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于斯无心理会七弦那似真似假捉摸不透之语,把注意力完全放在刚刚进门的黄鸾云以及黄家一干人等身上,忍不住抽了抽嘴角,暗道糟糕。
刚才的话,黄鸾云听去了几句?她怎么会这时候出现,岳家的人又何时赶来……刚才一时不慎,竟把心底的话都说出来。
要知道现在的他正是需要倚仗的时候,若是平常黄鸾云以及黄家自然站在他身后,可现在——
“夫人,岳丈大人,岳母大人,你们听我说,我刚才是被这几个逆子给气到口不择言,绝对是无心之语,请夫人千万不要放在心上。”
他对黄鸾云虽然无甚感情,然而这么多年朝夕相处,自忖对对方的心思已经揣摩得十分透彻,女人么,只要好好哄一哄,骗过去还是有把握的。
哪怕让他在光天化日之下做小伏低,那又有什么所谓,只要不失去黄家的助力,今天这里究竟发生过什么,就永远都不会有人知道。
然而这回黄鸾云却并未为他的放低姿态而动容,温于斯这才注意到今天的黄鸾云与往日那个贤妻良母的形象完全不同。
她身上满是凛冽肃杀的气息,倒仿佛当年初遇时,那个刀气如虹的大小姐。尽管他并不喜欢这样凌厉的女人,却不得不承认,她有值得凌厉的资本。
然而他们婚后,他的曲意奉承和天长日久地温柔豢养,黄鸾云已久久没有这种情态,甚至微微有些发福,与那些家长里短的庸俗妇人并无任何不同。
才让他忘了,黄鸾云再像市井小妇,却终究不是,未出鞘的刀,未必会生锈。
此刻这把刀已发出隐隐鸣声,黄鸾云冷笑,伸臂戳到温于斯面前,摊开手掌,“口不择言?无心之语?”
她满面讥诮,眼神里**裸的净是不屑,“那么你当年对梅如婳的甜言蜜语,想必也是口不择言,无心之语喽?”
胸口如遭雷击,温于斯望着黄鸾云素手中那把精致的匕首,一面刻着“于斯”两字,一面是一丛亭亭梅花。
这是他当年亲手刻了送给梅如婳的定情信物……又是七弦!
“姓温的!你给在座英雄好汉们下毒是什么意思!”恢复了自由身的人们指责之声也此起彼伏,推推嚷嚷地要上前揍他。
黄鸾云高声道:“安静!现在我黄家要跟温家解决些恩怨,诸位最好退开些,一会儿,自有你们报仇的时候!”
她说得沉冷而不容置疑,随着她的表态,随她而来的黄家众人也礼貌地请人群稍安勿躁,那些江湖耆老虽心下不平,却也乐得看温于斯出丑,便围成一圈,纷纷用阴沉的目光望着他。
温于斯也算条汉子,在这样的情况下依然不想认输,试图扭转乾坤,他舔了舔干燥的嘴唇,哑声道:“夫人,这事我早跟你说过,在遇上你之前,我就与那女人断得干净了。”
“真是干净,干净得还能生出个跟衣儿一样大的儿子来么,过去你欺我说她欺你,我信了。今日,既是你说娶我只为黄家势力,且梅如婳的容貌我黄家的势力其实你都可有可无,那咱们便真正了断干净!”
黄鸾云的父亲黄家家主黄廷亮慢吞吞踱到温于斯面前,目光厉厉在他脸上剜过,似笑非笑地说:“贤婿对我黄家这般爱重,黄某可真是承受不起,黄某女儿也承受不起。”
“岳父大人……”
“岳父?”黄延亮从鼻孔里发出一声气音,“当不起。不过黄某既然有缘当贤婿几年岳父大人,今后自然也要为温家打算,贤婿放心,黄某一定会让你、让温家,名、满、江、湖!”
温于斯瞳孔一缩,骤然发难,一掌向黄延亮和黄鸾云劈去,一手猛地抽出腰间横笛,自己运起轻功后退,将笛子横在唇前猛地吹奏起来。
本该清亮高亢的笛声被他吹出了魔音一般的阴沉声调,在场诸人脸色一变,耳边鸣声四起。
温家的绝杀之招,幻音术。
练至高处,可以一敌百、惑人心神,让人自相残杀,不费一兵一卒取得胜利。
温于斯也算温家几代之中颇有天赋的一位,又野心勃勃日日勤练,幻音术已至六层顶峰,魔音一出,当即灌脑。
就算是内力最深厚的少林寺高僧,也难免眼中闪过挣扎之色,幻音术威力远在江湖流传的音波功之上,简直是杀人利器。
他一刻不停地吹奏,不敢稍有停顿,温于斯清楚,虽然现在看上去自己夺回了控制权,自己却远不如表面上那么游刃有余。
这是穷途末路,只有搏命一个选择,温于斯这般男人,换做任何稍有回旋余地的时刻,又如何肯压上自己的命去赌。
都是七弦……实在太过狠毒……策反温弦,让他失去最宠爱的小儿子和最看重的继承人;策反温无衣,给他不知不觉下毒设套,在天下人面前被揭穿画皮;策反黄鸾云,让他失去岳家这个雄厚的助力。
一步一步,一点一点,那么耐心,那么决绝,将他打入深渊,永世不得翻身,连绝望都成了奢侈的情绪。
他怎么能甘心?他如何甘心!能逼他逼到这种地步,这世间,唯有一个七弦了,都在背叛,都在离弃,谁能想到,最后被血煞缠身众叛亲离的,反而是他温于斯?
