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母。”黛玉对林云道,“爹爹只有玉儿一个女儿,为了玉儿,爹爹不惜自己的性命,也要护玉儿一生周全。如今平南王又苦苦相逼,只给爹爹一个月的时间思量,一月之后便要向皇上请旨赐婚。玉儿又怎能眼睁睁地看着爹爹因为玉儿而死?”
林云一怔,似是有些明白过来,“所以这就是你要嫁给花家六郎的缘由?”
黛玉点了点头,“是。忠叔对玉儿说的话,玉儿也思量了。忠叔说,平南王父子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万一要是一朝成王败寇,玉儿便是踏入了万劫不复的深渊之中,非但是玉儿自己,也会连累整个林家;万一事成,那玉儿便是从此一入宫门深似海。为今之计,唯有对平南王府说,玉儿之前已然有了婚约。”
林云道:“事到如今,我也不瞒你了。上回带你去花家赴宴,不是我的主意,是你爹爹的主意。你爹爹早已替你的终身大事思量过,也为你择了些人选。只这江南花家,虽是商户,论理,比不得咱们林家几代列侯。可这花家的七子,倒也为官的为官,为士的为士。蕙娘同我自幼相识,以后若是你进了花家的门第,也断然不会叫你被人欺负了去。花家六公子论人品,论相貌,论家底儿,论前途,没有一样配不上咱们。是女子,谁又不愿嫁这样一个夫郎?难得他对你有心,如若你也愿嫁,这也倒是一桩美事了。”
灯芯被窗缝中吹进的风晃的忽明忽暗,月影阑珊,湘竹摇曳,红烛映在黛玉的眸中。
林云见黛玉不言语了,不由在心里细细想了想,忽正色问道:“玉儿,你莫要瞒姑母。你心里可是已经有了一个人?”
黛玉望着林云,并未言语。湘竹窸窸窣窣,孤月照着窗花。
“是叶孤城。”
林云一惊,黛玉轻声道:“这句话玉儿从未对旁人说过,就连自己心里也不曾想过。原只想着大家不过总在一处,左不过是一户人家两个姓儿,不会离了去。只今儿知晓了平南王对玉儿提亲之事,玉儿自知此为此生之劫,躲是躲不过了。心下竟生出些许空落来。平南王世子也好,怀远将军也罢。竟都不及眼前一人,不言不语,不悲不喜。”
林云长长地叹了一口气,紧紧地攥紧了佛珠,“当真冤孽!这世间之事,总是你越想躲什么,越来什么。我原也只当他待你为姊妹,你视他为兄长。他又长你许多,你们二人悬殊太大,断然不会如年纪相仿的表兄妹青梅竹马,两小无猜。只是玉儿,他是我的儿子,虽不在我身边养大,可毕竟母子连心,我对他比你要知晓得多。你们是不会走到一处的。”
黛玉咬了咬唇,心里不由一阵针绞。
“你表兄是个有心性的,只这心性同你的不同。再没有人向着外人,说自己儿子不好的了。只他是我的亲生子,你也是我的亲侄女。”
黛玉抬头,惊看向林云。林云握住了黛玉的手,“姑母不想看着你走姑母年轻时的路。”
“姑母你不必说了,玉儿都知道。玉儿已然决定为了林家,为了爹爹,便不会再将这份心思存在心底。”黛玉低声道,“以后,我还是林家的女儿,他还是我的表兄。”
林云噙着泪,“咱们姑侄两个这辈子皆是个命苦的。你若是知晓了姑母这一生,便会知道,自己今日只选择,今后不会后悔。不若姑母,悔了一生,却已失了亲人。”
林云拭去眼角泪水,对黛玉道:“你爹爹今日唤我过去,怕是自己这身子骨大好不起来了。本也是叫我替你寻个人家,既你也愿意嫁与花家,那姑母择日去说便是。只今后,你也得知晓,大宅门里是非多。想清清白白、干干净净地活着也并不是不可能。只清莲出淤泥,姑母知道你同那些个大家小姐一样,不是个喜欢为自己争的人。可你不想害人,总得知道法子护着自己周全。你可知道,我林家几代世袭列侯,到了你父亲这一辈,究竟有多少财产?”
