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二那一年,钟徛获得了前往澳大利亚当交换生的名额。
他事前对交换生项目并不了解,也没有刻意去争取,不过由于成绩优异,很轻松地得到了这个机会。
在上高中之前,钟徛并没有想过自己本科阶段会去外国读书。
生活中总是有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
钟徛花了大半年的时间把雅思过了。
其实语文和英语从来不是他的强项。不管在初中还是高中,钟徛每次语文和英语考试的分数都比其它科目低了一截。作为一个男生,他更喜欢和其他男生一起到球场上打球。当然作为一名学生,该做的事情还是会做,上课他会认真听讲,考试前会打开课本复习要点。
身为一名中国人,钟徛从小就觉得汉语有无穷的魅力,博大精深、词藻优美、涵义深远。或许因为是从小就讲的母语,中文的语法和思维已经彻底渗透到他的细胞里,如同呼吸一样根深蒂固。所以尽管从小学起语文从来不是他擅长的学科,他还是会很专心听老师讲课。也许是这个原因,高中时期几任语文老师都对他很好。
偶尔考试运气好,或者阅卷老师少扣他的分,钟徛就能排进年级前几名。上了高三,即使是最差的情况他也不会排到三十名以外,而高考前最重要的几次模拟考,钟徛都进入了全市前十五名。
但是在高考这场最重要的考试,他的语文彻底考砸了。
这个世界很公平,运气不一定总是会眷顾一个人。
钟徛曾经无不自嘲地想,也许老天觉得他以前的日子过得太顺,让他在高三暑假这一年经历所有的事情。
高考结果公布后,他毫无意外地与第一志愿北大擦肩而过。
同年夏天,把他从两岁带到九岁的外婆溘然长逝。
钟徛很小的时候,父母都忙于工作,于是将他交给了外婆带。
外婆是一个淳朴的妇女,身上保留着中国传统妇女的美德。
小时候的钟徛像其他同龄男生一样调皮好动,每天都想着跟同伴一起玩,但是不管玩得多开心,他都不会忘记外婆的嘱咐,只要一到吃饭的点,他就会跟同伴告别回家。
婆孙两人一同生活了七年。到了小学三年级那年,父母把他接回身边抚养。后来上了中学,钟徛还是会时不时地回想起跟外婆生活的时光。每年寒暑假,他都会跟父母一起回去看外婆。
而如今,外婆已在九泉之下。
大学的生活非常自由。校园之大让钟徛想做什么都可以,不过他最喜欢去的地方还是篮球场。他喜欢在球场上自由奔跑和投篮的感觉。数不清多少个下午,他跟几名男生一起在篮球场上挥汗穿梭,直至夕阳西沉。
钟徛的目光注视着投出去的篮球在半空中划过一道漂亮的弧线,然后落入篮框,不期然想起刚过去的高中岁月。
出国的日期一天天拉近。离出国前一个星期,钟徛不小心弄丢了大一寒假时刚买的诺基亚手机。
他的号码是广州的,当时已经回了N市,想着马上就要出国了,于是只申请了挂失,没再补办新卡。
或许不幸中的万幸就是他前两天刚好把手机里的数据移到新买的笔记本电脑上了。
看来有时老天对他还是挺好的。
钟徛在□□上跟几个朋友说了出国的事情。不在□□好友之列的人,自然是没办法通知了。他心想,再不然等暑假放假回国再联系——反正一年的时间很快就会过去。
只是没想到他会在澳大利亚一直呆上五年。
刚到昆士兰州的时候,钟徛有些不习惯。
澳大利亚是一个充满阳光的国家,不同于国内的热闹与喧嚣,他所留学的城市地广人稀,入目尽是低矮的房屋和蓝天白云。
尽管这个国家跟中国分属不同的大陆,但这并不影响许多炎黄子孙跋山涉水来到这片大陆生活定居,黄色面孔随处可见,走到街上随时都能看到华人。
留学这种事,从来都是因人的努力程度而异,最终能混成什么样,也取决于个人的努力和心态。
来留学的人前途各异,生活各不同。有些人只是来读一个学位,拿到文凭就算完成任务了,有的人则是奔着移民来的。
尽管家里每个月都会给他的账户汇生活费,钟徛的卡里永远有足够的钱,但是他还是希望靠自己的双手在这个国家学习和生活。从第一个学期起,他就在酒吧和西餐厅打工,一是为了赚取生活费,二是为了尽快融入这个讲英语的生活环境——打工能让他的日常口语变得娴熟。
大多数打工的留学生的生活都是相似的:以学习为主旋律、以打工为变奏曲。
虽然他的雅思是高分通过的,但是像每一个初来乍到的留学生一样,最开始钟徛什么也不会。从雅思速成班里所学的口语过于生硬,水平完全无法跟土生土长的澳大利亚本地居民相提并论,只会背菜单,刚做waiter时他的开场白永远都是那句单调的MayIhelpyou?
