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萧云鹤到达城门前的那一颗,他宛如坚铁的心,也忍不住一阵悸荡起来。仿佛那干冷晦暗的城门与门闩,是就心中最神圣的神砥,费尽千辛万苦,总算到了它的面前。此刻,却又说不出对这一处神砥究竟是该膜拜还是憎恨!
毫无疑问,它将开启胜利之门;同时却让身边许多血肉兄弟的生命,灰飞烟灭。
“高固,除去门闩,打开城门!”萧云鹤的这一声吼,让叛军将士们顿时生出了无穷寒意--城门若开,谁都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放箭!”不知道是谁大吼了一声,后面赶来的叛军将卒们不顾自己人的死活,朝城门口一阵乱箭射出。
一阵箭雨,顿时铺天盖地而来!
黑暗和混乱之中,想要拨去箭支极其的困难。萧云鹤只得飞快的舞动承影剑,偶尔拉过一两名叛军小卒让他们当挡箭牌,尽可能的掩护身后的高固几人,坚难的打开城门。
突然间,旁边一人突然一跃身闪到萧云鹤身前,大声喊道:“大帅小……”
那一个“心”字还没来得及说出口,一枚箭矢凶狠的扎上那人的咽喉,让他无法再作言语。
萧云鹤几乎没有时间护着他,让他安静的躺下去,只能继续挥剑抵挡着箭支。
那个临死也没有说完四个字的汉子,硬挺挺的倒在了萧云鹤的身边,喉间的鲜血,已经将他身下那一片地方染红。
萧云鹤只能在心中默念:一路好走,兄弟!
他甚至没有闲暇去看一下,那个为了救自己而丧生的兄弟,长着怎样的一张脸,只能在心灵最深处,为他搭建一座神圣的灵堂,为他默哀和送行。
悲与怒,都不足以形容萧云鹤此刻的心情。他多想着将生命里所有的力量都在一刻挥霍殆尽,力保身后那一扇门能够成功开启。
玄武门,就是那一扇通向大齐光复的大门,用了多少英烈的鲜血和生命来铸就--你为何还不开启?!!
背后传来一阵沉闷的‘匝匝’声,然后砰然一声,门闩被拔除,高固大声吼道:“城门已开!”话音刚毕,他就抡起这一根要两三人才能抬起的巨大门闩,朝叛军人堆里死死砸去。
顿时,惨叫一片。
当那一扇门艰难而缓慢的被打开的时候,萧云鹤心中的悲怆与怒火终于燃烧到了顶点--“勇士们,血洗大明宫,杀啊!”
玄武门城墙外,李晟正亲自带着弓骑手,朝城头放箭,与叛军竭力抗衡。宋良臣心里只牵挂着城墙那头身陷重围的萧云鹤,早已是忧急如焚狂暴不安,恨不得插上一双翅膀,飞上城头。
就在这时候,那一扇巨大的城门,艰难而又缓缓的打开了。
一阵沉闷的‘嘎嘎’声传来,声声敲击在宋良臣的心头,让他欣喜如狂。透过半开的门缝,宋良臣看到城墙门口那边,有一批人在拼命的厮杀。不用想,肯定是汉王和高固他们!
宋良臣顿时一阵血充上脑,哪里还顾得上许多,双腿猛一夹马腹就朝大门冲去,大声嘶吼道:“汉王、汉王!你在哪里!俺来了!”
一根铁棒如同狂风骤雨般的挥起,挡落了迎头袭来的箭支。
黑夜的火光之中,宋良臣一骑宛如魔神天降,朝城门口猛冲而来,威势惊人!
叛军将卒们早早就听闻,唐军中有一名身裁巨大、极其勇猛的大将,杀人如魔,想必就是眼前这位了。这些人,看到迎面猛扑而来的宋良臣,顿时发出一阵惊呼,本来就有些底气不足,现在更是一阵惶恐不堪。
李晟看到宋良臣发疯般的单骑率先冲了出去,先是惊吓了一番,这时定睛一看,原来是玄武门大门正在开启!他顿时大喜过望,大声呼喊道:“兄弟们,全体朝城门突击!”
