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二娘醒过来的时候,自觉头疼头晕得厉害。
“二娘,你可算醒了,吓死我了!”有女子的声音钻入她耳中,听得出来,对方挺担心自己。这声音飘忽得很,似远似近。
她努力地睁开眼,觉得眼前一片模糊,晕黄的烛光形成的光晕里面,包着几个人的脸。
“二娘,我是五娘,你方才被那些人挤倒摔破了头,幸好,我跟我姐,还有我姐夫看见了,过来把你给扶起来了……”沈五娘见到好姐妹谢二娘经过大夫的包扎之后终于醒来了,不由得大声道。
谢二娘才醒过来,全身不适,尤其觉得眼前的烛光刺眼,她就慢慢抬起一只手来覆在眼上。
听着身旁沈五娘的话,谢二娘也回忆起来了今晚在御街上发生的事情。
那个时候,她跟顺娘手挽手正在观赏御街上的花灯,忽然前面有人喊惊马了,接着御街上赏灯的百姓们就慌乱起来,潮水一样四散奔逃。人潮涌过来,差点儿把她跟顺娘都推倒,顺娘就护了她一下,她才没有被人推倒。
紧接着,她就想拉住顺娘往街沿上跑,可才回过头来,却发现顺娘已经扔下她,跑向了几步远之外的婆婆。
她也想跟过去的,可没想到一波更加汹涌的人潮涌过来,将她一下子就给席卷而去了.她发现自己根本站不稳,被人流裹挟着,眼睁睁地离顺娘越来越远。她惊慌不已,大声地呼喊顺娘,可是她的喊声却被此起彼伏的其他人的喊声给淹没了。
总之,她最后是被人重重地推倒了,额头磕在了地上,一阵钻心的疼痛从头上蔓延向下,她心里一阵气紧,随着头上伤口处温热的鲜血流下,她的视线被染红了,接着慢慢地失去了知觉。
仿佛是做了一个噩梦一般,她在梦里异常伤心和惊慌,四处奔逃,找不到路,也找不到顺娘,她觉得自己被老天爷扔到了一个荒无人烟的地方……
最后还是有人在梦外不断大声喊她的名字,她才循着喊声找到了一个出口,从黑暗荒芜的地方走了出来,然后清醒了,听到了熟悉的人的声音,这让她慢慢地安心了。
缓过来之后,她将覆在眼上的手拿开,眼睛适应了烛光之后,她终于看清楚了眼前的几个人,除了沈家姐妹以外,还有沈大娘的官人和两个小孩,他们都关切地看着自己。她又看了下四周,发现自己是在一间医馆里面,医馆里面还有几个跟自己一样受伤的人,正在接受这间医馆大夫的医治。
“多谢你们……”她虚弱地说,然后问,“这里是哪儿?”
沈五娘就告诉她,这里是御街旁边的一条小巷子中的医馆,因为她姐夫对这附近很熟悉,所以在御街上惊马之后,领着她们姐妹一起把谢二娘抬进了这条巷子,才避免了一家人被那些慌乱的人给推倒踩踏。
然后这条巷子末尾还有一间医馆,所以就把谢二娘弄到这间医馆里面来治伤了。
谢二娘“哦”一声,又问沈五娘自己昏迷了多久了,这会儿什么时辰了。
沈五娘道:“估摸着子时前后了,你昏了也有一个多时辰了。”
谢二娘听了就想起来,可是动了动,去发现额头上火烧般的痛,全身一点儿力气都没有,只得放弃了。
沈五娘发现谢二娘想要起来,便赶紧劝她别动,大夫说了,她头伤了流了不少血,需要卧床歇上几个时辰。况且这个时候了,最好的是在这间医馆里面卧床休息到明天早晨再换一次药,然后再回去。
“那,烦你去御街上瞧瞧,看我官人在哪儿,叫她来守着我。”谢二娘看向沈五娘道。
沈五娘:“我守着你就行了,明早我再送你回去。”
谢二娘:“我……我怕我官人找不着我,着急。”
沈五娘却哼一声,不满地说:“要我说,让喜二急一下才好呢。适才,乱起来的时候,我可是亲眼见到她扔下你去护着你婆婆去了。要不是她扔下你不顾,你能这样?幸好我们相约今晚一起来御街看花灯呢,我们就在你们不远处,否则后来你被那些人挤走了,摔倒了,受伤了,就那么躺倒在地上,没人来管你,那后果想一想也叫人害怕。”
她这么一说,谢二娘心中不免难受,其实她在醒来之后想起刚才发生的事情,心里面未尝没有对顺娘的抱怨。
在自己跟婆婆之间,顺娘到底选择了婆婆,选择了她娘。
尽管谢二娘认为顺娘选择去护着婆婆天经地义,然而被顺娘扔下一个人面对踩踏的危险,还是让她心里异常难过。不是说夫妻一体吗,自己跟顺娘相爱成亲,在危急的时候,她却弃自己而去,这让谢二娘怀疑自己在顺娘心中到底占据了什么样的地位。
她全心全意地爱顺娘,肯为了顺娘连命也不要。
原以为顺娘爱自己必定也跟自己爱她一样,可今晚的事情,却让谢二娘感觉到在顺娘心里头,自己还是没有她娘,她的侄子侄女们重要。
见谢二娘默然,沈五娘继续添油加醋,说:“二娘,我看你这一回不如装不见了,让喜二急上一急才好哩。你若是不丢,喜二不晓得你这娘子要紧……”
“五娘,你出的甚么瞎主意,喜二哥也不是故意的,那种情形之下,自然是要先顾着老的小的了。”苗富山打断她的话道,“这样,我去瞧瞧,看喜家人还在御街上没?”