随着打工的日子渐久,他的口语也越来越地道,有时跟酒吧的员工一起谈天说地,以前在大学和高中学过的那些生僻的英语单词全部都在脑海里冒了出来。
不到一个月,钟徛不光能流利地说出各种菜名和酒名,对顾客的各种问题也能应对自如,还跟几名经常光顾酒吧的顾客成了球友,有空就会约到一起打球。
钟徛很喜欢一句俗语:四海之内皆兄弟。
不管是在千里之外的祖国,还是澳大利亚,他都乐于结交朋友。
对所有留学生而言,他们所面对的最大的问题应该是克服背井离乡的孤独感。
每天都有相同的故事在上演。其中有寂寞也有泪水,这个世界上的任何事情都具有两面性。钟徛也曾看到过有人在留学期间迷失方向。
有时晚上他躺在宿舍柔软舒适的大床上,会想起国内的朋友,回想起那些年少轻狂的岁月。
小学和初中都已经开始变得遥远,他更多的是回忆起每天游走于题海与各种考试之间的高中和在大学城读书的日子。
然而那些时光不经意间都已经落在了身后。
那年暑假,钟徛离开昆士兰州前往悉尼的一家大酒店实习,为此他整个假期都没回过国内,远在国内的父母均对他的决定表示支持。
实习过程虽然辛苦,但是获益良多。也许最开始他选择这个专业只是因为有亲戚从事这个行业而产生了一点兴趣,如今则是发自内心想把这个行业作为自己今后的事业。
有一天酒店里来了几个西班牙人。钟徛听不懂西班牙语,但是听着其中一个男顾客浓厚的大舌音,忽地就想起了一个女生。
跟其他处于青春期的男生一样,那时他的心底也藏着一个女生的名字。
那个女生的名字叫展若绫。
后来钟徛已经回想不起来最初他为什么会把目光投到那个女孩身上,就像他不知道为什么当初她总是会看着自己发呆一样。
或许是她看着自己时的神情过于专注,或许是在不经意望向她时总会对上她静若秋水的瞳眸,又或许是很想看她被自己戏弄后讷讷地说不出话来的样子……原因他已经记不清了。
她对他总是很宽容,几乎可以说得上是没有原则地宽容。有时她对他的戏弄会作出恼怒的样子,但是钟徛却知道她却并没有真正生气。
那个年纪,男生喜欢一个女孩的理由很简单。
一个美好的侧脸,一个倔强的眼神。
年少的感情很纯粹,没有过多外来因素的影响,心动的理由总是很简单,没有任何多余的修饰。
只是一个瞬间,一抹笑靥就足以沦陷。在不知不觉间就已将那个人的身影刻画在心上。
她是学西班牙语的,高考后在全国最有名的语言学府就读。
读大学期间钟徛有跟她短信联系。
大一时,有一天晚上钟徛跟她聊天,问她西班牙语难不难学。她回答说还可以,又跟他说,最开始很难,起步之后就好了。不同于他的简短,她每次回复信息都很详尽。
后来再想起这件事,钟徛有后悔为什么那时不跟她多聊几句。
转而又想,即使这样又能怎么样?
那个时候,她的身边已经有了一个人。
大二那一年,她去了古巴当交换生。她回国前,他来了澳大利亚当交换生。
在留学的日子里,钟徛从来不去触碰那个名字,只是偶尔在心底快速滑过。
有一次言逸凯在MSN上忽然跟他感叹很久没有她的消息了,钟徛才知道她已经很长一段时间没跟旧时的同学联系。
他的心底掠过一些惆怅。
大概还是不甘心。明明心动,偏又无缘。
就像两条相交过后的直线,越离越远。
来澳大利亚的第一年,钟徛就知道以后无论自己在这个国家过得如何轻松惬意,最终都会回到属于自己的祖国。
在异乡生活的时间越久,就越想念国内的一切。
尽管被朋友问及什么时候回国时他的回答都是不确定,出国前言逸凯和瘳一凡甚至开玩笑地跟他说以后要来澳大利亚跟他混吃混喝,他也说自己有可能以后在这里生活下去。
有时想,也许以后会在这个国度发展,也有想过工作几年再回国。
也有想过,如果那个夏天没有发高烧,语文考试没有发挥失常,他现在会在哪里:考上第一理想的专业,安安稳稳地读到本科毕业,然后读研或者工作?
