箭楼昏暗,数道惨白日光从细长的小窗斜斜射入室内,落在窗前站立的那人身上,仿佛为此人渲染上了一层柔和的洁白光晕。
外界传言纷纷的昌明关总兵就只是闲适地站在光线中,向外眺望着。光中尘埃飘扬,如同落雪缤纷,此人一身样式怪异的素袍裹身,像是斗篷又像是长袍,如同北地樵夫矗立大雪之中,让人觉着仿佛那呵出去的气都凝结成了白雾。只是这身白袍却像是放在火中烧过,半截袖子都被烧没了,漆黑零碎的边缘半掩着缠满绷带的手臂,袍子下的素白长裤也是如此。虽说这人个头高挑,身材瘦削,端的是个衣服架子的好模样,可这副赤着脚、衣着破烂的样子,却是浑身透着股说不上是疯癫还是率真的感觉。
然而最让叶青移不开目光的,则是被那斗篷式的白袍连着的兜帽遮住了大半的容貌,只余下一道美得不似凡人的轮廓,天庭饱满,鼻梁挺拔,逆着阳光的冷峻面容仿佛每一道弧度都是生来诠释美的终极含义一般。而那雪白得近乎透明的肌肤上,却是深艳的血色双唇紧抿,如同画龙点睛一般,让这素色的侧面剪影一下子鲜活了起来。
一时间,叶青竟看得痴了。
晃了晃神,她才想起葛中之和门外那小兵的叮嘱,原来卢总兵不喜人盯着面容打量,是因为生得太美么?也是,如果男子比女子还好看,确实是很让人烦恼,自尊心强的,还会觉得别人是看低自己。只是对方虽然容貌俊美,却没有半点女子气,那棱角分明的面容刚毅无比,充满了男性阳刚的气息。
就在这时,卢云峻突然转过身来,叶青一惊,紧接着便是骇然不已,连连倒退了几步。
“怎么?”男人嗓音低沉,语调缓慢轻柔,落在心底仿佛有种酥酥麻麻的感觉,听之让人心醉,可语气中一抹打趣的意味,却让叶青感到极端危险,背后的汗毛都竖了起来。“我吓到你了么?”
叶青咽了咽唾沫,齿间却是颤得咯咯地打着架,一个词都吐不出来。
对方大大方方地站在斜落的光线下,任由阳光照亮了原本被遮住的半边面容。那是怎样一种可怖?鲜红的筋肉和烧融的肌肤虬结在一起,密密麻麻地爬满了对方的右半边脸,简直如同地狱里爬上来的厉鬼才会有的模样。随着兜帽在风中摇曳,左半边面颊后侧靠近耳垂的地方,也是一片相似的烧伤,一直蔓延到下颔。长袍上没有系着腰带,修长的脖颈和健壮的胸膛就那么露在外面,宽阔的肩膀配上没有一丝赘肉的紧致腰身,结实精致又不显浮夸的肌肉构成了完美的倒三角身材。
然而在这健美得让寻常女性恨不得立刻融化在上面的身躯上却遍布着烧伤的痕迹,从脖子开始直到肋下,就没有一处完好的肌肤,紧扎的裤带上方,腰侧的地方也是成片的烧伤,一直蔓延至看不见的背后。而那因着微风轻盈摆动的破烂长袍,更让对方如同浴火而出一样让人心底发寒。
仿佛无法控制自己似的,叶青不自觉地对上了那人的双眼,浅色的瞳孔在阳光下近似银白,只是一眼,就让她全身运转的真气陡然凝固,再也无法为她所调度。叶青只觉得浑身僵硬无比,像是被猛兽盯上的猎物一般动弹不得,脑子里一片空白,根本无法思考,只有一个念头——
眼前这人,不是人,是魔!
而这个魔,不仅要杀自己,还要毁灭世间所有的一切!
她想要拔腿就跑,却半分也移动不了,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对方一步步接近,疯狂的尖叫几乎要脱口而出,声带却像是被冻结了一般,半点声音也发不出。
为什么她要来这里?她后悔了,她只想离开!
离开!逃的远远的,逃出这可怕的双眼所能注视的尽头!
忽然,对方轻轻侧过脸,眨了眨眼,垂下双目,让长而浓密的睫毛遮住那可怕的视线。全身的真气又能够运转了,叶青顿时长长地呼出了一口气,整个人软倒在地,发出了一声无法抑制的哽咽,差点没哭出来。
这个人,太可怕了!难怪葛中之会怕成那样!
叶青紧紧攥着胸口的衣襟,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如果可以,她再也不要面对这个人了!
平复了一下心情,叶青才扶着墙颤抖地站了起来。她不能走!哪怕刚才对方是真的对她动了杀念,她也不能走!得不到昌明关军队的支持,她就无法统一起拥有保甲兵的西北村,也无法插手进风水门对符箓派的灭绝战争当中,更无法改变自己的命运!
她的生死,她娘的生死,全系于她能不能得到卢云峻的军队!
叶青定了定神,望着重新回到窗前望着关外的昌明关总兵,语气坚定地说道,“卢总兵,小女子特来拜会,一是想通报一声,之前曲阳总督府私自克扣军资的事我已查明,今后从本家送来的军资绝不会再少一分一毫。二是近来曲阳镇得到消息,说那南边的风水门要对北边的符箓派不利。你我均有符箓派安家的血脉,倘若见死不救,放任风水们大举入侵,日后若是有了变故,背后也无人撑腰——”
“你是想找我借兵?”对方未等她说完,便冷声打断,语气不善,如同九天寒冰。
叶青心下也知道让总兵大人对过去总督府私自昧下的军资既往不咎着实太难,可她手上也没有多少余钱,没法变出军资来还给对方。这种时候还想找对方借兵,未免脸皮太厚了点。但她没有兵,就更没法把军资拨给昌明关了,因此只好硬着头皮道,“正是如此。”
那人一转身,鬼魅般的身法快得她几乎无法看清,只一瞬间,对方便来到她身前,修长瘦削的五指一扣,便捏着她的脖子将她举了起来,阴骘的双眼紧紧盯着她不放,“你以为这样便能让过去总督府欠我的账一笔购销么?”