黛玉愣住了,自己竟从未想过这个问题。上一世,自己五岁便被接到了荣府外祖母那里。爹爹去后,是琏儿哥哥送自己来扬州。爹爹的后事也都是他在打理,被姑母这么一说,自己着实应当想到,先前林家那些个家底儿竟都去了哪里?旁的不说,单单是母亲那些嫁妆,也不至于自己是寄人篱下的孤女。
林云道:“姑母不是教玉儿怎么去在宅门里尔虞我诈、相互争斗。姑母想,玉儿应当同姑母一样,是个喜欢活得明明白白的人。既是活得明白,又怎能让那些个装糊涂的,白白糊涂了咱们去?咱们不同那些个争财争管家权的婆娘一样,咱们只护着咱们自己的东西。你至少要守着林家这一份家业,莫要叫那些个乌眼儿鸡似的的人抢了去。
玉儿别不信,若是有一日,你爹爹竟真先去了,即便现在有我这么个姑母,即便玉儿嫁了人,你外祖母那一支的人,也断然不会白白让你手里这份东西,落入外人手中。对外人,对旁支,咱们不争他们的,只管自己过自己的日子,对他们敬而远之便是。”
黛玉静静听着林云的话,上一世活了那么久,竟无一人同自己说过这些。良久,林云叹了口气,道:“你最是个心地儿纯的孩子,姑母也不想叫你失了这份心性儿。你看这窗外的竹子,若是来了一阵东风,断的兴许是强木,却一定不是这湘竹。竹破青山岩石而出,不锋芒毕露,不咄咄逼人,却也不像地上的蒿草认人踩踏。竹心最坚韧,最有气节。你要的就是这一分竹心,要静,要忍,也要韧。”
竹心?气节如骨,要静,要忍,也要韧。黛玉伏在桌案上,细细想着姑母的话。
“噗”地一声,灯芯爆出了一个花儿。黛玉瞧了瞧窗外的月影,不由问雪雁道:“雪雁,什么时辰了?”
“丑时了。”雪雁不由惊喜道:“姑娘,灯芯爆烛花,定是会有好消息呢。”
好消息?黛玉瞧向窗外,“但逐月华留照君,征人何时还?天,快明了。”
桃花堡,花家
花如令正襟危坐,沉思着。
“老爷,夫人。”丫鬟流景端来了醒神名目的茶,杜蕙有些不耐烦地接过去,走到花如令跟前儿,打开杯盖,花如令手指蘸了几滴茶水,拭了拭双目。流景忙递过帕子,杜蕙又递了过去。
“我说老爷,你倒是给句主意。”
花如令揉了揉百会穴,“怎么给主意?平南王世子上回来我寿宴大闹,你又不是不知。现如今,这天底下的人都知道,平南王府势力最大,太平王府财力最多。那水湜也就是为着美色,瞧上了玉儿,竟能做出如此逼婚之事。同强抢民女有何区别?”
杜蕙叹了口气,“真是造化弄人。我同林云将玉儿带在身边,本想着叫六童能瞧上,结果倒入了那世子的眼。玉儿也真是苦命。这嫁的王侯,谁又说能如寻常人家过得舒坦?”
花如令冷笑一声,“你道那水湜就真只是贪图玉儿的容貌?那林海是何许人?从二品巡盐御史,先前可是先帝的朝廷重臣。”说着拉过杜蕙的手,在杜蕙的掌心写了一个字。
“九?”杜蕙一惊。
花如令点点头。
杜蕙顿时恍然大悟,“怪着昨儿个,晗儿说过这件事之后,你便没有立马说话。若真是为着这般,这件事情倒也难办了。本我想着,叫林家回了南王,就说玉儿由婚约了,便也能挡过去,替玉儿寻个合适的人家也不是很难。就是我们家六童、七童也是可以的。现下若是贸然提亲,倒不单单是为一女子同平南王争夺这么个意思了。六童在军营,只怕朝野中别有用心的人,会说成是私底下集结党羽,丰自己羽翼。”
“你知道就好。”花如令道,“只是林家同花家是世交,林海同月楼又相交甚好。不救人于危难,隔岸观火,岂是我花如令为人处世之理?”