城头的叛军们见此大惊失色,弓箭射得越发的猛烈起来。可李晟等人全无顾忌,迎头顶着雨点般的弓箭,踏着战友的尸体,朝城门疯狂突击。
宋良臣一骑杀到的时候,城门刚好开了一半。那一根铁棒就劈头盖脸的扫向了围困着萧云鹤等人的叛军,顿时惨叫四起,方圆一丈之内人影全无。
“宋良臣,来得好!”萧云鹤穿着普通的衣甲,混杂在一群士卒中并不显眼,这时大声一喊,宋良臣才看到了他。
“大帅没事吧?”宋良臣惊声大喊地问,同时一纵马,跳窜到萧云鹤身边,翻身下了马来,“大帅,请上马!”
萧云鹤抹了一把脸上的血迹,沉沉看了宋良臣一眼,翻身跃上了马背:“你小心!”
“俺没事!大帅没事,俺就永远不会有事!”宋良臣发自肺腑的大笑起来,虎吼一声,抡起大铁棒就朝叛军人堆里扎了进去。
萧云鹤上了马,更加的如鱼得水。左刺右劈,在叛军人丛中杀出一条血路来。高固和宋良臣二人,就如同虎入羊群,叛军将士将他们团团包围,居然也捞不到一点好处。
就在这时,城门完全被打开,闪逝间,一道白光飞速跃入了战团里,一声厉喝凌空炸响:“挡我者死!”
白马银枪--李晟!
电光火石之间,李晟将手中的枪抡了一个梨花影,如同蜻蜓点水一般放翻了两名小卒,然后靠到了萧云鹤旁边,急急问道:“大帅可好?”
“好!”萧云鹤沉声应了一句,大声又道,“血债血偿的时候到了!李晟,我们杀!”
李晟也咬牙切齿地怒吼:“杀--!”
神策军铁骑,如同水银落地一般,从城门口奔涌而入。守在城门的几百叛军,根本无法抵挡,顿时溃不成军一阵哄散开去。
数千劲卒,在极短的时间之内,全部突击进了玄武门。守在城头的叛军心惊胆裂,仓皇的朝城楼之下扑来,要与神策军在城楼之下决战。李晟连连冷笑,和神策军铁骑一起抡起弓来,给那些拥挤在城楼楼梯边的叛军,来了一阵大扫射。
铁蹄铮铮,踩着皇宫的石板道震震作响;飞矢如狂,带着无穷愤恨,只为夺命!
一阵阵惨叫四起,本就有些混乱了的叛军,在楼梯口附近,被神策军来了个大阻击,死伤惨重。许多人甚至被挤下了城头,活活摔死。更有一些叛军,已经浑身发软的地缩在了城墙边,根本不敢露头,也不敢下来。
敌军大将声嘶力竭地大吼着指挥应战,甚至还亲手提刀斩了两名朝后退缩的敌军,可就是止不住大军的混乱。
毕竟,他们是叛军,是无名不仁之师,是临时招蓦的乌合之众,怎么挡得住万众一心士气如虹、杀气冲天的神策军!
李晟搭起弓来,沉声一个厉喝,那一箭闪着寒光,尖锐的呼啸着朝敌军大将飞射而去。顷刻间,那名大将惨叫一声,被一箭射中右眼穿过了头胪,几乎只剩了一半箭羽留在外面。他的尸体,也被挤落了楼梯,重重的摔到了地上。
看到主将惨死,叛军将卒们惊声大叫,更加混乱不堪四下奔逃起来。呼爹喊娘自相践踏,如同惊慌的麻雀开始四下逃逸。更有一些被围在战团里的叛军将士,吓得慌张张的扔了兵器抱着脑袋就趴跪了下来,大声喊着‘饶命、饶命’!
萧云鹤见李晟一箭射杀了敌军守城大将,顿时大喜过望,大声道:“李晟,与我率领一半人马,朝蓬莱殿突击;高固,带领余下人马清理玄武门战场。拒不投降者,杀无赦!”
