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舍前大片的空地上,种着稀稀疏疏的几树梅花。梅子嫣坐在一旁的青石板上看着哑奴拿着花锄翻地种墨梅。
“哑奴,过年时看不到梅花开,有点可惜。我们种得太晚了。”
哑奴回头望着她宽慰地一笑,打手势道:“我们不是还有明年?”
明年?梅子嫣揉揉冷得发红的鼻子,明年这个时候她还会在此处吗?哑奴放下锄头,把身上的外袍脱下来折了两折,走到树下对梅子嫣说:
“起来。”
梅子嫣愣了下,站了起来,他把衣服放到石板她坐过的位置上,然后拉她重新坐好。
“我热的出汗了。”他说,然后转身又回去给梅树培土。
衣服上还有他的余温,暖暖的,隔绝了青石板的冷意。
种好最后一棵树,绑好竹枝扶正梅树后,一杯冒着热气的水递到他面前。他接过,梅子嫣伸手给他理了理衣襟,微笑道:
“哑奴,你不用对姑姑那么好的,我比你大,照顾你的人应该是我才对。”
明明是很温馨的场景,哑奴此时只觉得像吞了一只青蛙那般憋闷,他看上去像十七八岁的少年,可是……正当他握着水杯无限纠结的时候,梅子嫣又说:
“我们哑奴这么温柔细心,以后姑姑一定要给你找个好妻子,不让别的女人欺负了你去。”
他一瞬不瞬地望着她,想从她眼里看到戏谑的或是恶作的笑容,可是没有,他见到的只有她认真无比的神态。
登时心里觉得有些凉意。
梅子嫣将外袍交到他手上,他拉住她的手,笃定的望着她,打手势道:
“我不要别人,我……”
“只要你”三个字不及说出口,目光便瞥到走进草舍的东明,她对树下的梅子嫣行了个礼,“梅大夫。”
梅子嫣与她进草舍里屋坐下,开门见山地说:“东明,你与东方家的纠缠,我都知道。”
东明脸色微变,却也还是平静的,“那么,世子他们,也知道了?”
“我让朱雀截了逸音堂卖给听风楼的情报,你放心,他们暂时还不知道。可是,我想问你一句话。”
“梅大夫请说。”
“溪山草阁那件事,你想过要慕程死吗?”
她长长的睫毛颤了颤,抓着茶杯的手指骨发白,“草阁有暗道,我知道朱雀大人对你说过了,我从未想过要世子死,只是东方恒清逼得太紧了,如果我不说,他就告诉世子我的身份,我不想……”
“不想失去慕渝?”
她点点头,眼圈微红。
“阴谋大白于天下就不成阴谋了。”梅子嫣望着她,“我想助你走出困局,东明,你愿意听我的安排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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芙蓉帐银柳高台前只摆了一张檀木圆桌,两张椅子,圆桌上摆放着四色果点,精美的小火炉上正煮着茶,茶烟袅袅而上。
东方恒清走进来时,只见一女子盈盈起身回头对他粲然一笑,声音清脆悦耳彷如山间流泉,说:
“你来了?我还以为公子已经忘了子嫣了。”
她很朴素,身上穿的只是寻常人家的棉布衣裙,没有什么装饰,只是自己用笔在裙裾上描了一枝墨梅,乍看之下深得冰雪神韵。头发随意地用玉簪子松松的挽起,露出颈项处的肌肤,墨色的发更衬得肌肤细润如脂,粉光若腻。
水是眼波横,山是眉峰聚,东方恒清不由得心神一荡,任是见过美女无数,可此刻只想起了一句话:
不施粉黛而颜色如朝霞映雪。
唯独黑发上那根温润如绿水春波的玉簪子,让他觉得微微刺眼。
他走到她面前,笑得春风和煦,“东方恒清有幸得梅姑娘记挂,怎敢不来?”
“公子好大的手笔,子嫣不过是想与公子见面叙旧,公子何以包起整个银柳高台?独乐乐不如众乐乐,子嫣心下好不惭愧。”她不好意思地笑笑,有些羞涩。
他在她身旁坐下,伸手去过茶盏替她沏茶,手势熟练娴雅。她不禁想起在湖州时天天看慕程沏茶,清癯俊秀的面容,沉稳儒雅的气度,还有那只白皙修长骨节稍微突出的手,与茶色相得益彰,怎么看都是极佳的风景。
而东方恒清的手,似是被着意修缮过一般,光滑的甲面稍显尖圆,白腻中带着脂粉气。
她不喜欢。
这样的男人,这样的一双手。
而此时的东方恒清却笑了,他以为,她的失神是为着他的风度和茶道方面的造诣。
“喝凤凰单枞茶,要先闻香。”他递给她一个长约一指的精美小口瓷杯,她放到鼻端一闻,笑道:
“果然很香,有股清新的草木之气。”
芙蓉帐二楼的赏姝阁中,慕渝闷闷地对慕程说:
“三哥,我再说一遍,这是我最后一次来赏姝阁,以后……”
“真正洁身自好的人出淤泥而不染,而不是像你这样竭力避开淤泥。四公子不是以‘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传名于天都的吗?你忽然变得规行矩步,遣散府中姬妾难道就是因为那女子?”慕程冷冷地问道。
“三哥你也看出来了?”他懊恼地说,“我就知道瞒不了你多久。”
慕程的脸色变了变,他本来就为几天前梅园那一幕耿耿于怀,一空闲下来就想到梅子嫣微醺的模样,他开始反思自己是不是因为知道自己病情这几年来疏远了沈碧俦,府中两名姬妾也因为聒噪被送了出府,自己无论在心理上还是生理上都开始不平衡了才会如此。于是他烦躁之下便拉了慕渝来芙蓉帐,比她美的女子不多,可是比她温柔比她懂得逢迎男人的女子多了去,或许就可以忘记那日马车上抱着她的情景了。
“她不过是救了你一次而已,你就眼巴巴地急着以身相许了?”他压着心底的无名火问慕渝。
“也不是因为生病这一回。”慕渝不好意思地笑笑,向自己的堂兄坦白道:“一直都喜欢她,只是觉得她心上有人,不敢说出口而已。病了一回,看清了一些事,也想通了一些道理,三哥你放心,我这次是认真的,绝不会始乱终弃。”
却不料慕程的脸色更加难看,他黑眸幽暗,沉声说:“姻缘之事只可尽力不能强求,我看得很清楚,她的心里不会有你,四弟你,不如放手,免得自伤……”
慕渝登时愣了,眼中是不可置信的惊讶、难过,还有愤怒。
“三哥,难道你……不会的,你心里不是一直喜欢着碧俦的吗?如果你喜欢她就该早早表露,如果无意就不该像现在这样不放手,拖泥带水误人一生!”
