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了。
深宫之内。
荀伽源在寝宫的书房里负手而立,明亮的灯光之下,他看着墙上整整一面墙的水彩画。
从头看到尾,时而陷入唏嘘感慨,时而豪情万丈,时而又眉飞色舞。
那一面墙,都挂着荀伽源的画像,全是他。
第一幅,是数十年前荀伽源登基时,在皇位上宝相庄严,万官来朝,九州归一,周边各国敬献的场景。那一年,他意气风发。
第二幅,是荀伽源英勇神武骑在马上,眼中闪烁着火光,看着满地伏尸罗刹人的场景。那一年,他战无不胜。
第三幅,是荀伽源与另一个人一起站在泰山之巅,大笑着指着一个发光物的场景。那另一个人,是国家科学院院长,直流电之父。那一年,直流电问世,在荀伽源的治理下有人带着这个世界从黑暗走向了光明。他与直流电之父在泰山之巅宣告这个世界,终于是九州领先了一步。
那一年,他对这国家的未来充满了希望,豪情万丈!
第四幅,他的年龄大了点,一袭龙袍加身面色冷酷的站在金銮殿上,他的脚下跪着一个黄色头发的人。是不列颠的远洋舰撞毁了南州渔民的船。不列颠举国惊恐,害怕九州发兵那另一片大陆,而派出的求饶道歉的使臣。
那一年,他一腔战无不胜的血液在流淌,震摄了这个世界。
第五幅,他的鬓角斑白了。坐在金銮殿上,而旁边的金座上出现了一个少年。那天册封太子,他最骄傲的儿子成了九州状元,也成了九州储君。
那一年,他觉得自己老了。未来还得靠后生。
第六幅,他的皱纹遍布了脸颊,头发全然花白,老老实实的坐在金座上,大马金刀宝相庄严,可画师的高明却画出了他的垂暮之气。
那一年,是去年。那是荀伽源在位五十余年的最后一张画。是未来会在荀家氏族挂在祖祠里的画,遗像画……
六幅画记载了他的一生,从当年英武神勇意气风发,到如今夕阳西下。
朕老了么?
荀伽源心中出现了一个声音。
他的面孔变得极其狰狞了起来,忽然疯狂的嘶吼着:“天子永不老!”
垂叹:“第七副呢?为什么不再有第七副画了,六幅画就能终止我的一生么?不,我是上天之子,我是这九州之神,我会创造出让世人再次高歌的辉煌。我是这个世界上最强大的人,我永远不会老。未来不属于后生,未来依然是属于我的!”
他用了第一人称。没有说朕。
深深的吸了一口气,荀伽源抹了抹脸,犹若打了鸡血一般精神抖擞的从这不允许任何人进来的书房走了出去。
他已经垂暮了,但是他不认这个命运。未来属于后生,青黄相接永不停歇,他不信。他认为自己永远都会是这个世界上最伟大的神,永远都是那个站在最高处被世人歌功颂德,被老百姓发自内心拥戴的神,他甚至觉得自己能永远不死。
但是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似乎他再也没有站在最高处被世人歌颂了。神的陨落么?不可以。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被世人歌颂的人,似乎都不再是自己了。自己成为了深宫之中,一个没有存在感的人了么?都不知道我的存在了么?没有人再为我歌颂了么?为什么被歌颂的不再是我了。
埋藏在荀伽源内心深处的秘密,这个世界上没有人会知道。
百姓感觉不到这位帝王的喜怒哀乐,距离太远了。
只有朝中官员会觉得似乎这位曾经英勇的帝王变了,不知道是哪里变了,不知道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了。他开始嫉妒了,开始顽固了,开始执着了,开始小气了。
有人还记得十年前,太子成为状元的时候,荀天子在金殿上册封太子之时,说的第一句话不是:我儿,父皇为你骄傲。
而是生怕有人抢了他的功劳一样,宣告世人说:“孩子,你所取得的成就,都是为父辛苦的栽培啊。一定要好好努力,不要辜负了我。”
似乎,从那时候开始他就变了吧?
