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上十日里有八日闲时便来安檀的宓秀宫待着,有时便是一整天待在这里,晨起直接去早朝,便是把宓秀宫当做寝宫一般。后宫众妃虽是见惯了这样的场景,但难免意不平了,安檀自然能够洞察这样的情况,便也不能自安,也时常劝诫奕澈去旁的嫔妃那里,只是奕澈仍是来宓秀宫的多。
安檀恩宠之盛连在王府中备受宠爱的昭贵姬亦受了冷落,昭贵姬是个忍不住的,几日晨省对安檀大有意见,出言讽刺不说,还没的把旁人扯进来。安檀见形势不妙,便对奕澈道:“皇子帝姬对父皇难免思念,澈郎不顾着母妃,总要顾念着孩子的心意。”
奕澈也逐渐明白宫中女子的心思,看得出安檀的为难。便连着几日去了其他嫔妃宫里。
这一夜江海胜来传话皇上摆驾合欢宫了,请懿妃娘娘早些歇息。安檀点了头算是应了,打赏了江海胜便早早卸了妆容睡下,独自在床上靠着,如玉见安檀怏怏的,便上前来给安檀的脚炉添了些热水道:“娘娘这是想念皇上了。”
安檀偏过头看如玉,无不委屈道:“我是很想他的。只是如玉,我不得不劝他去别处,他几日不来了,你说他会不会恼我?”
“怎么会呢,”如玉笑道,“自古宫里的女人就是这样,皇上自幼在宫中长大,自然知道集宠爱于一身,何尝不是集怨于一身?皇上疼爱娘娘,便要平息后宫非议,怎么会恼了娘娘呢?”
安檀点了点头,如玉扶着安檀躺下道:“娘娘快睡吧,皇上今天去贞慎夫人那里了,也得让和慧帝姬和二皇子见见父皇不是?娘娘只管安心就是了。”
安檀点点头便沉沉睡下。夜梦幽长,殿里的铜炉烧的极暖,身上搭着轻薄的羽绒衾还热的额头冒汗,安檀翻了个身轻声叮咛。
忽听窗外凌凌雨声淅淅沥沥响的不听,安檀身上稍稍起了寒,却抵了殿内的燥热。似乎有雨淋淋洒在安檀身上。安檀仰起头看到细密的雨丝悄无声息的落在身上手上,是江南!只有江南,才有这样温暖的雨。安檀以手遮住前额,眼帘渐渐清晰,欢喜着漫步在河边,却看河中船上朦胧雨下有一个月白身影长身玉立,负手执着折扇,身形不动,却不停的远离着岸边。
“澈郎!”安檀看清了那人,不由高声惊呼。那人不应,安檀这便着了慌,往河中冲去,“澈郎!”安檀的裙摆沾了水,连云锻的料子极重,安檀跨着步子依旧走去。
奕澈似乎才听见安檀的惊呼,缓缓的转过身来,他伸着手:“檀儿…别过来,这里太深了。”安檀只能看到奕澈疼惜的目光,只是一味的往前走,企图靠近奕澈。
“澈郎…”安檀逐渐感觉身子已经由不得自己,水越来越深,几乎漫上了她的胸口,她的脚步仍然停不了。奕澈脸上温柔的疼惜突然变得冰冷而决绝,吓得安檀一怔,“再走的深了,我…朕也救不了你!”奕澈声音变得凄厉尖锐,安檀大惊,伸手捂住捂住双耳,脚下却一绊,冰冷的河水浸在身上。
安檀不会凫水,急忙挣扎,却越挣扎沉得越深,直到水掩住了面孔。“啊——”安檀惊声尖叫,膝盖一弯,跪了下来。
安檀急于求救,拼命扬起首来,却骤然间看见雍王府的雨花阁,一声惊雷劈开天空,安檀跪坐在地上,任由瓢泼大雨洒在身上,安檀看见侍女手里端着一盆盆的血,泼在地上。安檀却被人按着用,一盆腥臭的热血劈头而下!
安檀怕极了,挣脱了人拼命跪走着去奋力敲砸雨花阁的大门:“澈郎!澈郎!救救檀儿!”
门吱呀一声打开,一席雪白的中衣刺得安檀眼睛疼,那中衣却汩汩冒着猩红色的血,血的腥臭和粘腻无处不在,雪白和红色诡异的涌动。安檀颤抖着顺着血看去,却看到顾之湄苍白着脸,额头上都是豆大的汗珠,她的手上满是鲜血!她伸着手掐向安檀的脖子——
“柳安檀!若我的孩子有事,我必不会饶了你!”
