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沉沉之际,便有惊雷从天际远远地传来。早过了盛夏,已入凉秋,这样突兀的闷雷,竟是使人为之一颤。
孤山苍苍,苏河泱泱。半晌秋雨的荡涤,叠翠的山峦间笼罩着淡淡的云雾。连绵了一下午的雨终于在临晚之际,住了一会儿,乌蒙蒙的天边,像打翻了的砚台,浓墨在宣纸上晕开。连串的水珠从黛色的瓦间滴落,正落入院中几口大缸内,宛若编钟。如海的竹林摇曳着,窸窸窣窣地涌动着碧涛。
山雨欲来风满楼!
姑苏十二景图的雕花窗棂,隔断了窗外的风声、雨声、人声。
金蟾鼎炉间撩起袅袅瑞脑之香,屋内的人已然合上双目凝神静默良久,站在一旁的锦衣公子自始至终未发一言。
一缕风声钻进了屋子里,冲撞着门户。水湜深吸了一口气,按捺住心中愤懑与不平,“叶城主,今日之事是本王不……”
“急功近利者,大事难成。”水湜的话还未说完,便被叶孤城冷冷打断。
水湜低下头去,“叶城主教训的是。”
叶孤城睁开双目,深邃如寒潭的目光打量了水湜一眼,水湜不由心中一震,额头汗涔涔地细密起来。自己同父王的确是想夺回属于自己的东西来着,这几年也一直网罗天下各路贤士高人。寻求叶孤城相助,也是父王的计谋之一。只叶孤城这个人为人太孤傲,更无意理会权谋争斗。父王便也没有开门见山,直抒此意。只问剑道,之后再从长计议罢了。
只方才他这一句话,到底是知道王府的意图还是不知?或是有意说此,诈问?若是晓得,那又是意欲同谋反、分得一杯羹,还是意欲阻止?
水湜攥了攥拳头,心下想道:叶孤城这个人城府太深,难以琢磨的很。这样的一个人,并不知道他想要何物,到底是太难笼络过来;只父王说的也有道理,这样一个深不可测之人,若是能笼络过来,无异于如虎添翼。
月白云纹缎滑过剑锋,叶孤城只顾拭着,轻描淡写地道:“我的剑,你学不来。”
水湜咬了咬牙,“白云城主的天外飞仙,堪称前无古人后无来者。小王笨拙,自然难学城主一招一式。只求城主不吝赐教,指点小王一分一毫。”
拭剑的手忽然停下,倏然间,案几上一盏青铜杯一分为二,白水无声无息宛若高山断泉,一泻倾流。那水湜惊得瞠目结舌,待他回过神来,那半枚青铜杯在案几上无辜地晃了晃。
“世上竟真有削铁如泥的剑。”水湜喃喃地道,想到自己方才还正用诛星剑自诩,能破石壁与削铁如泥相比,竟是自惭形秽了。
叶孤城收起剑,“此乃海外寒铁所铸,无名无氏,孤身一剑而已。”叶孤城淡淡地瞥了一眼水湜,背起手来,“你若真想与你父亲成事,如此慌乱,迟早一败。”
水湜一听,心中不由大喜,他这么说,定是有意于合谋了。“城主的意思是……”
“你们想做的事,与我无干。”叶孤城并未转身,只透过后窗,看那细雨从屋檐倾下,敲打着芭蕉。
那水湜正疑惑着,琢磨不清叶孤城的真是意图。忽然低声短促地道:“有人!”长剑出鞘,直刺窗棂。
只听“叮”地一声龙吟,水湜的剑锋一转,不由大惊,竟是叶孤城的剑阻挡了自己。“叶城主?”
叶孤城没有说话,只一挥臂,水湜那剑便落到了地上。“谁在外面?可是玉儿?”
水湜心领神会,去开了门,只见中午宴席中绝世仙姿那女子的音容笑貌此刻正盈盈出现在自己眼前。
黛玉未料到开门的会是水湜,微微一怔,忽忆起此人正是平南王世子,不由低下头,轻声道:“民女拜见世子爷。”
到底是江南女子,说得一口软软糯糯的吴侬软语。却又柔中带着沉静,丝毫不腻不矫作,如这细雨溪风,小桥流水映着西山月。水湜只觉心底为之一漾,心中戾气锐减。“你是谁家的女子?我今日见你坐在家眷之中,可是花如令的女儿?”