“谁说我喜欢她了?”从未见过慕渝这般与他说话,慕程头痛,抚额否认道。
慕渝松了一口气,这时红雪与绿萼两名小婢推门走了进来,红雪嫣然笑道:
“两位久等了,红雪备了上好的绿茶给世子大人和四公子品评,绿萼妹妹听说世子来了高兴得不得了,马上要来见世子。来,绿萼妹妹快给世子沏茶。”
唤作“绿萼”的女子身段婀娜多姿,坐到慕程身边眼波流转宛如一汪春水,绿色的衣裙只稍比春衫厚一些,绿色抹胸裹紧了玲珑身段,露出大片白皙肌肤,寻常人一见谁不色授魂与?
慕程手一伸揽过绿萼,那温软的感觉唤起了他的某种记忆,他甩甩头不去想,抿着绿萼递过来的茶杯喝尽杯中的绿茶。
“世子觉得这茶如何?”绿萼笑得妖娆魅惑,手指有意无意地搭上他的衣襟。
这茶,没有味道。
他的目光瞟过女子白皙滑腻的胸部,却想起某人黑发下露出颈下的姣好弧线,感觉到绿萼的手拉松了他的衣襟,他本不喜女子这样亲昵靠近,可是……他心底暗叹一声,想着自己今日来芙蓉帐的动机,也就放任绿萼的挑逗了。偏偏在这时,他听得门外候着的两个小婢悄悄地交谈道:
“听说恒清公子今日包起了整个银柳高台,不知道是要招待哪位达官贵人呢?”
“哪里呀!是名女子,我从未见过高高在上的恒清公子这般细心体贴地讨好过哪位姐妹,言语间小心翼翼,为她沏茶,还教她闻香……”
“恐怕是哪家的闺秀小姐吧?”
“才不是呢,那女子衣着寻常,头上只有根玉簪子,身上是素色衣裙,只画着株墨梅,说得好听是朴素,不好听就是寒酸,有好几位姐姐心里都不忿得很哪!”
慕程身子一僵,下意识地推开了绿萼的手,冷冷地瞥着慕渝说:
“你还坐得这般安稳,你要认真的对象此刻在下面正与别的男子调情作乐,你不去看看凑个热闹?”
慕渝一杯茶几乎要喷出来,“什么?三哥,你说,东明她来了?”
“谁说东明来了,你——”
白光一闪,两兄弟同时反应过来,均张口结舌望着对方,慕渝被茶水呛到了,咳嗽着说:
“三哥,你是不是误会了什么?你说的和我说的好像不是同一个人……”
是,的确是误会。
像从来没发生过刚才窘迫的一幕,慕程继续喝茶,可是那茶和身边的女人一样好像越喝越淡,越喝越无味。慕渝来了兴趣,笑道:“我去看看,究竟是谁让我们三哥这般失常。”
慕程索性推开面前的小几站了起来,大有破釜沉舟豁出去的壮烈,对慕渝说:
“无须你去,我去!”
梅子嫣,你要招蜂惹蝶就不能找个远点儿的地?一天到晚在本世子面前飘来荡去的算什么?!你再这样、再这样本世子就、就——
找间暗无天日的屋子重重上锁把她关起来?
把她困得像粽子一样扔进江里去塞住那些要吃屈原遗体的食人鱼?
还是让青儿的叔伯兄弟姨妈姐妹齐齐出现把这怕蛇怕到硫磺精上身的女人吓死?
都不是!我们的柿子大人此刻正为跳上他心头的那种荒诞的想法而心惊肉跳。他觉得自己不正常,摸上自己的心脏处,要么她就是在治好他的心疾后重新给她下了毒,要么就是偷偷地给他换了个不知谁的心脏,总在最不可能的时候不受控制地跳,有时候是酸楚窒闷,有时候是愤怒——
比如现在。
站在赏姝阁的楼梯上居高临下看向银柳高台前的那张圆桌,他就很愤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