他总觉得自己没有存在感了,他总想不断的向所有人宣告自己还活着,即使从未有人觉得他死了。
“咦?陛下经历了什么?为何老奴觉得您忽然焕然一新,满身都是蓬勃朝气啊?”
在书房外等候许久的老官人走上前来,上上下下打量着荀天子说。
荀天子哈哈一笑,抖了抖身子骨,大踏步往前走:“好你个袁成啊,找着机会就要夸你自己。”
老官人嘿嘿一笑:“真是瞒不过您呢,老奴说的如此隐晦都被您看出来了。唉,没有别人夸我,我自己夸自己慧眼如炬都不行。”
荀天子哈哈一笑:“好,朕夸你。你的眼睛就算在这黑夜里也是明亮的。”
“那可不,要不然老奴怎么能看出陛下身上的王霸之气呢?”
“哈哈哈哈。”
荀天子开怀大笑。越发的欣赏这个老官人了。
不经意的问了一声:“李真离京了么?”
“离京了。”
“什么时候走的。”
“散朝就走了。”
荀天子沉默片刻,莞尔一笑:“他没这小聪明,估计是徐申学那个老帮子提点了他。行吧,既然走了就好,省的杵在这八龙城碍眼。”
老官人袁成轻轻一笑:“听说这位状元可是很威风了,在灞桥上斩了十个人头。”
“朕知道。”
“其中有一人是八皇子的侍卫,还有一人……是杜太平的大姨子。”
“朕也知道。”
袁成面露惊色:“陛下神通啊。老奴是刚刚才花重金去探听到的消息,揣着宝一样来向您汇报。没想到陛下竟然提前知道了,陛下真是神通广大遍布耳目,什么都瞒不过您。”
荀天子得意一笑:“这是自然。喏,朕要去继续研究那上古年间的书了,袁成,你去帮我把各州奏折批阅一下。”
袁成连忙点头:“是,陛下。唉,世人都不知道陛下的苦心啊。”
荀天子深有体会的叹息说:“是啊,朝中大臣都不断劝谏,让朕不要再去痴迷于上古时代传说中能遨游宇宙的船了。他们知道个屁,朕都不屑于去研究一些没名堂的东西。要研究,就要去研究那可以冲出这星球表面的绝世科学,一举让世人震惊。哼哼,让世人知道知道,朕这九州天子的智慧震古烁今。”
“对,老奴就一直坚信陛下总能造出上古的那种船,嘿嘿,到时候您带着老奴一起遨游宇宙。您坐在船头,老奴给您划桨。”
“必然的。现在已经有些眉目了,只要摆脱了引力就能飞到宇宙里去。现在朕只需要去研究怎么摆脱引力就够了,快了,不出三五年,朕肯定就能飞进宇宙了。对了袁成,你批完奏折来寝宫,朕昨天又画了一个‘船’的图纸,你来品鉴品鉴。”
“是的陛下。”
目送着荀天子带着一众人等远去,袁成眼里闪过一抹嗤笑之色,什么话都没说,开心的批阅奏折去了。
爬都没有学会,荀天子想飞。
科学家有这种狂想,有这种痴迷,是好事。
但一位帝王有这种狂想,有这种痴迷,却是国之哀伤。
你说他幼稚吧,他在位五十余年,这么大岁数了。
你说他傻吧,他却将权谋帝术玩的深邃。
他的一身毛病其实只是来源于两个因素——自负,而又天真。
对自己的要求太高,总想做一个被世人歌颂的神,却偏偏没有那么大的胸襟去海纳百川,去气吞山河。
幻想中的东西太过遥远与美好,却偏偏看不见现在的科学基础才发展到什么地步,却忘记了自己不是一个科学家,而是肩膀上扛着国家这个担子的帝王。
一万年前,曾经有位帝王喜欢研究木匠活,酷爱造出各种小玩意儿,却懒得搭理朝政,所以他在位的时候是国之哀伤,万民皆苦。把国家弄得遍体鳞伤,几十年后就改朝换代了。