沈大娘抱着两个孩子坐在一边,闻言就说:“你快去快回,咱们的大郎和二娘困了,要睡了。这在外头睡着了仔细着凉,你回来咱们就先回去吧,这里留五娘守着二娘就行了。”
苗富山点点头,出医馆,去御街上找顺娘等人了。
说来也巧,苗富山在御街上找顺娘的时候,顺娘在街对面找谢二娘,两个人就那么错过了。
因为御街上出了惊马踩踏人的事情,故而,皇城里面的禁军出来清理街道,统计受伤人数,命令闲杂人等离去。
苗富山遇到了禁军的盘查,便没有再找下去,想到妻儿还在等着自己回去,就回医馆了。
回到医馆里面,他就谢二娘等人说,自己去找了没找着人,想必喜家人已经回去了。
谢二娘听了,谢了苗富山,并让他们夫妻别管自己,赶紧抱着孩子回去吧,夜已经很深了。
沈大娘早就想带着孩子们回家歇息了,听了谢二娘如此说,就站了起来,嘱咐沈五娘照顾谢二娘。然后,她就跟苗富山一起各抱一个孩子出来坐了苗家的骡车回去。另外留了一辆骡车和一个赶车的小厮在外候着沈五娘的使唤。
沈五娘等着大姐一家人一走,又重新说开了,就说顺娘也不来找谢二娘,就回去了,这简直没把谢二娘当回事。借着这个话,她又说上了宋玉姐,说一定是那个宋玉姐勾了顺娘的魂儿,顺娘才这么不拿谢二娘当回事。因为要是谢二娘出事了,大不了顺娘就去娶那个宋玉姐……
她只顾着嘴上快意,谢二娘听着这些话心里却是难过极了,眼看着就要流眼泪水了。
正想翻身向里,免得一会儿流下眼泪水时被沈五娘看到时,从医馆外走进来一队禁军,为首的人说是要统计下今晚在御街上被惊马踩踏受伤的人数,还有受伤的情况。
谢二娘就收拾起伤心,让沈五娘将自己扶起来,回答为首那禁军的军官的询问。
然而等她一开口,那个禁军的军官就说:“原来是你,谢二娘?”
谢二娘听这禁军的军官说话像是女声已经有些奇怪了,等人家在自己躺着的矮榻前站定,又喊出了自己的名字之后,她就仔细打量那人,细看之下,她也认出来了,这个人就是前几日在大相国寺里救了自己的冯珍。只因这会儿她身穿禁军的军官的甲胄,戴着头盔,全身披挂,她恍惚觉得面熟,只是想不到是冯珍而已。
“你……冯小娘子?”谢二娘吃惊道。
冯珍便说:“是我,今晚本是我大哥当值,他晚饭之后有些不适,我就来替他了。万万没想到在这里见到你,想你定是方才因为御街惊马,被人推倒摔伤了?”
谢二娘:“谁叫我运气不好,哎……”
冯珍又问:“你家里人呢?你官人呢?这位是?”
因为她不认识沈五娘,故而这么问。
沈五娘一开始见到冯珍,简直眼都直了,她觉得眼前这个跟谢二娘说话的禁军少年军官好生俊美啊,且又身材挺拔,简直称得上一表人才。
直到听到谢二娘喊这个军官冯小娘子,她才会意过来原来眼前俊美的少年军官是个女子。
失望之下,她也不抢着介绍自己了,于是由谢二娘介绍。
谢二娘就跟冯珍说了下沈五娘的情况,还有今晚自己跟夫家人一起观赏花灯,被挤散了,然后受伤了。
冯珍听了,就说:“那你好生歇着,我还要替我哥当值,明早下值的时候,可以顺路送你回去。”
沈五娘本打算明早坐着姐夫家的车送谢二娘回去的,可是苗家的宅子跟枣树街喜家的宅子一个在汴梁城西,一个在汴梁城东,要送谢二娘回去并不顺路,来回折返也需要一两个时辰。
这会儿她听说冯珍可以顺路送谢二娘回去,便看向谢二娘问:“真顺路么?二娘,你以为如何?”