叶青大骇,手指死死抠着对方握住她脖颈的手,可对方手劲奇大无比,即使她又抓又挠,卡着她脖子的手也还是如同铁钳般纹丝不动。好不容易扳出一丝缝隙,她才梗着脖子艰难吐字道,“你不合作,也讨不得好处——”
“你威胁我?!”对方眼睛一眯,脸上的烧伤仿佛活的一般蠕动着,手中力道顿时加大了。
叶青连个不字都来不及说,就觉得脖子仿佛要被对方捏碎一般,五指的力道几乎要穿透她的肌肤,血管气管全部挤在一起,让她头昏脑涨,无法呼吸。不消一会儿,她眼前的景象就开始变得模糊,心跳声越来越明显,五脏六腑都缩成了一团,血液仿佛要撑破血管爆出去。再也无法思考,她的心底只剩下濒死的恐惧,手指胡乱抓着,两腿乱蹬,踢到了对方身上却如同踢在钢板上一般,钻心的疼痛从脚趾上传来,让她更加绝望。
她不想死!
她还有许多事要做,她不能死在这里!
叶青瞪大了双眼,试图看清对方眼中的神色,想从那浅色的眸子里找到一丝不忍或者迟疑。然而那里只有绝对的冷酷和漠然,一丝人类的感情都不剩下,仿佛她的生与死,对于这人而言都无关紧要。她全部的意志,全部的执念,全部的不舍,在对方看来都不值一哂。
彻底的无助,彻底的绝望,毫不留情地击溃了她的意志。
在这个人面前,她什么都无力改变。
她不肯认输,可在死亡面前,她的挣扎和努力都是徒劳的。
为什么?
为什么她要遭受这一切?
她恨!恨这命运让她满腔壮志之时如此荒谬地死在这么一个疯子手上!
她究竟做了什么,老天要对她如此不公?!
刚有了希望,又立刻将她打入绝望的深渊!
难道她的人生,对这个世界而言,就是任意揉捏的玩笑吗?!
她不甘!
脖子上的力道突然松了,叶青一下子摔在了地上,顾不得形象,她便趴在地上干呕起来,大声咳嗽着,脸上不知什么时候已是涕泗交流。过了好半天,几乎是将嗓子都咳破了,她才算将呼吸顺了过来,颤抖的手指碰了碰脖子,触手满是一道道红肿,碰一下就疼得要死。死里逃生的经历还让她心有余悸,此刻无法自控地一下下抽噎着。
跪坐在地板上,叶青抹了抹脸上不知是眼泪还是鼻涕的液体,却是再也不敢抬眼看着对方,只是小声说道,“西北贫瘠,我不指望你原谅之前总督府的所作所为,只是一味敌视并不能解决什么。我需要你的力量,需要你的军队,有了昌明关的支持,我就有办法让西北富庶起来,到时候给昌明关的物资,必是现在的十倍!你信我也好,不信也罢,这都是我要去做的事!”
室内寂静良久,对方才低声道,“你可以走了。”
听到这话,叶青不由得暗自叹气。按卢云峻这意思,想必是不会帮她的,没了昌明关的支持,她要整合西北各村镇的力量便是难上加难。要在一年内逆转未来战争的局势,更是痴人说梦。然而路都是人走出来的,如今她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从地上爬了起来,叶青检查了下自己的情况,指尖红肿,身上有好几处擦伤,长裙也撕破了一点。理了理有些散乱的发髻,又正了正衣襟,尽量让自己看上去得体一些,叶青才推门出去。
就在这时,身后那人又开口道,“代我向令慈问声好。”
语气却是不复原先的冷厉,反倒多了几分温柔。
叶青无暇细想,只是匆匆应了一句,便疾步出了门,沿着楼梯走到底。重见天日时,叶青险些没腿一软,摔倒在地。
她竟然活着出来了!今后之事今后再从长计议吧,她能活过今天,已是万幸了。
一路策马加鞭回到曲阳镇,抵达总督府时已是夜幕深沉。
葛中之亲自站在门口迎接着,将她扶下了马。“小姐此行可达成目的?”
叶青沉默地瞪了对方一眼,没有说话。
葛中之立刻会意,尴尬地咳了一声,改口朝身后下仆喝道,“还不快点去找个郎中来?小姐您还需要什么?我这就叫人安排去。”
“先给我二两烧刀子。”叶青哑着嗓子说道,“我得压压惊。”
“已经给您备好了,就等着您开口了。”葛中之投以她心有戚戚焉的眼神,朝下仆招了招手,立刻就有人捧着一盅酒上来了。葛中之亲自给她斟了小半杯,双手奉到她面前。
叶青夺过杯子,一饮而尽,就仿佛有一团火被她直接吞进肚子里似的。从胃里呵出股酒气,叶青只觉得胃中一股热流瞬间涌入了四肢百骸,驱散了她毛孔中填满的恐惧与寒冷。将酒杯一放,叶青长叹一声,“葛叔啊,你可真是胆大包天啊!”
“咳,老朽已经知错了。”葛中之难得老脸一红,拱手抱罪道。
叶青摇了摇头,才觉得这脖子酸疼无比,“算了,不追究你了,赶紧给我弄个郎中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