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兰……”
商天颂右手紧紧捏着玉镯,颤着嗓子轻声念出了那痛彻心扉的两个字,随后缓慢闭眼,呼出了一大口气顿了顿,才睁开双目嘶哑着嗓子言道,“当年老夫与马友材说定,我助他在天马县衙里头捐上一个肥缺,他便一顶软轿将阿兰送进商家堡……那时正值商家堡筹办洛州论剑之际,待得三个月后论剑大会闭幕,老夫方才得空腾出手来帮马友材牵线入仕,谁知这小人自始至终瞒着阿兰的死讯!等到他上任了才支吾着说出阿兰暴病而亡!!……呵!这姓马的当我商天颂是傻子还是呆子??一个小小的举子居然敢糊弄到我商家堡头上来了?!老夫也懒得跟这小人废话,寻了个便宜的时辰,灭了他马友材满门!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虽说商天颂笑得声如洪钟,可那张国字脸上又何来欢畅开怀?但见他越笑越是黯然,笑得眼圈都红了,又举起右手对着那只的玉镯低声念叨:“阿兰,当年我为你报了仇,如今你的孩儿也长大成人了,你就安息吧……”
“你……?!你杀了……我爹??你杀了我爹?!”董相如直直盯着商天颂,死咬着牙龈恨恨言道,“你不止祸害了我娘.....还杀了我爹……灭了马家满门……当年我马家上下少说有二十余口人啊!商天颂!你恶贯满盈!我咒你不得好死!!!”
“不得好死?!”商天颂已然回复到平日里的老成稳重,将玉镯揣入怀中,四平八稳地端坐着,居高临下睨着董相如,“如今老夫就在此地,竖子又待如何?”
董相如红肿着双眼,凄声言道:“眼下确是再也无计可施,此刻又落入你手,我为鱼肉你为刀俎,呵呵……然而有你商家堡少堡主陪葬,我董相如即使粉生碎骨也是值了!这商亓可是你商天颂的唯一男丁,你商家堡就等着绝户吧!!活该你无子送……”
提及嫡亲独子商亓,商天颂的脸色立时变得阴沉狠戾,也不待董相如说完便上前一把掐住了他的脖子,将他直直离地举起。()
董相如的双脚寻不着任何支撑点,只得在空中胡乱踢踏,一张俊白面容憋得红里透紫,求生本能使得他的双手急切地掰掐着商天颂的虎口,但这点儿力气对于商家堡堡主来说,真真可算是忽略不计。
看着眼前像极了董若兰的那张面容,商天颂心中闪过一丝优柔寡断,但董相如那个微不足道的掰掐之举,却令他忆起了当年马友材也是如此这般被自己单手掐起之际,这个新任候补县丞拼命地抵着自己的手臂……惊恐之余居然还失禁!
这个人是阿兰的儿子啊……然而......他也是马友材的儿子!是泯灭良知害死阿兰的那个衣冠禽兽的孽种!
就是这个孽种勾引我的儿子,做出了有违人伦之事!这个孽种还引诱我的闺女,犯下了暗算父兄之罪!好一个家破人亡的谋划!!!
商天颂的眼中闪过一丝狠绝,暗动五成内力挥起右臂,将董相如使劲甩向院中那座南山雕岩!
“啊!!!!!不要!!!!!”自从吃了亲爹一巴掌即不敢言声的商亦,眼看着董相如歪着脑袋迅速飞向那座峥嵘尖锐,结果可想而知必定会是脑浆迸裂一命归西!情急之下失声痛呼之际一跃而起便要救人,可谁知有个人比她抢先一步!
但见那人以掩耳之势突然一掠而出将董相如拥在怀里,可商天颂那个甩人之举可是灌注了他五成精湛内力的,那人来得及抱住董相如已是全力以赴,火石电光之间轻拍董相如后腰为他卸了几分力道而自己的后背却闷声撞上了冰冷坚硬的南山雕岩……那人仰头喷出一大口鲜血,院子里顿时起了层红雾,在火光的照耀下显得异常凄美!
“亓儿?!这……”待得看清那人的模样,商天颂瞬间惊慌失措,“孽障!!你出来作甚?!”骂归骂,可商天颂还是一跃而至又快速扶起商亓,黑髯微颤着点了他后背几处大穴。
“大……大哥??”商亦满脸不可思议地看着院中那个躺在父亲怀里的青年,除了以往的圆脸此刻清减了几分,那五官面容正是自己的嫡亲兄长商亓无疑!