“是!”众军齐声大呼,气势如火。叛军仅剩的一些将卒们,则是心惊胆裂再也无心恋战,纷纷弃械跪地投降。
与此同时,正以稳操胜券在蓬莱殿里高坐的朱泚,惊吓得一下弹坐起来,瞪大了眼睛喊道:“什么?有唐军突袭大明宫北门?!”
“是、是!”前来报信的一名将军哆哆嗦嗦的道,“人数不少于五千人……末将前来报信的时候,他们正在猛攻重玄门。”
“一定要守住!”朱泚气急败坏的大叫,“来人、来人!将朕的所有御前兵马,全部调去守备大明宫北门!”
话音刚落,门外踉踉跄跄的跑进来一个人:“报--陛下,大事不好!李晟率领神策军突袭北苑,仅用了一炷香的时间就突破重玄门,杀过北街,目前正在猛攻玄武门!”
“什么?!”朱泚顿时头顶都要冒火了,跳脚大叫道,“朕的兵马、兵马呢!去,快去死守玄武门!”
“陛下!”他身边一名大臣急忙道,“之前楚彦猛攻春明门,御前兵马调了大半前去增援。整个大明宫里,加上巡哨的散落兵马,人数也不够五千人。其中有三千在玄武门!眼下情况紧张,陛下是不是将一部分将士从国都西门调回来,以解水火之急?”
“啰啰嗦嗦半天,你只说‘调兵回来’会死啊?”朱泚几乎就想提剑砍了那个慢条斯礼的大臣,怒声咆哮道,“去,叫朕的人马回来护驾!护驾!”
“报!--”又有一人冲撞了进来,满身是血仓皇不安,全无体统的跑到了朱泚面前急急叫道,“陛下,唐军在皇宫之内有内应,居然打开了玄武门放李晟大军进宫--玄武门,失守了!三千兄弟,死伤大半。神策军,目前朝蓬莱殿杀来,离此不远了!”
朱泚的脸顿时刷的一下变作灰白,眼睛里流露出发自灵魂深处的恐惧,喃喃地道:“不用你说,朕……听到了!”
那一阵海啸般地狂呼,正带着无穷的怒意,藐视一切铺天盖地的朝这边涌来。
整座蓬莱殿,仿佛都要发起抖来!
朱泚,的确是可以清楚的听到了。他的身体,顿时变得僵硬而冰凉,脑袋里一阵嗡嗡作响仿佛是懵住了,感觉这一切就像是在梦中,让人难以置信。
“陛下……快逃吧!”旁边的几个人惊慌地叫道,“再慢,就来不及了!”
殿里的一些宫女宦官,早已惊吓得一阵大叫,四下奔逃躲藏起来了。更有一些驻守在外殿、刚招蓦来不久的士兵,也惊慌的扔下了刀枪,慌不折路的到处开溜。
树倒猢狲散,这些人对朱泚毫无感情,更谈不上为他誓死效忠。此时不逃,更待何时!
“撤,离开大明宫,去太极宫!”朱泚毕竟是经历过大风浪的人,这时候也勉强镇定了下来,对身边几人说道,“廖达,你带着蓬莱殿的将士,在前开道护驾。朕要移驾太极宫。传令下去,将御前兵马全部调回太极宫,死守西内苑!”
众人正准备应声下来,宫殿门口突然传来几声惨叫和巨响!
两名叛军小卒凌空飞了进来,倒在地上一阵抽搐落了满地的血,惨叫两声咽了气。那扇被砸了个空洞的大门,也被人一脚踢翻落倒在一边,吱吖吖的摇晃,木屑四处飞扬。
一个浑身浴血如同魔神现世的人,缓缓的提脚走了进来,用他毫无温度的声音,沉沉说道:“来不及了,朱泚逆贼!”