杜蕙迟疑了一阵,“那依老爷的意思看……”
“你昨儿的主意是好的,眼下也只能如此。只不必为玉儿提六童的亲,江南的大户,即便是官家我花如令做媒,还有不买我面子的?若说这四大家族……”花如令像想起了什么似的,“这贾家不就同林家是姻亲?听闻荣府二老爷贾政有一子,生得甚好,这林如海怎不将女儿许配给他?亲上做亲岂不是最好?”
杜蕙摇摇头,“旁人家的家事,我们自然不知。便是神针薛家,也不错;我本还想着薛家最小的姑娘冰儿,同六童也是年纪相合的。”
正说着,忽然门口走进来一个身影。流芳惊道:“六公子!”
杜蕙也一惊,“六童,大清早的,你怎么来了?”
花玉楼冷笑一声,“说什么侠义心肠?事到临头,还不是各自飞。”
“你混账!”花如令一拍床,站起身来。
“我不管你们这么想,反正就算是无平南王府逼婚这个事,我花玉楼这辈子也非林黛玉不娶了!水湜同他平南王这对为非作歹的老东西,我迟早抓了他们把柄!”
杜蕙喝道:“这里有你说话儿的份儿吗?你以为你现在是个什么怀远将军就有甚了不得?你的一切都是你爹和我娘家给你的,是圣上给你的。我们不把玉儿说给你,也是为你好。”
花玉楼面不改色,“若真为儿好,就让儿去和一个真心喜爱的女子共度一生。己所不欲,勿施于人。你们不愿我卷入那权谋争斗之中,我又何尝愿意玉儿一个冰清玉洁的弱女子成为权力争斗的牺牲品?最是喜欢武帝时的卫青、霍去病,原本皆是为了和亲,送大汉的女子去匈奴;匈奴一样,也怕打。好端端的女子何苦一个个都去做那王昭君?林家这个玉,我是娶定了!”
说罢,便拂袖离去。
“哎,六哥哥!”花玉楼刚一出门,便正撞上迎面走来的花盈晗。花盈晗见六哥一脸怒气,忙追上问道:“你同爹娘说什么了?”
“说我要娶玉儿!”
花盈晗一愣,旋即笑道:“那可不是极好的!林姐姐不用嫁给世子那个鼻涕虫儿,还能做我的小六嫂。爹娘呢,他们也是同意了?”
花玉楼只顾自己气咻咻地走着,哪管花盈晗气喘吁吁地跟着。“六哥,你走慢点儿。”
“爹娘不愿我娶玉儿。”
花盈晗一听急了,“怎么会不同意?还有比我林姐姐更好的人吗?反正我只要林姐姐做我的小六嫂!”
花玉楼忽然驻足停了下来,定定地看着花盈晗道:“晗儿,六哥告诉你,我也只要玉儿做我的妻子。旁的人我一概不要。爹娘不同意,我便去向皇帝哥哥请旨,有皇上在,还用怕平南王那一对忘八做什么?我现就去京城,你先要告诉你林姐姐,只管叫她安心便是。就说她的忙,我花家一定帮,绝不会眼睁睁看着她嫁给南王世子。”
花盈晗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看着花玉楼走向马厩。
一夜东风,竟是摧残了满地落花,翠竹却依旧青葱如新。雪雁正使唤着院子里的下人,“你们快点儿扫,莫要叫姑娘瞧见这落花。”
“雪雁。”黛玉从屋中走了出来。雪雁忙道:“姑娘昨儿睡得迟,今儿怎么又早起了?”