不管怎样,道路都应该比现在顺坦,但是应该都不会像现在走的道路一样让他迅速成长。
几年的留学生涯下来,他已经完全知道自己想走什么样的道路。
留学和工作期间,钟徛也有遇到几个不错的女孩,却都没有让他萌生心动的感觉。
他知道自己一定会回国,加上潜意识里总觉得在国外漂泊时所发展出来的恋情不稳定,不想让自己徒增烦恼,于是理所当然地一门心思都放在学习、打工和实习上。
在这期间高中和大学时期间的几个好朋友陆续交了女朋友,询问过后得知他仍没交女朋友,不约而同都对他表示了诧异。
有时钟徛也说不清自己内心的感觉。
时间隔得久了,他已经不会像以前那么想念那个女生,有时甚至觉得已经没有了当年那种深刻的喜欢的感觉了,只是偶尔脑海里会浮现出她的音容笑貌。
他想,也许以后哪一天见到她,他会跟她打一声招呼。
就当作是对过去的青春的一种祭奠。
人长大了,在社会的日子久了,会或多或少地丢失年少的纯真,不可能再随心所欲地生活。
他甚至想,也许以后到了一定的年龄,遇到合适的女孩也会谈恋爱,甚至结婚。
不刻意,不强求,一切随缘。
时光匆遽,从求学延续到工作,就这样不知不觉地在这片大陆呆了将近五年。
收拾回国的行李的时候,钟徛在笔记本电脑里看到了一幅很多年前的照片——廖一凡在大一寒假同学聚会时用手机所拍下的他跟她的照片。
他突然想,如果回国之后见到她,如果到时她也是单身,他就去追她。
产生这样的想法后,回国的行程又多了一层意义。
唯一不确定的是岁月带来的变化:他已经不是以前的那个男生,他也不知道如今的她变成了什么样,脑海中所留着的还是昔日的影像。尽管如此,他还是想看一看她。
就这样,独自在异国他乡生活了几年后,终于回到了祖国的怀抱。
然而事与愿违,回国后一直没有见到她。
直到那一次高中同学聚会才终于听到她的消息。
钟徛想,如果她有那么一点怀念高中岁月应该会去,他就能见到她。不管结果怎么样,就当作是一次了断。
可是她并没在聚会上出现。
而当大家提起她时,程忆遥说出来的话让他的心情瞬间转阴:“她又不在国内,怎么可能来参加聚会。她去西班牙了啊!”
他还在消化刚听到的事实,程忆遥又说:“她去三年了,你们不知道吗?”
她会去那个国家不奇怪,她本来就是读那个语言的人。
钟徛只是没想到,曾经在古巴当过一年交换生的她还会选择再次出国,而且竟然已经去了两年。
他的心里说不出地苦涩:老天似乎在捉弄他,他们总是在擦肩而过。
他听到言逸恺问:“程忆遥,她有跟你联系吗?”
“当然有啊!她出国之前还经常给我发邮件,前几个月她哥哥结婚她回来过,还给我打过电话,不过她只呆了几天就又走了……”
哥哥——
“哥哥?”
钟徛耳边反反复复地回旋着这两个字,脑海里立时浮现了一个身影,立即追问:“什么哥哥?”
如果刚才程忆遥的话只是让他坠入冰窖,那么接下来的话就把他彻底打入了地狱:
“亲生哥哥——她那时给我打了个电话,说她哥哥结婚,她回来参加婚礼,然后又回西班牙了。”
亲生哥哥——
钟徛彻底僵住,全身像是从一片刀山上滚下,刺骨地疼。
而这四个字,就像是给他判了无期徒刑。
“亲生哥哥。”他张开嘴,几乎一字一句地重复。
大概是他的举止太过异常,过了好久言逸恺他们才开始聊别的话题。钟徛的思绪却仿佛沉入了深海里抽不上来。
然后,他想起了很多事情。
高三分班后,偶尔跟她在校园里碰到,她总是早早地望过来,就像是等着他跟她打招呼。
他跟她之间错失的几年,却是缘于一个如此可笑的理由。
他有无数的机会可以向她问清楚——大一那年她经常给他发短信,他却总是碍于心中一早认定的假设而退缩。
如果当初他能放下自尊向她问个一清二楚,绝不至于落到今天这样的结局。
哪怕只是问一句,也断断不会像现在这样。
他的心里只剩下懊悔,无穷无尽的懊悔。
心里有个声音在说:面对现实吧,因为你的一时意气,已经错过了一段原本可以抓住的幸福。
一个多月后的某天晚上,他在办公室处理酒店的事务,由于需要登录了很久没用的邮箱。
他已经很久没有登录旧邮箱了——在澳大利亚不容易连上服务器,他出国后一年就没再用了。
所以当看到系统显示有几十封未读邮件时他无法不惊讶。
几十封邮件,发件人一栏全部都是一个叫做Cici的人。
钟徛记得他的朋友中并没有人用这个名字。
发件人域名也毫无印象,邮件的标题都是日期,时间无一例外都是三年前。