朱泚发誓,他从来没有见过那种眼神。
那原本应该是一双因暴怒而充血的眼睛,此刻却是平静如水,仿佛从未有过任何的情绪波动。甚至可以说,还有一些迟钝,因为那一双眼睛,仿佛毫不在意看到的一切。
漠视!冷酷!睥睨一切!
仿佛在那个眼神之下,一切都不存在;生灵万物,都只是蝼蚁与泡影。
朱泚本来很害怕,但现在却有些恼怒起来。这些日子以来,他已经习惯了居高临下发号施令,还没有人敢这样的漠视他。
“什么人?”朱泚吸足一口气,声色俱厉的问。可当这一句说出的时候,连朱泚自己也感觉他的声音有些发抖,透着许多的胆怯,明显的底气不足。
萧云鹤的黑色盔甲上,一滴滴的血水,正缓缓滴落在宫殿的华丽地毯上,一步一步,朝朱泚靠近。
“你不配知道。”萧云鹤居然挑起嘴角,露出一抹十足邪异的微笑。
他居然在笑!朱泚突然没来由得全身一颤--只有疯子,才会在这种时候笑得出来!
生死相拼你死我活的前一刻,他居然在笑!
“上,杀了他!”朱泚退后两步,对身旁仅有的几个将军和护卫挥手下令。
连朱泚都有了发自内心的恐惧,就更不用说他身边的那些无名小卒了。那些人惊慌的哆嗦了一阵,居然没有一人向前。
朱泚缓缓的朝后退去,恼怒的一脚将身前的一名将军朝前一踢。那名将军顿时本能的发出一声大叫,拔刀朝萧云鹤砍来。
萧云鹤冷哼一声,侧身一闪轻松避过,根本不再搭理这个从自己身边掠过去的人。那名将军见一击不成,本想要回身再砍出一刀,这时却突然一个醒神:疯了?这时不逃,更待何时?
闪念一过,那人居然扔了刀拔腿就朝外狂奔。朱泚更加恼羞成怒,厉声骂道:“叛徒!”
这一嗓子吼下去余音尚存,一颗人头就从门口被扔了进来,滴溜溜的滚在地毯上转了几个圈,留下大滩的血迹。众人一看,正是刚刚跑出去的那个将军。
“还有谁来?”萧云鹤冷笑,根本不管朱泚身边的那些人,只是一直眼都不眨的看着朱泚。朱泚感觉,那两道眼神,就像冬天里的冰锥,直接插进了自己的内心最深处,让他心慌意乱浑身发冷。
朱泚身边仅有的几个人,惊慌的一阵大叫,纷纷跪倒在地:“我等愿降、愿降!”
“出去。”萧云鹤不急不徐轻飘飘的吐了两个字,这几个人急忙忙的就爬了出去。
这等蝼蚁,萧云鹤甚至不屑多看他们一眼。
若大的一间宫殿里,唯独留下身着皇袍满副惊慌的朱泚,和冷若坚冰一身鲜血淋漓的萧云鹤。
朱泚一步步后退,终于退到了御书房的书桌前,脚后根碰到阶梯,险些一个趔趄摔一跤。
“哼!”萧云鹤又笑。笑得越发的诡异。
“你是一位将军!”朱泚颤着声音一喊,“我认出你来了。你想干什么?!”
“你说呢?”萧云鹤握着剑柄的手,缓缓扬起。那一抹寒光,从剑鞘中流溢而出。凌空一声轻吟入耳的铮响,仿佛就是那柄宝剑在低鸣。
朱泚退无可退,背抵着书桌,咬牙切齿的沉声道:“虎落平阳为犬欺,要杀便杀,不必多言!”
“谁是虎,谁是犬?”萧云鹤旁若无人的用左手二指轻抚着剑身,吟诗一般悠悠然说道,“剑名‘承影’,绝世好剑。今天,却要用来宰杀一只连猪狗都不如的禽畜,真乃憾事!”
“胡说什么!”朱泚知道自己必死无疑,惊怕到了极点反而大怒起来,吼道,“杀便杀了,别再废……!”