他不是中毒了么?!他不是一直昏迷未醒么?!
“爹…咳!爹爹…咳!咳!爹爹息怒……咳咳咳……!”商亓边说边咳,说几个字便要咳出许多血丝,可仍旧紧紧抓着商天颂的袖子说道,“一切罪过皆由祸起于孩儿……咳咳!……该死的是儿子!咳咳咳……”
“亓儿先别说话,静心调息!”商天颂左掌抵于商亓后背,将浑厚内力源源不断输了过去。
不多时,商亓的喘息渐渐趋于平稳,待他再次睁开双眼,看到的却是自己的亲妹妹正神色紧张地为董相如查看颈间伤势,那揪心之情溢于言表;而董相如却半垂眼帘跪坐在冰凉的石板地上,面无表情。
商亓暗叹了口气,心间一番五味杂陈,可运功调息内伤最是忌讳分心乱神,稍一松懈又吐了口血!
知子莫若父,商天颂头也不抬地吩咐道:“听令!囚商亦,杀兴旺!”
还未待院中的几个家仆动手,却有两条灰影从不同方位瞬间落至院内!商亦挡在董相如身前仅过了几招即被点了穴位瘫软倒地,一条灰影挟起商亦翻入了后墙,另一条灰影甩手亮出惨白兵刃对着董相如的脑袋就要狠力一劈,却在下一刻向左斜了六寸才急急收势……看着扑倒在董相如身上的商家堡少堡主,尚未完成指令的灰衣人不退下也不说话,只得持刀冷冷地看着。
将董相如挡于身下的商亓,勉强喘了好几口才有气无力地哀求道:“亓儿不孝……求爹爹放他一条生路……论起因果……还是缘由我商家堡欺人在先……连累他自幼亡母失父、孤苦飘泊……说到底是商家堡对不住他们母子俩……父债子偿……儿子本想用这一世来偿还他这些年的辛酸艰苦……护着他游历千山万水的景致……守着他过上安稳喜乐的日子……盼着他能消磨去心中的怨恨……可惜世事难料……儿子斗胆……求爹爹不予追究……儿子愿一命抵一命……亓儿不孝!”
听闻儿子提及当年自己的旧事丑闻,商天颂不禁恼羞成怒,气急之下直接上去给了商亓狠狠两耳光,怒道:“亏你商亓还将是商家堡第十五任堡主,居然为了一个兔儿戏子而不顾商家堡百年清誉!现今还涎着脸求我不予追究?!好……好!好极!待我了结了这个兔儿戏子,谁都不会再去追究!”
话音刚落,商天颂便一掌挥开咳血不止的商亓,见着那董相如还是闷声不吭半垂着眼帘置若罔闻地跪坐着,仿佛周遭的一切事务均与他毫无干系,叫商天颂看了更是怒火攻心,另一掌灌注了全力对着董相如的天灵盖瞬间劈下!与此同时,置于襟怀间的玉镯被牵扯而出滑落坠地,继着清脆一声“叮!”……忽然院中一阵狂风大作,将四周灯火吹得奄奄一息,商天颂多年蓄下的及胸黑髯被风刮得张牙舞爪挠得睁不开眼……
“颂哥~~~”
耳边似乎有人在喃喃絮语,而那个称呼,唯有阿兰亲昵唤过,但阿兰早已离世多年……商天颂心中一紧,迎着那阵怪风双目微睁,并未发觉院中有何异样,方自认为思虑过多所致,谁知耳边再次隐隐听闻……“颂哥~~~”
“阿兰??阿兰?!是你么阿兰?阿兰啊!”商天颂像着了魔似的原地打转,眯缝着眼睛到处张望地找寻着什么……他看见院子角落那几个家仆各个蒙头遮眼自顾不暇;他看见溱州陈家九姑娘与流水阁大弟子二人以袖捂脸立于厅堂大门外;他看见商亓不知何时又爬回董相如旁侧将其护于身后却又开始不停地咳嗽……灯火昏暗之下,唯独没有看到那位女子的身影。
“唉~~~”
独留一声轻叹,狂风已然减弱许多,不到两盏茶的功夫,院中又恢复成一片宁静致远的格局。
此刻的商天颂,心中又惊又喜又悲又凄,只是木然呆立着浑然不知要将那把杂乱的黑髯归拢抚顺,而商亓护着董相如,惊惧又倔强地盯着自己的老父,也浑然不顾唇角边溢出的血丝染红了颈间襟领。
“商世伯息怒……”陈琼玖见着主人家父子俩都不说话,还是站住来打圆场,“先进屋喝口茶消消气,待阿九去劝劝商世兄,他一向敦厚孝顺,定会顾全大局的。”
“陈家九姑娘?”商天颂似乎刚从梦中醒来,对着陈琼玖含糊问道,“方才……九姑娘方才可有听到旁人说话?”
