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玉楼说的这个地方临近京郊,却并未出城。天色因着白雪,本就苍白如纸,现下更加苍白。雪住了,似是不会再下。马车上坐着两个姑娘家,一并雪雁、云裳。三个男子皆骑着马,缓缓在前头带着路。
黛玉穿了身蜜荷色偏襟菱袄,外头系着件雪青棉披风。雪雁将暖手小炉套上,“姑娘,可手冷?快暖一暖,京郊外头可不比府里。姑娘大冬天的,怕是还未出过门吧?”
黛玉接过暖炉,笑道:“说的是了,我竟真是冬令里从未出过门。原别说是这个时令,便是旁的时令,我也甚少出门。只认得了你们之后,今儿竟是头一回。大冷天的也不知是着了什么魔怔,竟应了同你们一起踏雪寻梅来了。怎的叶青姐姐呢?怎么不见她?”
云裳笑道:“叶青姐姐自幼生在南疆,怕了这北方的冷。前些日子便受了些寒。”
黛玉点头,道:“也是了,本她就是来护我的。有这几个人在,还怕谁护不得我?”
花盈晗悄悄掀起马车前的帘,正瞧见前头骑马那三人的身影。黛玉笑道:“莫让寒风卷了雪粒子迷了眼,你在瞧什么?”花盈晗不由放下来,嗔道:“六哥骑马最英气,七哥最俊逸,只陆小凤最恣意。我若是男儿该多好,女儿家便只能坐轿、乘马车。”
雪雁笑道:“八姑娘若想托得个男儿身,便只能下世了。”
四人一路说笑,虽也不是冰封千里,却也银装素裹,一望无际。同南方的冬日相差甚远,带着京郊的广阔与苍凉。
地上的积雪并不厚,正是因为不厚却很滑。
“姑娘,留神。”雪雁扶着黛玉走了下去;花盈晗早已快步走着,黛玉忙唤了一声云裳,“你快跟上晗儿,莫要她乱走。”
云裳从马车上取了花盈晗的披风,方一从马车上下来,不觉暗叫不好:怎会是来这个地方?
“云裳?”黛玉又唤了一声。
云裳咬了咬唇,怔了怔,“姑娘……这……”
“怎么了?”黛玉不解道。
云裳忙道:“无事。”
黛玉笑道:“那你莫要管我,快去追晗儿,我有雪雁便是。”
身后陆小凤下了马,牵着马,用鞭子指指花盈晗,对花满楼道:“你可不知你这妹妹,真是了不得。”
花满楼无奈又怜爱地笑笑,“只怕一个云裳也护不得她,还是你我过去罢。”
不知何时,竟又飘起了小雪,“姑娘,我回马车去取把伞来。”雪雁对黛玉道。黛玉点了点头,缓缓向前走着。
花盈晗已然一个人过了玉溪,上了一座长桥,那桥上刻着四个字:孤鹤临仙。两岸杨柳残枝,冰封的湖已如明镜一般,晶莹剔透,停泊在湖边的一只孤舟,配着芦苇,仿佛是山水墨画。树上结着冰凌,桥边不远处一户庄园人家隐在雪中倒真的是银霄月宫了。细小的冰粒打在身上,顺着光滑的锦缎落下或浸透。黛玉不由赞道:孤鹤临仙,只缺一人独钓寒江雪了。
忽然她感到脚下一滑,还未来得及反应,便被稳稳扶住,头上一方晴空,一把伞遮住了微雪。
黛玉忙松了手,出了那伞,微红了脸,垂首谢道:“谢六公子。”
花玉楼擎着伞,望着伞外那一抹雪青色,“终于不是六叔,而是六公子了。只你还是对我言谢,若得有一日,你能不再对我言谢,我便真是有幸了。连伞都要避,我是真的那么连帮都帮不得你?”