在今日之前,若是冯珍这么说,她定然是要拒绝的,因为顺娘不喜欢冯珍,她要是真让冯珍送她回去,说不定顺娘又要吃醋,又要不舒服了。可是想起顺娘之前在御街上弃自己不顾,跑去护着婆婆,她就想任性一回了,遂对冯珍道:“也好,那就劳烦冯小娘子明日清早送我回去。”
冯珍闻言含笑点点头,道:“那就这么说定了。”
说完了,她走进去把受伤的另外几个人统计了下,又跟医馆的大夫打招呼,让他好好替谢二娘治伤,药都要用最好的,药钱她来付。
谢二娘听她这么说,连忙说不用她花钱,并且说冯珍已经够帮自己的忙了,再花钱自己实在过意不去。
冯珍撂下一句不用客气,便领着手下的兵士出去了。
沈五娘等冯珍一行人走了,就问谢二娘什么时候认识了这么一个禁军里面的冯小娘子的。谢二娘告诉她,这是前几日去大相国寺拜佛认识的,她略过了中间遇到白进益纠|缠那一段儿,还有冯珍的爹是从二品的殿前都指挥使也没说。
“哦,原来是这么认识的。不过,二娘,你虽被冯小娘子送回去,可也要对你官人说,是我跟我姐救了你哦,可别让你官人去谢冯小娘子,弄错了救命恩人,让我们少吃一顿席面呢。改日|你好了,我们可是要上喜家来吃席的,你得让你官人下厨炒几个拿手菜给我们吃一吃,报答我们。”
“行啊,你这个贪吃的。”
沈五娘又陪着谢二娘说了一会儿话,见她打起了呵欠,就让她先睡。
医馆的大夫见她们两人是刚才那禁军的军官交代要特别照顾的人,就吩咐手下的徒弟去搬了另外一张矮榻来放在谢二娘睡的床榻旁边,铺了被褥,请沈五娘也睡下。他还让人搬了屏风来给两人隔成一间单独的病房,又特意安排一个徒弟在外守着,听里头的人的吩咐。
一宿无话。
翌日清晨,医馆开门,从外头进来了冯珍,她已经脱掉了甲胄,只穿了一身男子的衣袍,手里拎着一个小包袱。
那个时候,沈五娘才起来,收拾妥当,扶着谢二娘坐起来,给她梳了头。
看到她一身被血和泥土沾污的衣裳,就给她脱了下来,然后说自己出去给谢二娘买一件干净的外面穿的衣裙换上。
她让谢二娘等一等,接着绕过屏风出来,不想迎头碰上了冯珍。
冯珍就叫住了她,问她出去做什么呢。
沈五娘盯着冯珍看了一会儿,才认出来她就是昨晚那位俊美的禁军少年军官,就笑一笑说:“没想到你还挺守信,你下值了么?”
冯珍点点头,将手里的小包袱一扬,道:“我还替谢二娘带了一身可以换的干净衣裙来,昨儿晚上我瞧见她领口肩头都是污血……这里头还有些好点心,你跟谢二娘一会儿可以吃些垫一垫,我想你们这早起也饿了。对了,不知谢二娘好些没?”
沈五娘扬眉:“没想到你还挺细心的,我这正要去替二娘买衣裙呢,以及买些点心吃。”
复又伸手过去,要冯珍把手里的小包袱给自己,然后让她在屏风外等着。
本来冯珍是个女儿身,完全不用忌讳跟着沈五娘一起进去瞧谢二娘的,可能在沈五娘看来,她穿了男装就不合适进去了。这也不晓得是什么样的古怪的想法,反正沈五娘不把冯珍当女孩儿。
谢二娘在屏风里面已经听见了冯珍的声音了,知道她来了,心里倒有些想见到她。
沈五娘重新走进屏风里面,坐在谢二娘身边,将冯珍给她的小包袱打开,拿出里面装着的一身干净的衣裙递给谢二娘,让她换上。自己则是打开那个纸包,拿出里面的点心吃起来。她一边吃一边夸谢二娘认识的这个冯珍细心体贴,人又好看,要不是她是个女子,这样的人可比喜二那个马大哈好多了。因为喜二竟能把自己的娘子给弄丢了,说出去真让人笑话。
这话入了谢二娘的耳,让她心有所动,可是,很快,她就开口让沈五娘别说了,她说自己的官人也不是故意的,说不定她弄丢了自己,也是急得不行呢。
沈五娘就说顺娘是该着急的,比起顺娘着急来说,谢二娘头上的伤可是货真价实的。她还建议谢二娘回家去之后,好好冷一冷喜二,不能让喜二好过。
“好了,别说了,你吃了就快去叫大夫进来给我换了药,我要赶着回去哩。”
“你瞧你,真是说不听,赶着回去干嘛,我要是你,就磨蹭着回去,让喜二急死才好……”
沈五娘一边吃着一边絮叨,然而到底还是跑出去叫了大夫进来给换好衣裳的谢二娘重新换了药,包扎了伤口。大夫告诉谢二娘,这头上的伤回去得养个十天半个月才能好,在此期间不能洗头。他又另外包了些药给谢二娘,让她拿回去三天一换药,等到这些药换完了,大致也能好了。
谢二娘谢过了大夫,跟着沈五娘出来,就见到了在外等着她的冯珍。
冯珍朝着她微微一笑,指一指她的头,问她还疼不疼?