那一个‘话’字尚未落音,萧云鹤手中的剑光斗然飞闪,朱泚的一条左臂凌空飞起,血雾喷洒,他顿时发出惨叫。
“这一剑,是天下百姓所赠!”萧云鹤的脸,就如同千年寒冰一样的寒气逼人,眼睛流露出来的神色,也蕴含了更多的意味,复杂而又凄厉。
朱泚捂着断臂,呲着牙惨叫几声,出于求生的本能,朝一旁奔去。
“嗡……”又一剑,划破了虚空,发出一声龙吟般的低啸,从朱泚的左腿边凌厉闪过。
朱泚又是一声惨叫,整副身体顿时失去平衡,轰然倒在了一边。左腿从膝盖已下,已经落到了一边。
血流如柱。
萧云鹤的脸色,却越发的变得沉静而冷酷。这个时候,他就像是一名主持傺祀的祭师,声音低沉而庄严:“这一剑,是阵亡在战争中的大齐将士们所赠!”
“哧啦”声响,再一剑挥出。“这一剑,是被你屠杀的李家王亲龙子龙孙所赠!”
“这一剑,乃是大齐的万里江山八荒纵横所赐!”
四剑砍削下来,朱泚四肢分家,已经变成了一条人棍,躺在血泊里奄奄一息不停的抽搐。他用最后一点力气,喃喃的说道:“给个痛快吧!”
萧云鹤提起朱泚的头来,死死的盯着朱泚那双写满惶恐的眼睛看,明明布满杀机的脸上,笑意却是更浓。
朱泚颤着声长叹了一口气:“成王败寇。想不到,我居然输给了你这样一个出了名的废物!……把我的人头拿去邀功领赏吧!”
萧云鹤却在他耳边悠悠然的轻吟道:“最后一剑,是……大齐的太宗皇帝,‘亲手’赐下!”
本来已是半死不活的朱泚,骇然一下瞪大了眼睛,眼睁睁看着眼前这个诡异的男人,正准备发出一声惊叫,那一抹寒光,已经在他的眼前闪过。
承影剑,的确是好剑。切过肢体,如同豆腐一般。到了最后这一刻,朱泚或许没有了太多的痛苦。取而代之的,是永远也不法排解的满胸惊怨。
萧云鹤将朱泚的人头提起,站起身来,听着耳边滴滴的血流声,环视了这个被朱泚霸占了许久的蓬莱殿一眼。
转眼苍苍,百年已逝。谁能想到,时隔这么多年以后,我萧云鹤会亲手提剑,如同屠夫一般,在这个宛如锦绣天堂的地方,将一个人千万万剐分尸数段。
就在刚才,萧云鹤抬脚踏入蓬莱殿的那一刻开始,他原本如同怒涛排沟壑的心湖,突然间就像是结了一层坚冰在湖面。面对落入自己掌握、有着切齿仇恨的朱泚,他居然一时不知道该如何来面对。
仇怨?憎恨?仰或是联想起了大齐的境况、想到了无数飘荡在天际的英魂,却有一阵深入骨髓的酸痛?大仇得报前的那种心境,只能用诡异、复杂来形容。酸甜苦辣,百味夹杂。
或许那坚厚的冰层之下,仍然是怒涛奔腾。
他提着步子,缓步走出了蓬莱殿,脚步却突然莫名的变得有些沉重,身体也仿佛有了一些虚脱。恍然间,他有点迷失的错觉。刚才杀朱泚的时候,那个残忍冷血、满面狰狞的刽子手,真的是自己么?
殿外,数千名神策军将士,整齐划一的列队站在那里。看到萧云鹤走了出来,齐声大吼:“大帅!”