“旁人?”陈琼玖略微思忆,摇了摇头答道,“商家堡规例严谨,方才除了商堡主与少堡主,阿九并无听闻旁人出声。”
商天颂转身对着那个冷面灰衣人问道:“那你呢?”
灰衣人默然摇头。
商天颂略微沉吟,垂目间瞥见松纹石板上那只摔裂成三截的玉镯,心中不由一阵痛惜,他缓缓俯身,将那三截玉石轻轻捏起归于掌心,又将一些细末玉粒也仔细拾了,才双掌合拢了挺起腰板,刚要挪步往里走,忽又想起什么,看了一眼商亓与董相如,又继续慢慢边走边说道:“我不杀他,也不救你,你俩自生自灭吧!今后商家堡,再无商亓此人。”
商亓看着商天颂渐行渐远的背影,他发觉自己的父亲似乎一夜之间老了许多,原本伟岸健硕的后背竟然隐隐现出佝偻之态,矫健沉稳的步伐此刻却显得几丝蹒跚……商亓死命咬着嘴唇不让自己哭出声,而泪水早已夺眶而出滚成一片,他挣扎着跪行三步,对着父亲的背影九叩首:“父亲大人保重!”
陈琼玖见得商亓额头已然红肿,轻声劝道:“商世兄快起身!听你方才咳嗽已然伤及肺经,还是早些医治为妙。”
商亓跪伏在地咳了好一会儿才抬起上身盘膝而坐,对着陈琼玖及乐聆音歉然一笑:“方才一事,叫二位见笑了,还望陈姑娘与乐姑娘莫要外传,在下贱名不足挂齿,但商家堡的清誉还是要紧的,拜托拜托!”
乐聆音对着商亓颔首道:“商少堡主放心。”她又看了眼一旁闭目沉默的董相如,略微沉吟,又对商亓问道:“商少堡主今后如何打算?”
商亓苦笑着摇了摇头:“在下已不是什么少堡主了,乐姑娘直呼在下商亓即可。今后……若是二位有事用得上在下的,去溱州秦阳寻我便是。”
“这石板地上多凉呀?商世兄赶紧起来吧!”陈琼玖本想扶商亓,可想着男女有别,于是招呼院中那几个商家堡家仆,可那几个下人只是垂首站着拒不上前。
“陈家九姑娘古道热肠……”商亓自己颤巍巍站起身,又对她摆了摆手,“方才父亲已然说过了的,他们哪还会服侍我商亓这个外人?”言罢又对着乐聆音与陈琼玖拱手道,“在下还有要事,先行告辞,二位贵客请留步。”
乐聆音见着商亓嘴唇泛白、血亏气虚,刚想劝商亓,却见他转身拽起董相如便往外走,那董相如也不挣扎,甚至说是像个木偶那般被商亓牵着一路跌跌撞撞地走远了。
直到商亓带着董相如出了二门子,商家堡的老管家才出来请陈、乐二人回房歇息,几人同时心照不宣对方才院中之事一字不提,可乐聆音心中却时不时地思虑着商亓与董相如的那段情……虽说自商亓突然现身之后董相如便半垂眼睑不再言语,可无论是商亓受伤吐血或是说了那些话,董相如的眼角眉梢却是藏不住心事,尤其是听闻商亓说道愿意一命抵一命代他受死之时,乐聆音分明瞧见董相如眼睫闪烁,若不是他右掌紧扣拇指,说不定那已然湿润的眼帘便要滚瓜般落泪。
忆起方才种种情形,乐聆音心中五味杂陈,挥灭灯烛上榻就寝之后调匀呼吸闭目入睡,却在半迷糊半清醒之间脑中冒出一句话.........
“若是父皇知晓了……他会雷霆震怒之下杀了晟翎么?”
“!!!”瞬间睁开双眸,乐聆音猛地坐起身,被方才自己那一问惊得心慌意乱..................为何会是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