安檀胡乱的挥着手,“不是我!不是我!是你自己不当心!为什么怪在我身上!为什么……”顾之湄的手已经掐住安檀的脖子,安檀挣扎着,摸见手边雕花瓷枕,抓起来就向顾之湄的头砸去!
“哗啦”一声,瓷枕摔的粉碎,安檀猛坐起来,面上挂着泪珠。如玉推门跑进来,“娘娘!娘娘怎么了?”说罢坐在床边搂住安檀。
安檀浑身颤抖着,只盯着如玉一句话说不出,突然抱着如玉嘤嘤哭起来。
如玉见安檀这般心里明白,不再问。遥想安檀四年前入王府,一年前出了那件事,便时常噩梦缠身。安檀亦多方请太医医治,但太医道这是心结,旁人治不了的。今日想必是皇上去了贞慎夫人处,安檀一时心结难解,故而梦魇。
如玉心底叹气,安抚着安檀道:“娘娘无事了,只是梦魇罢了,娘娘不必当真。”顿了一下才道:“往事都过去了,如今的日子都好过了。”
“都好过了么?”安檀埋首在如玉怀中,闷闷的啜泣,“我只觉得这样的日子愈发难过。愈发提心吊胆,茫茫无边……”
如玉静默,良久安檀止了哭,如玉才端着热茶侍奉安檀喝下道:“娘娘心里知道。那些事就该放下了,既然宫闱深不见底,就要打起一万分的精神防着那些心怀鬼胎的人——娘娘是知道的。”
安檀哭诉着:“是她!是她!我次次梦魇都是她!我不过是去看她,是她自己不当心伤了孩子,是她自己不当心才早产!更何况…更何况那个孩子安然无恙!可她偏偏赖在我身上…”安檀哭得悲切,“明明不是我,为什么我就要为了她的孽障脱簪戴罪!为什么他们都在为那个孽障的出生欢庆,我却要跪在雨花阁前一整夜直到晕厥也无人问津!”
如玉眉目含愤,咬牙道:“她们就是趁着王爷不在作践娘娘!”如玉扶起安檀,“娘娘!娘娘不能这样,熬坏了身子岂不是隧了她们的愿!”
安檀恍若未闻,喃喃:“她还封了夫人,不就是仗着那个孩子!”安檀握紧了拳,直握的关节发白,“我怎会让她得意!”安檀闭着眼,泪水不断从紧逼的眼中流出,染湿了安檀精致的面容。
如玉见安檀流泪不已,却已下定决心,当即不再多说,静坐着陪伴安檀。
被这梦魇一搅,便过去了半宿。安檀一旦如梦便不易醒来,便也不敢再睡,便拉着如玉二人说话,直到天际泛白。
按例今日应当去给贞慎夫人请安,安檀昨日一夜不曾安睡,精神实在不济。如玉劝道:“娘娘今日不如告了假好生歇歇,也不必去合欢宫瞧人脸色了。”
“无妨,”安檀轻按着额头摇摇头道,“皇上昨日才去了合欢宫,我今日便告假,怕是要落人话柄。梳妆吧。”
安檀性格倔强,如玉拗不过,便为安檀梳理着如墨云鬓,看着安檀蜷曲的手,替她轻轻展开来,温声:“娘娘心中一生恼便手指蜷曲,娘娘当心凤体,往后的日子还长,对贞慎夫人,不值当的。”
安檀平了眉头,深深吐了一口气,手指缓缓舒展开来,轻声道:“本宫知道分寸。”
叶桃为安檀选了玄色苏缎万字罗裙,上以深黛遍锈芍药,自上而下花叶渐渐稀疏,至摆便只为素色,下坠米珠,细碎流转,外披藏青色宽袖窄腰青鸾叠戏花样,领间围一大氅,端华大气又不失华丽,安檀盯着铜镜中绰约贵重的人影,淡淡着吩咐备轿。
轿子摇摇晃晃,轿夫行动迅速如一,轿里坐着贵人,无人敢多话。安檀坐在轿中思忖,不一会儿便到了合欢宫,安檀的软轿在门口一停,不消如玉言语,便有小宫女福了礼进了内间通传。
如玉在一旁悄声道:“合欢宫的丫头瞧见倒是十分有眼色。”
安檀应了一声不掀轿帘子,声音从轿子里传来,“谁当宠,谁得意,自然被奴才们口耳相传。更何况她顾之湄是什么人,怎会让奴才有一丝松懈。”
片刻便有宫女儿恭恭敬敬迎了安檀的轿子入内,安檀扶着如玉的手下轿,悠悠转转走进华音殿,不过几步路的时间,便含了明媚的笑意。