看来,大明宫中的战事,已然可以宣告结束。神策军以惊雷闪电的速度,摧枯拉朽一般的踏平了朱泚的老巢;迅雷不及掩耳之间,已经将叛军党羽悉数剿灭。
萧云鹤走出来几步,仰头上望。
黑色的天,星月无踪,隐隐只看到彤云飞走。萧瑟的秋风,带来一阵血腥的气息,仿佛想告诉人们,昔日瑰丽无双的皇宫,此时已经变成了人间炼狱。
心湖的冰,仿佛在一刻突然破碎。狂泄的怒涛奔涌而出。
万绪归宗,萧云鹤扪心问天……
李晟、宋良臣、高固和数千名将士,惊讶的看到,提着朱泚人头的汉王,突然朝着西面重重的双膝一跪,双手将朱泚的人头举过了头顶。
“为国捐躯的大齐英烈们!”萧云鹤所有的悲怆和豪情,都在这一刻喷发而出。
他的声音,已经有些嘶哑和变调,甚至可以说是扭曲--
“你们看吧!”
“你们的血,没有白流!”
“今天,我就用朱泚的人头,以飨你们在天之灵!”
数千的将士,都被这嘶哑的声音所震撼了。骑兵下马,步兵弃枪,伤员也不要队友扶持了,全都齐齐跪了下来,声音幽沉的喊道:“大帅……”
萧云鹤,居然已是泪流满面,浑身颤抖。
“苍天厚土、祖宗明灵、大齐的亿兆子民们!”
“朱泚已灭,大齐必胜!--大齐的荣光,永烁华夏!”
数千人,都从灵魂深处发出大吼--“朱泚已灭,大齐必胜!--大齐的荣光,永烁华夏!”
这是今夜,最瞭嘹亮、震撼的一个声音,盖过了以往任何一个时刻的喊杀之声,如同滚滚惊雷一般,层层涌向天际。
萧云鹤终于露出了一抹欣慰的笑容:但愿那些在云山之间悠游的英魂们,能听到我们的声音……
大明宫被攻破、蓬莱殿陷没的消息,通过那些四下奔逃的叛军败兵们,迅速传遍了整个皇城,乃至国都城。本来就做贼心虚一点也不齐心的叛军们,失去了朱泚这个大树根基,顿时就像腐朽不堪的枯树,瞬间崩塌。
他们是没有信念的逆天叛徒,当唯一的精神寄托完蛋了以后,就如同行尸走肉一样,变得脆弱而又麻木。叛们大小的将卒官员们都知道,朱泚完蛋了,所谓的‘大秦’皇朝覆灭了。他们这些人,都成了无根的飘萍,想要再掀风鼓浪,已是不可能。唯今之计,最重要的就是……为自己讨得一条性命!
宋良臣将朱泚的头发绑在了自己的那根铁棒上,高举着他的人头纵马在皇城里四处飞奔,用他巨雷一般的声音巨吼道:“唐军统帅汉王大人军令:朱泚已灭,其余人等到愿意弃械归降者,一律赦罪轻办。负隅顽抗者,杀无赦!”
一千多名神策军铁骑跟随在他身后,如同扩音器一般,将这个声音迅速传遍了整个皇城。本来皇城里还有不少散落在各处巡哨戒严的叛军,听到这个声音,纷纷扔了刀枪跪地请降。更有一些迎风倒的小将小校,为了讨好未来的新主人,带着手下的人‘慷慨投诚’,充当了开路先锋,一路从大明宫蓬莱,冲杀到了太极宫。驻守在太极宫的叛军们本来就已经是惶恐不安信心不坚,看到同伴们都倒戈相向了,十之**的人都纷纷大开城门投降。神策先锋宋良臣的一干人马,几乎没有动任何刀枪,就一路席卷了大明宫、太极宫内,比预计的还要顺利、迅速。
很快,皇城陷破、朱泚被诛的消息,也传到了西门春明门一带。正在这里与楚彦大军殊死搏斗的叛军,顿时陷入了一阵巨大的恐慌之中。他们就像是陷入了重围中的孤狼,没有外援更没了精神的支柱。想要反扑皇城,却又群龙无首。除了和楚彦大军继续无休止的缠斗下去,然后最终被团团包围围剿殆尽,似乎成了他们既定的宿命。这些人不像皇城里的叛军,他们和楚彦大军死战了一夜,杀死唐军无数。大齐如何能够饶得了他们?
