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初五,成都的大城之中,蛛网“左三下四”的主持人宋惠尊,就如以往那么多年般,几乎想也不想,便穿入东北部奢侈贵货集中的一处里坊,向十字街东、位在街底的一间“明氏布庄”踱去,要去替宫中采办锦缎。
他刚才被一个白瓷转卖商人招待了一顿饱餐,挺着肚腩,神情轻松,悠然独行。他身后两三间铺面的距离之外,不即不离地跟着一人。
那人的相貌穿着,便像是街上任一个碌碌行商,背着个近四尺长的大竹箩,戴着成都府时下风行的大帽子,闷头缓步,谁也不会去管他要办甚么货,更不知箩中乃是一柄剑身狭薄、专为南霄门“驰星剑术”定制的长剑。
这个南霄门人护卫宋惠尊不着痕迹,自是康浩陵了。他眼神看似茫然,然而宋惠尊那个矮胖身躯的动态,以及宋惠尊身周七八丈之内各个途人的举止,尽皆被他从帽沿下收于眼底。
一年之前,他在成都街上露相杀人,杀的乃是官兵,闯下的案子绝大,这番旧地重临,是经凤翔使者协助,以易容之物黏起眉毛眼角,将下唇翻出胶好,还装了假耳垂。若非如此,他本身的易容之术十分浅陋,可远不及在无宁门长大的殷迟。他兜里还放了一份伪造的通关文牒,这是卫尚仁遗下的。那时卫尚仁还不知道,日后这些伪文书这么快便派上了用处。
“当前乱成一团,一座城池今天是这个主儿,明天可能便换人,”卫尚仁曾教他通过关津城门之法,“只要不出中土,没甚么关津还会去多看关文。但上头随时会有新命令,你将来若在蛛网‘左二、左三’沿线几座城行走,万一城中出事,守军心血来潮要盘查,你多几个身份还是方便得多。”
卫尚仁说“上头”,指的一来是赤派的大头目王渡,二来则是李继徽了。康浩陵当时便听话将文牒收好,将几个假身份记诵无误。
卫尚仁等人牺牲后,他只能靠自己,一日醒悟:“常居疑老前辈话也没跟我讲过几句,一见面便猜出我来历。虽说这是他见多识广,但会否再遇上同样厉害的人,也未可知。”
是以,当日他第一次返去“左三下五”根据地探查,便从死去的仆役身上剥了一套衣衫,后来又向寄住的农家多买了几套衣服,鞋履行囊也在镇上重新买过。他沿路徒步,当前四乡不宁,要扮寻常百姓,最好就别骑马惹眼。日前与凤翔的赤派使者会晤时,使者称赞:“康少侠悟性高,李节帅一定高兴得紧。”殊不知他是在那个世外怪人常居疑跟前吃过了亏,才长了智慧。
眼见宋惠尊在街上边走边打嗝,沿途有不少行号掌柜迎出来,“宋公、宋公”地殷勤招呼,这不只是由于宋惠尊身穿内侍服色,那些老板可是叫得出他全名的,显然知道巴结这人便有希望供奉宫中吃用,那自家的商号可就大大发达了。
康浩陵不等那些人开声,仅仅见到有人往商肆门口一站,瞧向宋惠尊,便留神戒备。这里坊虽然繁荣,面积却不大,十字街南北各只一里,东西也只一里有馀。路边卖小食的吆喝声、居民与菜贩论价声,字字入耳,十分扰人专注,随时随地可能夹有危险,康浩陵唯有尽力张开了耳朵去听。
如此走出短短半里街,他已错觉过了大半天,却不敢有丝毫松懈。前几日在闲花馆中,凤翔使者对他说道:“宋惠尊的身份一年前已经暴露,怕有人要趁他离开禁宫办事时对他下手。对手为何紧咬西旌,可惜咱们却是查不明白。”
赤派召他来到成都府,是为了倚仗他的剑术,保护武功低微、地位却十分要紧的宋惠尊!
那日,他黄昏时到了“闲花馆”叩门,那个曾照过面的义母开了门,见他貌不惊人,一双凤眼上下飞快溜了一圈,似在辨认他的年纪,忽问道:“是杨郎么?”
虽说杨这个姓也无甚奇特,但那义母直截了当说出他冒用的姓氏来,仍教他微微一惊。那义母听他承认,笑道:“有位客倌这几日一直等着你,说是你一进城,便要在闲花馆替你接风洗尘。你人还没到,他已把闲花馆上下全打赏了一回,叫娘子、摆酒宴,也很阔气。”
她一面迎康浩陵进院子,一面述道:“那位客倌特地交待,杨郎是个尚未弱冠的少年郎君,平时出入俭朴,穿着不大光鲜,出手却是大方的。他让我留意有没有一位衣着平平、却气宇不凡的少年,妾身也可说是望眼欲穿了。”
妓馆鸨母这类当面奉承的应酬话,康浩陵生平可从未听过,听得呆了一呆,才留意到那义母话中的含意:“那客人若是‘左三下四’之人,自然知道我的岁数和假姓,知道我大约何日入城。他不向这个义母提起我的相貌,该是因为猜到我会易容而来。”
他并未再扮成中年人,却是记着江璟在成都城墙边对他的提点:若要扮中年人,说话举止也别显得太后生了。想自己造假混充的功力尚逊,索性不扮。
闲花馆并非低等娼寮,那义母举止谈吐亦甚是大方,比起乡间的村妇,甚而还透着几分斯文。馆中陈设精雅,庭院幽深。康浩陵生平所处之地皆不怎么考究,除了义父的私宅,再无别处及得上。但闲花馆除了富贵气派,又多了几分闺秀娇柔。他原以为馆中与蜀宫的小苑所见相去不远,谁知此处全无穷奢浮华气息,也没有嬉闹欢歌之声,居然较之蜀宫更舒适雅致。
他心想:“蜀宫华丽非凡,还不如这里舒服。奇怪,皇宫居然比不上娼馆,大约是当今蜀帝乱七八糟之故。”
回忆至此,瞧见宋惠尊趋前与一家布庄招呼,那商号却不是明氏布庄,想宋师傅是进去比价。宋惠尊前脚一进布庄,街上有一人后脚便走到门口。康浩陵腰腿蓄势,一手预备扯下竹箩拔剑,随时跃前保护,却见那人手中端着一碗凉粉,只不过去给布庄老板送点心,转眼回出。
康浩陵脚步加快,来到布庄门外监视。
想起那晚,闲花馆义母领着他去到偏厅,厅上果有一桌丰盛酒席,一人正在听歌女唱曲,与身旁一名女子喁喁谈心,那人是他见过的,乃是王渡伯伯的直属手下,位份比“左三下四”的人都高。他暗叫惭愧,感激使者先行安排,省得他头一回上妓馆出个大糗。
那凤翔使者让一众娼妓退下,康浩陵第一句话便问:“左三下五其他人呢?怎么直到青派将咱们根据地收得干干净净,才向我传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