黛玉道:“民女是扬州巡盐御史林海之女。”
原来竟是她!水湜顿时大喜,想不到,先前父王为了笼络老九的旧人,让自己去娶林海的女儿,便是眼前这女子。
叶孤城看了水湜一眼,淡淡道:“小妹年幼无知,惊扰了。”
水湜大惊,近乎脱口而出,转而忽又想到,先前父王又悔了这亲事,似乎是听父王提起过,这叶孤城是林海的外甥。那这女子可不就是他的表妹。竟会有这层关系在里面。
不由连声道:“无妨无妨。”正说着,忽然,平南王世子的目光在黛玉腰间的玉上停住,在心中微惊诧,怎的这玉这么眼熟?竟同自己的那玉一模一样似的。这玉是一出生的时候,父王便与了自己。作为王府世子,成日里看这些个金器玉石,什么样的成色自然一眼便得知。这玉色泽通润,绝不会看错。形如流云,确是相似。
叶孤城问黛玉道:“你何故来我这里?可是有何事?”
雨停,黛玉只同花盈晗一同游园说话。岂料正撞上一女子从七公子的院中飞出。那花盈晗便欲追上,自己并不懂武功,便舍了花盈晗,自己游这园子罢了。雨中游园,也别有一番凄清。
走了许久,不知不觉竟来到落梅阁,方觉竟走到了叶孤城住的地方。想着近日他于林宅中不告而别,现又忽然出现在花家。心里倒也有几分疑惑。又因爹爹、姑母似都有意为她议亲,正逢上这秋雨,心中不由愁闷上了。便也想找叶孤城说说话,岂料屋中除了叶孤城,竟还有另一个人。
不由心下细想了下,道:“我来找叶青姐姐,上回见她打了一副璎珞,甚是好。便想要一个回去。不想表兄这里竟有贵客。”
水湜是个聪明人,自知人家是一家人,自己一个外人在这里的,到底是多余,便对叶孤城道:“多谢城主指点。”便捡起剑,插回剑鞘,暗自瞧了黛玉一眼,淡淡一笑,出了门去,绕过长廊消失在江南烟雨中。
待南王世子走后,叶孤城方对黛玉唤道:“雨凉,进来。”
黛玉朝屋中望了望,连个贴身侍婢都没有。虽是自己表兄,可毕竟不是在林宅,孤男寡女共处一室,叫花家的人瞧了去,定是要惹笑话了。“我是不进去了。你只管你的,我回去便是。”
叶孤城看着黛玉,淡淡弯了弯嘴角,“怎今日见我倒不哭了?”
黛玉嗔道:“外头下了这么会子雨,我这屋里若还下小下着雨,岂不是要淹了这桃花堡?”
说罢只顾侧过头去,看向那雨中芭蕉。不知何时,住了的雨,又细细密密织成了雨帘。黛玉痴痴地看了一会儿,站在身旁的人也静静地,并未言语。黛玉轻笑一声,“罢了,我也真是。明明是在屋子里头乏了,想要寻个人说会儿话。这会子花家八小姐不知又到哪儿去了,明知道你是个不会说话的。我是迷怔糊涂了,才会想着到你这里,寻你来说说话儿。”
“你想对我说什么?”
黛玉歪着头,想了想,忽梨涡浅笑道:“倒也没什么。只是想过来告诉你一声,家里的一树海棠昨夜梦中醒来,便全落了。”
远远地过来,只为说着这个?这个丫头……叶孤城颇有些无奈,却不知自己正带着些许笑意。
“雨甚大,来时你未带伞,我与你同归。”
黛玉正想着下了这么大的雨,雪雁又不知道自己去了哪里,这会子叶青又不在,自己到底该如何回去的好。没想到,他竟取出一方伞,与自己同擎。
雨雾沉沉,纸伞一方晴空下,一高一小两抹身影,在泼墨山水之中渐渐隐去。
雪雁正心急着,打发了花家几个小丫头去寻了黛玉,忽见姑娘的身影,不由忙到门口迎道:“姑娘这是同八小姐去哪儿了?怎么寻也寻不见。这会子雨竟又大了起来。姑娘快进来!”
黛玉看了看自己,欣然道:“哪里湿了?有伞又怎会湿?”
雪雁这才发现姑娘竟是同城主一道而归,不由一惊,“雪雁见过叶城主。”旋即过去接过叶孤城手中的伞。
黛玉回头对叶孤城笑道:“你也快进来。”忽然眉一蹙,“我倒未湿,你怎倒湿了大半?”话语刚出,黛玉不由恍然大悟,旋即目有盈光,咬了咬唇,他竟是将伞全遮住了自己,湿了大半个左肩。那一袭白衣也沾染了泥泞。
叶孤城道:“无妨,雨凉,饮些姜汁暖身,早些歇息的好。”他看了一眼黛玉秋水含烟的眸子,淡淡一笑,“屋外已有大雨,沾我左肩;莫要屋中小雨,湿我右臂。”
“你且等我。”黛玉对叶孤城道,说罢便转身,走向内室,取出一物。叶孤城皱了皱眉,不知她到底是何意。却见黛玉取了一衣物出来,竟是自己那一件玄色披风。
“莫道我会着了秋凉,披着件到底好些。莫要叫姑母担心了去。”说着便欲替叶孤城披上,却发现自己身形尚小,只得踮起脚,方勉强环过。
将要系上,却觉指尖凉意,那一双大手接过披风的绳,不经意间触碰了碰。黛玉不由抬起头,
姑苏夜雨,寂寥如丝。半盏残烛摇曳红光,斑驳着墙垣,倒映在叶孤城墨如星辰的目中。
黛玉放下手去。
“你怎会带着它来花家?”