几个领头的叛军大将紧张的聚头商议了一阵,觉得投降决不可行,眼下只有奋力抵挡住楚彦大军的攻势,再看机会有没有可能反攻皇城。朱泚死了,自己莫非就不能像他一样,也坐上龙庭么?
面对夹击和重围,这些人不仅心生侥幸,还忍不住做起了春秋大梦。
大明宫蓬莱殿前的殿坪扶栏边,萧云鹤和李晟前后而立,居高远望。
李晟一直静静的站在萧云鹤身后,等候着萧云鹤下达最后的一道军令。从军这么多年了,他还是头一次碰到像汉王这样值得他尊敬和期待的主帅。其实刚开始提出‘祥攻九门实取北苑’的构想时,李晟心中已经有了一个十分精细而又明确的作战方案。只要萧云鹤再问下去,他就会和盘托出。那个方案,稳打稳扎,就如同他李晟的为人一般,缜密而稳重,想要攻下国都,也不是没可能。只是伤亡的代价可能会更大一些,时间会拖得更长一些。可让他奇怪的是,他只是起了个头,后面汉王没有再追问到底。这件事情,也曾让李晟有些耿耿如怀。直到前几天,他突然被萧云鹤请到了帅帐,得知了这样一个诡异而又疯狂的行军计划。
这一场仗,赢得那样的轻松而又意外。唐军总共四万人马,居然在一夜之间席卷了朱泚老巢,胜利在望。李晟不由得不打从心眼里佩服这个方弱冠的汉王。他居然先将自己置之于死地担当了奇兵,同时不惜让主力大军当幌子,不顾伤亡的全力正面攻坚,从而牵制了七成以上的叛军。当神策军这一柄尖刀狠狠插入朱泚心腹之间的时候,整场战争发生了惊天的大逆转。出奇不易避实就虚,唐军,必胜。
李晟心中暗自寻思道:奇、狠、准、快,是这一次偷袭成功的关键所在。一名统帅做到了这一点,已经殊属不易。更何况……他还如此的年轻。后生可畏啊!想我大齐,有了这样的人物,我李晟还何必担心自己一天天年迈?现在想来,当初他并没有详细的问我的行军计划,是怕最终未能采纳担心我下不来台吧?
李晟的脸上,露出了一些释然的笑容:汉王,天才仰或是鬼才?……我李晟这辈子,恐怕只服过你这么一个人物了。
萧云鹤一直静如苍松遥遥的看着西南方向,倾听着那边大军激战的声音。脸上的表情,十分的平静。此刻,他心中反而变得空灵起来,什么也没有想。当心中所有的情感发泄出来以后,他又变成了那个冷静而专注的萧云鹤,俯视着眼前的一切。
秋风席卷着落叶,让金碧辉煌的蓬莱殿平添了一股肃杀萧瑟的味道。四下流淌的鲜血,更显得刺眼与狰狞。
过了许久,西门那边的喊杀声越来越大了。萧云鹤眉头轻皱,心里明白,这是驻守西门的叛军们,以为活命无望,在做困兽之斗。正在这时,宋良臣从前方太极宫派人传来消息,皇城之内的所有叛军,几乎都已经投降。神策先锋,已经占据了皇城南门朱雀门,彻底掌握了整个皇城。只等大元帅一声令下,就可以从后面夹击西城叛军。
萧云鹤轻轻的吁了一口气,对李晟说道:“良器,放起号炮来,通知正在攻打西门的楚彦,让他撤军。另外,传令下去。神策军大小将士,不得滥杀任何一名已经投降的叛军将士和官员僚属,不得妄取、破坏宫中一物,不得伤害任何一名宫女宦官和仆从。紧守朱雀门,一兵一卒也不许离开皇城。违令者,军法严惩!”
“是!”李晟应了一声,大步离开去办事了。
马上,半空中传来三声霹雳,三朵红色的号炮在夜空中醒目的炸响。所有人的眼球,都被这划破夜空的彩炮吸引了过来。
正站在春明门外心弦紧绷的楚彦,亲眼看到了这三支号炮,心里突然一颤,一股酸楚伴随着无法遏制的激动,汹涌的涌上了心头。
汉王和李晟,成功了!