哼,他不信世间有报应!
好在还有幻音术,这么些年来勤加修炼,果然只有它是不会背叛他的,他会用这笛子这笛声,横扫天下!
笛声莫地拔高了一个调子,仿佛在显示温于斯疯狂的心情,让人头疼欲裂,红了眼眶,那些内功修为稍微低一些的,早已陷入幻境。
内功修为高一些的有些还在苦苦支撑,却也无力再撑多久,满眼只有疯狂的温于斯,他们抽出各自的兵刃去攻击他,却被幻音影响,一次次地只能劈到幻影。
仿佛已经注定了谁胜谁败,温于斯早就注意到了,七弦根本没有带琴,也是,他扶着温弦那个半残废上山,哪里还背的动琴?
附庸风雅的下场不过如此,装什么翩翩佳公子,武器终究还是能够随身携带的好,更何况,就算七弦带了琴,他也不信对方能压过自己尽下全力的境界。
然而忽然,他听到了一声莫名的声音。
那确实是很诡异的感觉,明明除了他自己的笛声和那些人挣扎叫喊兵器碰撞的声音之外再无任何杂音,偏偏有那么清澈的声音,仿佛直接在他脑海里响了起来。
像潺潺流水,涓涓细流,叮叮咚咚,先是细细的,然后慢慢汇成海洋。
见鬼了,温于斯很确信自己耳边真的什么都没有听到!那些,那些幽魂一般的声音,真的是直接在他脑海中响起来了!
渐渐地,水声中夹杂起风声,树叶摇动的声音,花草树木生长的声音,云朵飘拂的声音。
是的,他甚至听到了云朵飘过的声音,那是天地之声,充斥了他整个脑海,让他心烦意乱。
然后他发现,自己消失了。
所有人都还在,所有人慢慢从温于斯的笛声中清醒过来,只有温于斯自己,连同自己的笛声一起化作了虚无。
他觉得自己落入了一个鸟语花香的地方,却看不见自己,只看见天地空阔,邈远无际,而他是天地之间的一缕幽魂,渺小如斯。
“他怎么了?”有人看着温于斯忽然停下吹奏,站在那里又惊又疑又笑又骂的疯癫模样,忍不住问道。
七弦垂下眼,睫毛微颤,“他陷入了自己的幻境。”
等温于斯再次清醒过来的时候,发现自己被五花大绑,扔在门口人来人往的大街上,他却顾不得自己的处境,骇然去寻七弦的身影。
“大音希声!那是幻音术的第十层,最高境界,大音希声?是你对不对!你练成了,七弦,你练成了!你竟然练成了!我日日苦练,境界停滞不前,你终日无所事事,却练成了。”
不远处,一袭白衣飘然而至,静静地低头俯视他,这么多年来,他们的位置,终于调换。
温于斯全身被绑,急切地膝行过去,依然还是习惯性颖指气使的语气,“告诉我,怎么才能练到第十层,你快告诉我!”
“我以为你先关注的会是自己的处境。”七弦勾了勾嘴角,又淡淡地说:“死心吧。我感悟的是天道,你入的却是魔道,终你一生,都不会达到大音希声的境界。”
温于斯还想再争辩什么,却忽然感觉到大街上来来往往的路人落在自己身上怪异的眼神,才发觉自己的不自在。
怎么可能……到这个地步。
不应该啊,他怎么会输,他付出那么多,筹谋那么多,他又不是为了自己,他是为了温家!难道他有错?魔道?怎么可能?!
心头涨满了不平之气,却在抬头看到围拢来的,那些或厌恶或憎恨或仇视或不屑的目光之中,发觉到自己的孤立无援。
此刻他真正一无所有,只能颓然软□体。
亲情、友情、爱情,这一生他抛弃了这许多,去换他心心念念的名利权势地位,七弦就偏偏要让他声名扫地,利散势尽!
他以为自己不看重可有可无的那些,梅如婳,黄鸾云,温无衣,还有他的兄弟姊妹父亲母亲,都让他彻底失去。
他以为自己无法放手平生惟愿的,温家优秀的继承人,温家享誉江湖的名声,温家屹立不倒的地位,还他自己的,权势侠名一呼百应,也让他风流云散。
真狠,真狠啊。
偏要他一无所有才开心。
谁知道为了这一天,他已经策划了多久,预谋了多久,会不会就连他想出的嫁祸之计,都在七弦的预料之中,才会被这么轻易地推翻?
不,不,虽然狠,但也真是太精彩了,这个男人,真是太精彩了,果然终究是,他温于斯的儿子啊,哈哈哈哈。
谁说他一无所有,他到底不还培养出了这样一个心思缜密步步为营算无遗策心狠手辣的好儿子吗?
想到这里,温于斯骇人的脸色又浮现一抹不正常的嫣红。七弦再恨他,这辈子,也改变不了他是他生的儿子的事实啊,那么地……痛快。
来吧,杀了他吧,让他死在自己儿子手里,让七弦永远都不能忘记,自己有怎样一个身世!
谁说他温于斯一死就是输?他赢了,他赢得漂亮!
作者有话要说:骚年所以你不能死哇……只能求生不得求死不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