黛玉怔了怔,后抬起头来,淡然一笑道:“玉儿多谢六公子,谢六公子方才所助;谢六公子为玉儿外祖母家查寻遗失家财;谢六公子替玉儿在圣上跟前救玉儿于水火。爹爹常对玉儿道,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玉儿无以为报,却时时铭记六公子之恩,只能对六公子多加言谢。爹爹如今困在京城,玉儿同爹爹相依为命。雪大,路难行,可水明知月上,木落见梅尊。玉儿若是每一步皆要人搀扶,那何人来帮玉儿搀扶爹爹?玉儿……多谢六公子擎伞之美意,只这雪并不大,玉儿一个人也可以行。”
“姑娘。”雪雁走了过来,瞧见花玉楼,不由一愣。
黛玉接过雪雁手中的伞,浅笑着对花玉楼欠了欠身,“雪雁,瞧,晗儿在那里,咱们也瞧瞧去。”
“姑娘,快来,那里有好几处梅花,老远便闻着香味了。”黛玉顺着雪雁所指,不由笑道:“果真是个看雪景的好去处。那儿好像还有户人家。怎会有人住在这里?竟真是个世外桃源,神仙所居了。”
过了孤鹤临仙,一处九曲木桥,为雪所遮盖。园子掩映在细细雪竹中。雪雁擎着伞,同黛玉缓缓行去。只见“晏园”二字映入眼帘。
黛玉心下顿生趣,晏园?这是个什么去处?雪雁见黛玉瞧着那匾,微微笑着,于是便道:“姑娘,这上头写着什么?”
黛玉笑而不语,只又瞧了瞧门旁所刻:落花人独立,微雨燕双飞。藩篱半开,里头似是有人,又似是无人。黛玉不觉好奇了。
雪雁朝里头张望了望,“这么一处地方,住在里头的该是神仙吧?”
花玉楼一行也跟了过来,陆小凤道:“这可真是同西门的万梅山庄可相媲美了。只不知道里头可有人住。”
花满楼笑道:“有人。”
陆小凤好奇,“你怎知道?”
花满楼轻轻笑笑,“有人气。我说有便有,你若不信,不妨进去讨一杯茶喝。六哥,你是怎寻得这么个去处?”
花玉楼轻轻推了推那藩篱,喃喃道:“奇怪,这去处,我本是几年前同皇上一道来京郊狩猎偶得。那会子,皇上还是十三皇子。并无这户人家,大半年未来此,不想这会子,竟已有了人烟。”
“有人吗?”陆小凤边走进来,边喊道。
这个地方怎地好生熟悉,似是在哪里见过?黛玉边走边瞧着。
“姑娘。”雪雁靠近黛玉轻声道,“姑娘可觉这里像是姑苏的沁兰轩?”
黛玉眼下不由一热,岂止是沁兰轩,前院分明就是扬州的林府。怎会有这样一个地方,同自己住过的地方那等相似?
小桥流水,蜿蜒长廊、海棠春苑;孤云独去,玉簪一朝碾做尘;望月桥边,凭栏远眺……黛玉一一走过。
花满楼一蹙眉,轻声短促地道:“有杀气。”
只听得一声龙吟,流云飞袖从花满楼的袖袍中飞出,将黛玉三人隔开,护到一边。花玉楼手中的暗器却已如断了线的珠帘似的四下散开,打落在树上。花满楼暗叫一声不好,只听“叮”地一声,最后一粒金珠落地,打在雪松下。出剑的手已然停住,只离花玉楼颈项半寸,剑锋处为两根手指紧紧夹住。
雪一阵颤,雪松轰然倒地。
“一把剑破了我所有的暗器,白云城主果然好剑法。”花玉楼淡淡一笑。
叶孤城弯了弯嘴角,却道:“灵犀一指名不虚传。”
陆小凤松开了手指,背后已然生了一层冷汗。
竟真的是那人。黛玉心头不禁又惊又喜。
“属下该死,实在不知今儿要来的是这处地方。”云裳忙跪下道。
花玉楼看了看云裳,不由冷笑道:“原她是白云城主的奴才。看来我们无意中竟误闯了白云城主清修之地,不过确不干她的事,是我先前来过这里,要带玉儿她们来此看雪景。”
“天地日月,人人皆可有之,更何况我这里?不知者无罪。”叶孤城看了地上的云裳一眼,“你且起来。”
黛玉暗自看了看花玉楼,又看了看立于对面的叶孤城,便微侧首对云裳道:“表兄说了,不知者无罪,方才雪雁光顾着替我擎伞,竟是忘了马车上的琼花露。你还不快起来,去马车上取了琼花露来?”