朱泚,完蛋了!
楚彦咬了一下牙狠狠咽下一口唾沫,大声道:“拿铁锤来,金钹伺候!”
“是!”几名小卒马上动手,推着一张载着巨大金钹铜钟的大车上前,递了一把大铁锤到楚彦手中。
楚彦忘形的一下就跳上了车子,抡起大铁锤,狠狠敲在了金钹铜钟之上。
“嗡、砰!”数声巨响,几乎就要将楚彦的耳膜震碎--统军大将军,亲自鸣金了!
“兄弟们,撤退!”楚彦鼓足了平生的力量,歇斯底里的大吼道,“撤退!撤退!”
他感觉眼睛有些刺疼,几乎就要忍不住流下泪来。两个时辰之内,千万人葬身在这一场飞蛾扑火一般的血战里。胜利最终来临时,当了半辈子将军的楚彦,还从来没有想到会有这一天,将‘撤退’二字喊得这样理直气壮、慷慨凛然。
英雄们,胜利了,可以回家了,不用战死了!
十里长的国都城沿边,所有的唐军将士都听到了这一次鸣金的巨响。舍生忘死的军人们,最后看了一眼杀害他们兄弟的叛军们,带着一些阵亡战友的尸首,潮水般的后退。
守城的叛军们看着撤退的唐军们,纷纷将提到嗓子眼的心收回了心腔中。待定下神来时再看一眼,那些唐军怎么都不像是败亡后退和临阵脱逃。再反视一下自己的处境……好像并不太妙。城外是唐军主力,皇城已经陷落。他们虽然空有强大的人数优势,却已经成了笼中困兽,是死是活,全不在自己掌握。
萧云鹤骑着马,已经到了朱雀门前。昂然站在城头上凝目向下看去,他心中不由得想起:数月前,姚令言就是在这座大门前,当着‘一位将军’的面屠杀了无数的李家王公、我萧云鹤的龙孙龙孙吗?泾卒哗变,从此朱泚摇身一变成了小丑皇帝,大齐龙阙陷入贼手……
萧云鹤拎起朱泚的人头伸出了城墙外,喃喃轻语道:你们瞑目吧!
虚晃一枪混淆视听,单刀直入擒贼擒王。就是这样简单而又实用的战术,让看似无懈可击坚不可摧的国都城,在一夜之间被攻破。
消息传入国都城中的时候,城中的百姓们,几乎还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天下第一坚固的城池,居然能在一夜之间陷落?
之前,九成以上的百姓们,都做好了长期被围城苦守在家的准备。兵荒马乱的时期,连都城这样的地方都不安全了,朱泚这个乱世草头王霸占惊师沐猴而冠,在京城里做威作福,没让百姓们少吃苦。现在王师归来收复了帝都,城中的百姓终于大吁了一口气。
不管眼下的大齐是如何的不堪,但在百姓们的心中,仍然是正统。而且,朱泚一伙霸占国都以后,抢夺百姓财物鱼肉街坊,欺男霸女横行霸道。虽然只有短短的数月时间,国都城中的百姓们却已经是对朱泚等人恨之入骨。
如今可好,朱泚伏诛,大齐的旗帜,又在皇城中飘扬起来。离朱雀门最近的太平、善和、兴道、务本四坊里的居民们,自然是最先知道消息。能住在离皇城最近的四个坊,这些人自然大多都是仕人或是豪门。这些人都是一些有头有脸人物,尽管朱泚没将他们怎么样,但也没少来勒索财物找些麻烦。这些人在恨死了朱泚的同时,也情不自禁的怀念起大齐朝廷。朱雀门被唐军占据的消息传来后,这四坊里面最先炸开了锅,许多人都走出了家门,聚集在一起拍手相庆。更有一些胆大的,出了里坊来到朱雀大街,非要亲眼看看朱雀城头上飘扬的大齐旗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