安檀生的明艳绝伦,素来见人便是不笑,也让人忍不住多看两眼。如今笑意丛生,愈发含了三分媚、七分俏,愈发让人挪不开眼。
安檀侧身跨进殿门便笑道:“姐姐好闲暇,比不得妹妹跑上跑下的四处请安。”
遥想当日在王府中平起平坐同为侧妃,入着红墙却要瞧人脸色,安檀不由抿唇,到底今时不同往日。待如玉伺候解下大氅,安檀才捧着缕金雕花手炉福身道:“参见夫人。”
贞慎夫人着了家常深碧如意云纹对襟宫装,与安檀玄色外裳想比,更多了几分平易近人。顾之湄缓缓弥散开轻淡笑意,免了安檀的礼道:“妹妹这话可是说笑了,妹妹如今为三妃之首,哪里有人敢劳动你四处请安。”
安檀款款落座,寻了个舒畅姿势道:“顾姐姐一味的笑话我。最最闲暇的自然是姐姐,天寒地冻,若非规矩所限,妹妹自然乐得窝在昭阳殿躲懒避寒。”
安檀唤贞慎夫人“顾姐姐”,原是王府里的称呼。如今入了宫,原应改了口,安檀依旧如是唤她便有提醒顾之湄之意。
顾之湄似毫不在意,命人上了茶笑道:“妹妹今日来了合欢殿请安乃是规矩所限,老祖宗的虚礼不得不遵,咱们却不用那般拘谨。皇上新赏的湘妃醉,妹妹尝尝。”
安檀捧起茶饮了一口,只觉口齿留香,这湘妃醉入口稥,细品醇,可谓妙极。安檀不由赞道:“姐姐的好茶。听闻这贵妃醉三年才产一斛,皇上那儿留了一斛,剩下的两斛都在姐姐这儿了吧?”
贞慎夫人笑道:“妹妹见多识广,本宫最爱品茗,皇上不过是瞧着本宫喜欢便着人送了来。本宫只知道这茶珍贵,但几年产几斛,也都是听妹妹方才说才知道。”
二人闲谈一二,倒是气氛十分融洽。安檀四处望望,笑问道:“平日里姐姐这宫里好生热闹,今日怎么静静的呢?和慧帝姬和二殿下呢?怎么不见他们跟着姐姐?”
贞慎夫人低眉饮茶,长长的睫毛落在眼晕上明媚不定,提及孩子,说话间也含了笑意:“瑾瑜跟着太师傅去女学了,予修那孩子又皮的紧,让乳母带着去上林苑玩去了。”声音愈发含了温软,“要不然无论如何也要让他来给妹妹请安。”
安檀随口应了一声,放下茶盏,挥挥手示意如玉下去,顾之湄见状,也对写意使了使眼色,写意带着一众侍女下去关上了殿门。安檀道:“既孩子们不在,也不碍着咱们说话了。不瞒夫人,我今日来是想同姐姐谈谈二殿下的事。”
“哦?”贞慎夫人的睫毛一颤,只一瞬又恢复了平静,“妹妹这话,又是从何说起呢?”
“咱们明人不说暗话,”安檀扶着铺散旖旎的万字缎花,缓缓说道,“以前在王府的事,于我而言,是时时难忘的,不知姐姐可还记得?”
贞慎夫人深知安檀所说何事,然而不以为意,只淡淡道:“若要说起从前的事,孰是孰非已是早有定论,又何必多有纠缠?昨日之日不可留,若是烦忧旧事,本宫确实不愿多想。”
安檀蹙起眉头看着顾之湄道:“当时雨花阁里只有我二人在,事实是什么,姐姐自然明白。该追究的也都追究过了,可姐姐心中的定论事实么?今时今日,姐姐又何必再颠倒黑白,连一句实话都不肯告诉我?”
贞慎夫人抬起眼眸看向安檀,问道:“此事过去多年,当年盖棺定论便是公道,妹妹还纠于此节么?我便劝妹妹一句,位分初下,宫中琐事甚多,妹妹既入宫来,便安之乐之。以往事,还是忘了吧。”
安檀心底大痛。她与顾之湄素来投缘,原本今日前来,便是等顾之湄承认当年事实,也好冰释前嫌。现在看来,顾之湄是决计不肯松口了。安檀心下愤懑,痛心疾首道:“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姐姐不曾体会当日我独跪冷阶之苦,又怎可知妹妹何以如此执念?这便是你所言的公道?”