云裳忙应道下去。
黛玉转而笑道:“连我竟也不知表兄在这里。若的搅了表兄在此清修,倒是玉儿的不是了。我既替六公子、晗儿他们对表兄赔个不是;也替表兄替六公子、七公子、陆公子们赔个不是。苏东坡有云’天地之间,物各有主。惟江上之清风,与山间之明月。耳得知而为声,目遇之而成色。’既然天地日月,人人皆可有之。皆是看雪之人,又谈何谁扰了谁?方才出门的时候,天还好好儿的,这会子不想竟有下起微雪。竟真是‘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若得个‘青梅煮酒论英雄’,倒也不失为一番美意。”
陆小凤一叉腰,笑道:“青梅煮酒,论当今天下英雄?我看非白云城主莫属。方才我虽接了那一剑,只心里其实着实无底气。天外飞仙当真妙绝。”
叶孤城淡淡道:“上个月,武当木道人接了我一剑,他说我的天外飞仙‘一剑风华,无人能比’;却还是说陆小凤可以接住这一剑。”
黛玉浅笑盈盈,“昨儿六公子随口道青梅煮酒,不曾想,竟真是应了那典故。你们江湖上的事,我不懂,只听表兄同陆公子之说,玉儿今儿倒有幸见了。”
“我无酒,更无青梅。”叶孤城将剑收回剑鞘,背过手去。
花玉楼淡淡笑道:“叶城主无酒,花某随身带着。只不知叶城主可愿赏一分薄面?”
微雪沾湿在叶孤城微凝的眉宇间,“练剑之人从不饮酒。”
花玉楼轻笑一声,“叶城主,果不愿赏光。只可惜了,马车上有玉儿妹妹从扬州带来的琼花露,叶城主是无缘了。”
叶孤城道:“清梦已被惊扰,应一回以剑煮酒,又有何妨?既然花家同林家为世交,叶某也理应饮一杯,同贺怀远将军与宁瑶郡主百年之好。”
“好一个以剑煮酒。”花满楼赞叹道,“微雪,断桥,剑煮酒,人生之幸事。就莫要推辞了,还请叶城主相领,引一处共赏雪景的好去处。”
小轩窗,隔着水塘,芦苇杆半冻在水中。雪雁同云裳一起温好了琼花露,花满楼笑道:“这琼花露我并不是没饮过。只这露的味道,好似同旁的不同。”
黛玉笑道:“听忠叔说,这琼花露是先前林家一厨娘用新想出来的法子所制,加了玉簪花。”
“怪着我觉有一股子花的清香。”花满楼笑道。
雪雁过来替每个人倒上琼花露。
黛玉一抿嘴,瞧了瞧叶孤城,按住雪雁的腕子,对雪雁笑道:“难得表兄今日也愿饮酒,你这酒盅哪里可以?定要替表兄换一个来。”
叶孤城一怔,却见黛玉对自己狡黠一笑,便装作看不见似的,别过脸去,同花盈晗讲话去了。花满楼不禁叹道:“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也不知日后可还有这等良辰,能同聚一饮!”
陆小凤接过雪雁温好的酒盅,“所以更当共饮!”
花玉楼、花满楼、陆小凤、叶孤城四人停箸举杯,杯近口,叶孤城稍一迟疑,抬眼望了望黛玉,原她方才吩咐雪雁并不真的是去替自己换酒,而是换上了白水。这个丫头……叶孤城顿时会心一笑,一饮而尽。
杯盏刚落,只听得外头一阵吵嚷声,“怎的无人?就说你是唬我。我明明见着马车印子一路过来,那不是六公子的马?你当我不认得?小蹄子,你可知我是谁?”