看起来不像恶作剧,也不像垃圾邮件,他点开最上面那封邮件。
邮件的内容却是意想不到的:
钟徛:
我要走了,去西班牙留学。跟你那时一样。
——西班牙。
看到这三个字时,钟徛愣了一下,他的目光在这三个字上徘徊了许久,大脑的思绪有一瞬间的停滞。
他所知道认识自己的、而最后去了西班牙留学的人,只有一个。
在前不久的同学聚会上,程忆遥还说起了她。
可是都不重要,最重要的是邮件接下来的内容,让他彻底无法动弹:
一直在担心,想知道你的大学过得怎么样,怕你因为高考失利而影响心情,不想你不开心,希望你能像高中那时一样笑口常开。
去年寒假同学聚会那时,听他们说你去澳大利亚当交换生了。这样很好。看来你在大学适应得很好。他们说你可能永远都不回来了。当时我非常伤心。一直想见你一面,所以才去参加聚会,听到的却是你再也不回来的消息。
你可能不知道吧?我喜欢你,一直都很喜欢你,从高二就开始了。
我在想,这种感觉其实挺难受的。知道得太晚,或者说,能表现的时候已经结束了。
也许因为你看不到这封邮件,所以说得毫无顾忌。也许我们已经分别,所以我才说得这么放心。我在想,如果你现在站在我面前的话,我是绝对说不出来的。其实我是一个很会逃避问题的人,即使很喜欢也说不出口。
也许我们终究是没有缘分,虽然我不想承认。我曾经想,就这样跟你做朋友也不错,做一生一世的朋友,那有多好?不过,还是不行啊。我连你的联系方式也没有。
你还是出国了。你的人生一定很精彩。
也不知道你会不会回来。可是即使你回来了,也未必记得我了。
如果可以,我用一生一世的时间来记住你。
我要走了。
祝你永远开心!
再见!
有好长一段时间,钟徛如同一尊雕塑,就那样一动不动地坐在书桌前,不知道什么叫时间,甚至不记得呼吸。
他不知道如何去形容这一刻内心的感觉。
命运是如此捉弄人。
曾经在最希冀的时候给了他致命的一击,却又在最意想不到的时刻,送给他最意外的礼物。
那过去的几年,数不清的日子,原来他是这样把她错过的。
他的两道目光像是被固定在电脑屏幕上,太阳穴剧烈地跳动着,喉头发涩。
记忆的齿轮迅速倒退,许多片断在脑海闪过。
总是记得她在马路上哭得六神无主的样子,明明很伤心,却倔强地跟他说眼里有沙子。
记得她红着眼睛站在车上,依依不舍地看着他,就好像明天就看不到他一样。
那些曾经共处的时光,一一在脑海中呈现。
直至今天,他只要一闭上眼,就仿佛能看到她站在同学中,依着背后灿烂的阳光,娴静清雅。
邮件里的每一个句子都清晰连贯。
中文的博大精深在于,有限的文字就能表达无限的内涵。
他的语文学得并不好,可是如果他读不出这封邮件行文间所蕴含的深情的话就是一个傻子。
巨大的喜悦过后,涌上的却是无尽的苦涩。
电脑屏幕上的每一个字,都仿佛在嘲笑当初他那不值一提的自尊心。
每一个字都似乎被放大了无数倍,一遍又一遍地提醒他当初所犯下的错误。
他不知道她当初怀着怎样的心情前往那个地中海沿岸的国家求学。
在离开这个国家前,她给他寄了一堆邮件。
钟徛从来没有如此恼恨自己当初的退缩行为。
现在对着电脑却不知道可以做什么。
他想象着她在异国他乡的生活,不知道她一个女孩子如何忍受那么多年的寂寞。
他已经回来了,可她还独自一人在陌生的国度生活。
他推开桌子站起来,不知道该气恼当初的意气用事,还是该嘲笑彼时可笑的自尊心。
原本可以抓到手里的可能的幸福,就这样在掌间滑走了。
就只是因为他的一时意气。
在那以后,他开始一个人一个人地问她的踪迹,包括当时也在北京读大学的高中同学,得到的回答都是不知道,最后连她高三的同班同学也问了,得到的回答都是否定的。
这个时候他才发现,要在这个世界上找一个人,比大海捞针还难。
从她的昔日同桌程忆遥那里了解到的,也仅仅是她去了西班牙留学,除此以外没有只言片语。
他甚至不知道,将来的某一天她会不会回国。
钟徛想,人之所以害怕失去,是因为拥有的太多。可是他已经没有什么可失去的了。
唯一能做的就是等待。
由于不确定,等待的时间显得更为漫长煎熬。
直到一年多后一个冬天的晚上,钟徛坐在笔记本前看文件时,手机响起来。
他点进去一看,是季琎发过来的短信:我知道你手机里那张照片的女孩叫什么名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