贞慎夫人手中茶盖猛地撞上茶盅,其音宛若鸣筝惊破一室寂然。贞慎夫人的声音不冷不淡,偏偏如冰一般凝了人的呼吸,“好一句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呢。妹妹自觉受尽冤屈,那敢问妹妹一句,可知我当日难产险些母子俱损是何等楚痛?你自做你的宠妃,我自守着我的儿女安然度日,我俩两不相欠。这后宫之中,何人没有委屈?”
“你再委屈,也安然诞下二皇子。”安檀发间流苏晃动,“我长跪冷阶以至身寒险些机理受损!你的委屈?只怕是自怨自艾吧!”
贞慎夫人的面容一瞬间愤怒:“自怨自艾的是你!本宫亦然受损不能有孕,我同煕妃是一样的,是你偏颇,是你忘不了!”
“你儿女双全啊!你还奢求什么?”安檀的眸子如同寒冰冷窖,“煕妃不一样,你没有资格让我偏颇。”
一时俱静,没有人敢说话,贞慎夫人盯着安檀,面容早已恢复平静,眼中如同深不见底的汪洋,安檀亦然,终究,贞慎夫人放下手中的茶盏,怆然道:“妹妹走吧。”
安檀心底怒火翻腾,却伤怀不已,戚然道:“顾之湄,以往我道是误会,仍对你有企盼,今日看来,是我多心了。”说罢甩开宽大的云袖,拂袖而去。
贞慎夫人见安檀远去,眸中才有怆然神色,端着茶盏的手缓缓落在双腿上,静然无语。
之湄仍然记得那个雨夜。
瓢泼大雨倾盆而下,她听见门口泠泠笑声,“顾姐姐,这样大的雨,容我讨一杯热茶可好?”
她急急让人迎了进来,女子的裙摆和绵延的青丝依旧沾着湿漉漉的雨水,她的笑却如同温暖的初阳。之湄托着腰笑道:“总归你来了,我怎么能薄待。”她已经有了八个月的身孕。
安檀拢着薄被,吩咐人擦干了地面的雨水,蹲在之湄身旁,仰脸笑道:“顾姐姐,还有两月就临盆了吧。”
之湄扶着小腹,靠坐在软椅,温温笑道:“正是呢。”
安檀轻柔的抚着之湄高高隆起的小腹,不由艳羡道:“姐姐真是顶好的福气。如若是男孩,姐姐可就有一双龙凤呈祥。澈郎也必定高兴。”
之湄笑着,却恍然怔住,她知安檀与奕澈情深,却不知人后,安檀竟称他“澈郎”!“澈郎”,这个称呼,她在梦中念了无数遍,然而每每面对他时,她却只称“王爷”,连王妃,都不敢称他一句“澈郎”。
安檀面颊上还有未干的发丝粘着,她是王府中最美的女子,年岁也小,轻灵跳跃,她的笑似乎能摄人心魄。之湄记得,奕澈曾对她说,安檀在江南雨中回首一瞥,就流落了江南水乡一世的英华。彼时,之湄备着雍王府为柳府置办的彩礼,温柔答道:“那妾身,就恭祝王爷能与柳家妹妹百年好合。”
她想到过,安檀入府,必定是极受宠的。却不想她就这样生生夺取所有人的宠爱,包括韦娉之的,也包括她自己的。
“母亲!”瑾瑜的声音脆生生响起,只见一个粉面人儿扑向之湄,之湄无力弯腰,只得伸一双手去抱,乳母还在孩子的身后追着:“郡主!郡主!跑不得…”
晚了。之湄的小腹一阵剧痛,之湄放下手中的孩子,她的小腹好痛,痛的几乎要吞噬她的身体,痛的她弯下腰去。安檀在旁惊呼:“姐姐!姐姐你怎么了,来人啊,宣太医!宣太医!”
之湄的双腿间一阵热流,写意在身旁喊着:“侧妃怕是要生了,请柳侧妃回避。”之湄什么都不知道,额头嗡嗡的响,她用力揪着小腹处的衣服,她未出生的孩子只有八个月,她多怕它保不住,她的耳边回荡着瑾瑜的哭声。她打了一个激灵,是瑾瑜,是瑾瑜撞了她的肚子。万一它保不住,那瑾瑜…
她的心中呐喊,不行!不行!我的孩子,不能再失去她的父王的宠爱!
王妃的声音在殿外适时响起:“怎么回事?”
她不能再等了,她拽住写意的衣袖,她的额头上有豆大的汗珠,她虚弱着对写意说:“不是瑾瑜,不能是瑾瑜!”
后事,她便不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