语落,座上几人皆惊。黛玉心里想道:听着是个女子的声音,只这个地方,哪里来的这么一个女子?
“哎哎,姑娘,姑娘!”云裳未来得及拦着,那女子便已然绕过屏风过来。黛玉好奇地打量了去,只见一张盈盈的笑脸,微嗔着,似乎也是在打量着她。一身秋香色刻丝偏襟小袄、素软缎湘裙。长长的乌发被编成一绺一绺细细长长的辫子,头上戴着镶珠幕帘的冠,冠上的白绒毛在晚风中微微颤抖着。使得她看上去愈发地像一只从月宫里私自下凡的玉兔。灵气皆在眼眸间。
黛玉心里道:看这女子的打扮,不同于中原人,却又有相似之处。
云裳惊慌着进来,叶孤城对她摇了摇头,示意她下去。那女子见了叶孤城,先是一愣,旋即笑盈盈利利索索地欠了欠身,“原来叶城主也在这里。”
叶孤城道:“郡主何须多礼?”
郡主?黛玉不由一惊。
却听那女子道:“我父王说了,对叶城主要敬重,宁瑶自然听父王的。”
说罢,那女子的目光便绕过叶孤城,欢欣地到花玉楼跟前道:“就知道你在这里。你瞧,上回你说我连针凿都不会,这是我跟江南来的绣娘学了一个月才会的,外头冷,我便想着给你穿上。只寻也寻不着你,我叫了暗卫,又叫了你的侍卫,还问过皇帝哥哥,去了你所有去过的地方,可好不容易才到了这里,见着你的马。”
“你动用了暗卫来跟我?”花玉楼冷冷道。棉袍顺势滑落在地上。
“你……”宁瑶眼中有微光动,半委屈道,“我……只是想……”
“郡主应该在王府中。”花玉楼道,“如此出来,微臣担不起。”
丫鬟忙捡起那棉袍,心疼道:“将军,郡主可真是学了一月有余,熬了好几个夜,才缝好绣……”
“给他做什么?”宁瑶夺过那棉袍,“若不是听皇嫂说你们江南来的人都喜欢水儿似的江南女子,我才不学这劳什子的东西。我们北疆的女子不会绣花,只会骑马射箭,男人去打仗,女人生孩子带孩子,就是要我们跟着去,我们也去得。太后都说过我可以不守宫里的规矩,你说我不懂规矩,我便学规矩;你喜欢江南的,我便换了北疆的衣裳;你要我学诗词歌赋,我便学。我只想多看看你罢了。有何错?”
“微臣担不起郡主青睐。微臣同郡主还只是指婚,尚未成婚,郡主莫要失了规矩的好。”说罢,便拂袖而去。
“六……”宁瑶欲言又止,欲追上却又踯躅止步。
“郡主。”丫鬟抱着那棉袍。宁瑶侧首看了一眼,“罢了,先收着吧。”
陆小凤惊道:“这女子,似不是中原人。”
花满楼道:“她是北疆归降部落的一个公主,她的父亲在本朝战乱时助先帝一战,后死于沙场。先帝念及功臣,便留了她在宫里,由太后抚养。那一战,平南王也立下战功,同部落首领一道。待宁瑶稍稍长大后,皇上便让平南王收了宁瑶做义女。平南王倒是待这个郡主如同亲生女一般。北疆女子不同于中原女子,皆是敢爱敢恨的。宁瑶幼时便跟着皇帝,看皇上和六弟骑马狩猎。只六哥……”花满楼轻轻叹了口气。
黛玉同花盈晗面面相觑,只黛玉却留心瞧了一眼郡主离去的背影,又瞧了一眼叶孤城,紧紧攒紧了袖口。她是平南王府郡主,平南王说对叶城主要敬重;那便是在王府中常见到叶孤城是了。原来这些日子,他一直待在平南王府那里。平南王,那个害的爹爹这般境地之人;平南王世子,那个逼婚议亲,害得林家二度陷入困境之人。他怎会在平南王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