黛玉不做声了。
“一直带着?”
黛玉抬起头来,迎上他的寒眸,轻笑一声道:“这么一件披风,我是左等右等,也不见你唤了叶青姐姐来取。想来是不要了。丢了可惜,绞了,也无甚用处。倒不如带着,下雨了还可当做蓑衣。反正你说你见了我,我定会哭上几回。索性屋中下小雨,不为你晾茶,添个蓑衣,避了我这‘泪雨’,倒也不失礼了。”
“玉儿。”叶孤城轻声唤道。
黛玉不解地看着他。却见他在自己面前神色甚少如此凝重着。
“你方才可有听见什么?”
黛玉摇了摇头。“你问我这个作甚?”
“有些事,非你所能知。不愿让你知,亦是为你好。”
黛玉也不应,只细细地思忖着这句话。鬓边一朵白玉梅点翠珠花中沾落了一滴雨珠,凝在乌云发间,轻拂过颊边,滑向玉颈,又坠落在莹白色的罗衫上,绽开。想起方才晚膳间,姑母同花夫人言语间的话儿,又想起那日在爹爹书房中,对自己所叮嘱。黛玉攥紧了紧丝绢,爹爹真的要给自己议亲了……犹记上一世宝玉娶宝姐姐,自己在潇湘馆焚诗稿,此情此景尚历历在目。
寄人篱下无人做主也好;这一世也罢。情天情海幻情深,情愿是孽,只想得个知心人,闲花流云,琴诗相和,安宁一生罢了。只无论是六公子,还是七公子,都不是自己所想。一时间,竟是五味杂陈在心,不晓得该说些什么好。
欲言又止一番,只叹了口气,合了合那披风,“罢了,你也回吧。”
“我走了,早些歇息。”叶孤城若有所思,接过雪雁手中的伞,消失在沉沉夜色中。
一夕夜雨,一树落花,绿肥红瘦。
“雪雁,什么时辰了?”
雪雁走了过来,替黛玉披了件衣裳,道:“姑娘,快晌午了。”
黛玉睡眼惺忪,香腮若雪,晕着红霞。“怎不叫我?竟都快晌午了。到底比不得在自己家中,今儿也该回姑母家了。”
雪雁笑道:“姑奶奶来过了,见姑娘还睡着,便也不让我们叫姑娘起身。雪雁想,姑娘昨夜辗转未眠,今儿让姑娘多歇息一会儿也是好的。从桃花堡到林府,还须得乘些时辰的马车。姑娘不必心急,缓些起身便是了。”
黛玉点了点头,忽闻得一阵“咕咕咕”的声音。不由疑心道:“昨儿方下过雨,这会子哪里来的雀?”
雪雁瞧了瞧外头,会心一笑,“哪里是什么雀?是城主早上吩咐人送来的一对信鸽。”
是他送来的?黛玉起身梳洗,接过云裳递来的巾子,坐到妆镜台前,梳篦顺着青丝缓缓滑到胸前,怔了怔,良久才道:“好端端的,他送我这个作甚?”
云裳道:“城主近日有些江湖中的事要去办,便叫叶青姐姐早上送了这对鸽子给林姑娘。说是姑娘若是有话无人诉,或是有什么要紧的事情,只管写在纸上,叫玉儿传给他便是。”
“玉儿?谁是玉儿?”
云裳笑道:“就是那一只白鸽。”
他倒打趣起她来了!
“另一只灰鸽还未有名字,不若姑娘给起一个便是。”雪雁笑道,“只要不叫雪雁,便好。”黛玉杏眼微嗔,“灰突突的,又垂首不语,跟外头林子里那灰叶似的。便叫叶儿是了。”
雪雁合了合掌,笑作一团,“阿弥陀佛,还好是叫叶儿。我还以为姑娘要唤那灰鸽叫‘叶孤城’呢。姑娘到底还留了几分薄面给城主。”
黛玉轻哼一声,“只许他打趣起我,唤那白鸽做玉儿;就不许我唤那灰鸽叫叶儿吗?他可有说他去哪儿了?何时归?”
云裳摇摇头,道:“这个云裳不知,城主去哪儿,我们从来都不过问。许是个把天便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