黛玉笑道:“罢了,睡也不想睡了。这落花就搁着吧,回头我再叫人埋到玉簪园的香冢里,莫要零落到这泥中。今儿天气晴,我也有些事情要去问忠叔。”
正说着,忽见空中飞过一只白鸽,扑棱棱地就落到了黛玉眼前。雪雁不由惊喜地叫出声来,“姑娘,是玉儿!”
黛玉也甚是惊喜,“怎么我放了玉儿,它竟又回来了?”
云裳走过来,对黛玉笑道:“姑娘,这是信鸽。信鸽皆认家,姑娘放走了它们,它们也还认得回来的路。又怎会舍得离开姑娘?”
黛玉有些疑惑道:“怎么不见叶儿?”
“姑娘莫要担心了,叶儿同玉儿本是一对,玉儿先回来,叶儿不会丢下玉儿形影单只。”
“咕咕。”黛玉轻轻抚摸着玉儿细腻的羽毛,会心一笑。转而对雪雁道:“走,咱们去找忠叔去。”
林忠已然在账房等候,黛玉一走进门,便见林忠捧来了几本册子,不由一蹙眉。林忠瞧了瞧黛玉,不由笑道:“姑娘以前走的时候还小,夫人去的早,老爷送姑娘去荣府,也是为着有人能教养姑娘。这女子定是要学着理家的,姑娘现今大了,以后总得嫁人,姑奶奶说,姑娘的心性儿断然不会去当家,只看看账目也是应当会的,至少也得知道自己有多少东西。姑奶奶昨儿就叫我替姑娘理了一份单子出来,姑娘只看看知道便是。”
黛玉不由在心底叹道:自己上一世在贾府,竟是无半个人教过自己这些。姑母说的对,自己本是想活得明白,却生生叫糊涂的人糊弄了去。
雪雁咂舌道:“这么多东西,雪雁看不懂,也看不得。雪雁还是在外头等姑娘吧。”黛玉抿嘴一笑,“你只管去你的。”说着便接过林忠手中的账册,翻开细细看起来,不懂的地方便虚心请教林忠。
只一个上午,便将这账册看了个七七八八。林忠不由在心中惊叹,没想到自己家的小姐,平日里看起来是个文文弱弱的,岂料竟真是个极其聪慧的,一教就会。
黛玉放下最后一本账册,对林忠道:“没想到我林家竟有这么大一份家业。”林忠捋了捋胡子,露出骄傲神色,“老爷家里可是几代列侯,老爷又是先帝倚重的探花郎,后为巡盐御史。这些还只是从扬州带过来的一部分,其中有夫人的嫁妆。日后是要传给姑娘的,老爷从姑娘五岁离家开始,便为姑娘开始准备嫁妆。说姑娘家出嫁,有这么些个家底,也不会叫人轻看了去。”
黛玉心头又是热,又是凉。热的是,爹爹竟是早早儿便为自己打算了;凉的是,自己上一世爹爹去后,同琏儿哥哥回了荣府,自己这点嫁妆连同母亲的,一并什么都没见着。看着这些账册,更是触目惊心,荣府到底没了自己多少,也就不得而知了。
林忠道:“这些东西,有的是明面儿上的,为的是给朝廷看;有的是暗面上的,林家几代为官,有些东西也不便与姑娘说。姑奶奶这些日子已然遵照老爷吩咐,将田产房产皆落了姑娘的名字,那些个古董字画,便由姑娘带去花家便是。扬州的茶园,桑田,也交由姑娘收着契约;此外,老爷还拟了一份密单交由姑娘保管。那上头是扬州几大盐商的名讳,以及同老爷要好的几位大人,姑娘以后兴许用得着。”
黛玉不由在心中纳罕:没想到姑母每日吃斋念佛,看似什么都不管,其实心里跟明镜儿似的。
竟是什么都替自己打理好了。
作者有话要说:表急,林大人暂时还死不了,还有西门吹雪大神医点事儿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