但走路开始有些跌跌撞撞的。澹台薰立即取了一盏提灯递到他手上,黑暗的周遭瞬间被点亮,视线这才渐渐清晰起来。
她知晓夜盲这种病,不是在书上看到的,而是因为澹台遥就有这种病症,与叶池一样是天生的。
阿遥从小体弱多病,几乎是在药罐子里泡大的,三天两头就要往医馆里送。平时都在家里闷着,只偶尔才会出来找她,日子过得很单调。
二人就这么牵着手在路上走着,随着天色越来越暗,小小的提灯映出了一高一矮两个影子。阿遥喜欢踩影子,笑眯眯地问:“叶大人呢?”
“他还在官府。”澹台薰低头望他,“怎么了?”
“他很好玩。”
“……好玩?”
有趣的形容。
“嗯。”阿遥的小脑袋直点,笑吟吟道,“他昨天和我一起玩翻牌,什么都记得。”
这个回答令澹台薰有些意外。
阿遥身体不好,连学堂都去不了,能玩的游戏少之又少。所谓“翻牌”便是在秦州比较流行的游戏之一,将一套带有文字或是图画的木牌放在桌子上,短暂记忆过后再翻回去,看看能记住几块。阿遥的空闲时间很多,对这个比较拿手,可以记住十六块,这一点令她很自豪。
“他记住了多少块?”
“所有。”阿遥眨了眨眼,脸上洋溢着羡慕,“同样的时间,他把七十二块牌子全部记住了。”
“……”
不可能。
在她知晓的人当中,能记住三十块已是极限。要在极短的时间内把顺序和内容全部记下来,不是这么简单的事。那个看起来什么都不会的书生……竟然这么厉害?
澹台薰想了想,觉得叶池定是用什么方法唬了阿遥,但不禁又回忆起他不过花了一天时间就把满屋子的卷宗整理了大半;或许一直是她忽略了,他的工作能力其实很强。
她牵着阿遥一路穿过几条街,来到一座普普通通的宅院前,在远处便能看见灯火通明的一片。她踌躇了片刻,没有即刻进去,而守在门口的管家则是看见了她。
“……小姐?”
听到这个声音,阿遥欣然上前一步;澹台薰知晓躲不过去了,只好低声道:“兰叔。”
“小姐回来了,老爷肯定高兴坏了。”老管家的脸上洋溢着微笑,提着灯牵过阿遥,“小少爷说要出去的时候,老爷还不放心;一听说是去陪你,就把他送过去了。”
澹台薰默默点头,只轻轻“嗯”了一声。
她上一次回来是一个月前,那时庭院被翻修了一遍,曾经种过花草的地方都变得光秃秃的,看起来十分荒凉,瞧不出有没有播新种。
许是察觉出她的思绪,老管家笑道:“老爷说想种一些茶花。”
茶花……
澹台薰收回目光,没有答话,良久才问:“爹的身体如何?”
“老爷还是那样,每天特精神,上山打老虎都不费劲。”管家一提到这件事就很欢乐,手里却被她塞进什么东西。低头一看,是一沓银票。
“这些是爹之前给我的,但我有俸禄,跟他说不必了罢。”澹台薰淡淡道,“我们有过约定的。”
老管家苦着脸,想将银票还回去,想想还是作了罢。这时三人恰好走到回廊的尽头,面前是一扇门,听得里面传来一阵朗笑,似乎有不止一个人在。
澹台薰好奇地推门进去,瞧见一个中年壮汉正在仰头喝酒,举着酒坛甚是豪爽,而在他的对面正坐着一个温润如玉的青年,一副道骨仙风之态,衣着洁白素雅,象征性地抿了一口酒,听到声音后朝她这里看了看。
她顿时睁大了眸子。
——叶池。
首先出声的是阿遥,同样很惊讶,小声唤了句“叶大人”,还将澹台薰往那边拽了拽。她原本还在思索该如何面对父亲,此刻只余下了震惊,目光牢牢地定在叶池的身上。
“阿薰,你也知道要回来。”澹台述故作不满地嗔道,“上回骗我说有房子,若不是叶大人提了,我还不知道你一直住在衙门里。”
澹台薰没有回答,棱了叶池一眼,而他只是无辜地摇摇头。
一天的工作完毕后,他本是想径直回家去,不想半途受到了“邀请”,原因便是澹台述打听到女儿去了他家里。小地方的八卦总是传得快,二人在清晨一同去衙门的消息一传十十传百,没过多久已是满城皆知。
叶池对此倒并不是特别在意,只是……
他看向了澹台述,健壮的身材,目似朗星,潇洒豪放,轮廓亦是与他完全不同。
到底是……哪里像了?!
“叶大人,我们家阿薰给你添麻烦了。”澹台述朗声大笑,高兴起来猛地拍了一下桌子,令整个屋子里的人都震了三震,“正好今天子翎也从外面回来,我们可以一起吃个饭。”
听到这个名字,叶池微微顿了一下,听得外边传来推门的声音,尚在愕然之中,侧首一看,是元子翎走了进来,亲切地唤了声“澹台伯伯”。
元子翎的岁数与他差不多,在澹台述面前俨然是晚辈;而他作为秦州的州牧,这辈分上的问题却显得不是那么明显了。
气氛莫名有些怪异,澹台薰便领着阿遥退了出去,听得元子翎与澹台述话起了家常,轻轻带上了门。
天色越来越黑了,庭院里亦是昏昏暗暗的。阿遥的眼前一片漆黑,有些害怕,往澹台薰身边缩了缩,她随即点上了一盏灯,将阿遥送回屋子,又取了一套木牌给他玩。
不知过了多久,她的肚子有些饿了,正想寻来管家问何时开饭,走到门口瞧见叶池提着灯来找她,遂不解地问:“有事么?”
叶池的袖袋中还装着从商行拍下的那把钥匙,深邃的眸子微动,沉默片刻,温和道:“那间屋子的钥匙我不小心弄丢了,所以……你还是租我的房子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