谢二娘告诉她好多了,并且再次感谢她给自己带来了换的衣裙还有精致的点心,虽然这些点心大部分进了沈五娘的肚子,她只吃了一块儿。
“我不是说过了么,你是我进京以来结交的头一个人,这些事都是小事,何足挂齿。走罢,咱们出去,我送你回家去。”冯珍摆摆手道。
谢二娘和沈五娘走出医馆,沈五娘上苗家的那辆骡车,谢二娘则是上了另外一辆骡车,冯珍依旧骑着自己的马儿随行在谢二娘坐着的骡车旁边。
沈五娘跟谢二娘说了告辞的话,就让小厮赶着车回苗家了。
谢二娘则是坐着冯珍带来的车回喜家。
坐在骡车里,谢二娘问冯珍,这车是特意去租的么?
冯珍说不是,这骡车是他们禁军里面有时候去接大臣的时候用的车,她只不过临时借用一下而已。
“哎,实在是太麻烦你了,我都不晓得该如何谢你了,觉着你真是一个侠义热忱之人,能跟你认识,真是我之大幸。果然菩萨说得对,否极泰来,祸兮福兮……”谢二娘感叹道。
冯珍笑着接话:“我也觉着有幸认识你,让我成日除了帮我父兄做些军中之事外,还有些别的事忙。”
谢二娘听了她的话,却赧然了,道:“你是在说反话么,认识了我,就为我这个运气不好的人奔忙了?这才几日啊,已经麻烦你不少事了。我真是惭愧得很,不晓得以后如何报答你呢?”
冯珍:“瞧瞧你又说报答我的话了,若你真想与我相交,那这些客气话就不必说了,说了见外。只是,我真觉着你有些流年不利,才几日,就受了好些伤。看来,啥时候我要去寻大相国寺的主持方丈给你讨一道驱邪避凶开过光的灵符了,你戴在身上,必能逢凶化吉。”
“哎呀,不用了,不用了,我这么个小女子,哪里敢要主持方丈开过光的灵符。那样的东西,叫我戴了,倒是折福。”
“谁说的,在佛祖眼里,众生平等,哪有什么高低贵贱,待我去替你讨来,你安心戴上就是。”
“这……”
“对了,适才我听那个沈五娘说,你官人做得几道拿手好菜,改日我有空上你家里来,可否叫你官人也做给我尝一尝?”
“好,那我就她做给你吃。对了,至今我还不晓得恩人的年纪呢。”
“我今年三月里满十六,不晓得谢娘子呢?”
“我们同年呢,只是我比你小些,我是五月里生的,以后我就叫你姐姐吧。”
……
两人一路说笑着,不知不觉之间已经到了枣树街的喜家租住的宅子跟前。
冯珍跳下马来,去骡车跟前,牵着谢二娘的手,帮她平稳地下车。
谢二娘刚想道谢,就听到身后突然发出一声沙哑的喊声:“二娘!”
一听这声音,谢二娘就知道是何人了,赶忙回头,就见到了刚从石头赶着的驴车上下来的顺娘。
此时的顺娘狼狈不已,发髻早已经散乱,两眼下头都是青黑之色,眼睛更是充血般红,一身衣袍也满是尘土,看起来憔悴疲惫到极点。谢二娘还从来没有看到过顺娘这种样子。
“官人!”谢二娘忙松开握着冯珍手掌的手,收回来后放进衣袖中,然后朝着顺娘走过去。
顺娘脸上的神色这会儿除了憔悴和疲惫之外,还有稍许复杂。
尽管她在御街找了谢二娘一|夜,在见到谢二娘那一刹充满了狂喜,在见到她头上裹着纱布,又满是心疼,可是她也看到了谢二娘换了一身新衣裙,跟那个冯珍在一起。更刺眼的是,她看到了谢二娘将手放进冯珍的手里,冯珍的脸上满是和煦之色,看着谢二娘的黑眸里面尽是温柔。
这让她的狂喜和心疼打了折,心中随即腾起的却是越烧越旺的妒火。166阅读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