一万年前,还有一位帝王酷爱研究字画。他的字画能与王羲之等齐名,一心扑在了字画之中。所以他差点亡国。
你肩负着什么,你便去为你肩负的东西负起责任……
少有人知道,荀伽源这位帝王,其实从五年前开始就已经很少批阅奏折了。
少有人知道,从五年前开始,这帝国的运转就全靠那袁成,一个六年前才学会认字的老官人……
袁成的居所之中,天子的印章随意的仍在桌子上,烛光戳戳,岸上摆了一米多高的奏章。
他倒是认真的很,每天都要熬夜到凌晨。
“南州又有水患了?唉,怎么又发洪水了啊,可怜了南州的百姓啊。”
忧心忡忡的看着这份奏章,袁成不禁潸然落泪。寻思良久,在奏章上回复道:
“令,南州各大小官员严正以待,首要抢救百姓财产。调动南州所有驻军、衙役一齐赶赴前线抗洪,不得怠慢。官粮、官银优先分配受灾最重之百姓家庭。朝廷暂拨十万金币,务必将每一分都用到百姓身上。国运当前,严惩贪腐。朝廷不日派遣稽查队,调查每一笔朝廷救济款去向……”
有条有理,稳当的很。
毕竟是批阅了五年奏章的老官人(官人其实就是太监,只是没有阉割而已。)
荀伽源身边的袁成,按道理来讲算是大奸巨奸。可偏偏袁成他一生不贪污,不腐败,爱民如子。比荀伽源这九州天子,还要更爱惜九州百姓。
多么的讽刺。
这也是国之大幸。袁成走上了和一万多年前魏忠贤一样的道路,却偏偏清廉、有智慧、目光长远。
他不好女色,不好吃喝嫖赌,对钱没兴趣。
他甚至对权力也没兴趣,从他不培养党羽就能看得出来。
但是,他唯一的爱好就是批阅奏折……他酷爱那种掌控这国家命脉的感觉,美滋滋。
哎呀,是那种普通人根本无法体会到的灵魂升华的滋味。是那种超脱的滋味。哎呀,说不得说不得,就是那种毛孔都要全部张开的感觉。那种当一瞬间神的感觉……
他很认真的忙碌到很晚,这老官人为帝国的运转操碎了心。
荀天子也很认真的研究宇宙飞船到很晚,这天子为人类何时才能登月也操碎了心。
这是一个荒诞的帝国,这是一个荒诞的朝廷。也许他们两人换一个位置,这个国家会更好。
‘咚咚咚’
敲门声响起。
已经睡下的袁成一个猛子坐了起来,慌忙的跑到桌案前,将所有的奏章全部藏到床下,将那天子的印章也连忙藏进了枕头里,这才连忙穿戴:“来了。”
打开门,外边站着一个俊朗的少年。
袁成往他身后打量了一下,见只有他一个人来,心里松了一口气。
袁成自己也心知肚明,自己帮天子批阅奏章的事情传出去,那保准要不了明天自己就要被千刀万剐了。朝堂官员会喝自己的血,吃自己的肉的。别说什么他把天子伺候的舒坦,有天子做靠山。事情传出去,九州天子都不敢保他,九州天子都要为了撇清自己的罪名说一个:“是这奸贼蛊惑朕。”
“八皇子,这么晚了有事么?”
袁成平静的笑道。
八皇子抱拳笑了笑:“袁大人,敢问……李真他人呢?为何没住在宾客堂?跟他一起的那个大个子也不见了。”
袁成眉头一皱,满脸疑惑的看着八皇子:“日落前,李真已经离京了。”
“什么!”
八皇子厉喝一声,呲牙咧嘴的嘶吼道:“离京了?怎么会,他怎么走的这么快?他离京了?”
“是的。”袁成淡淡的道。
八皇子当即一双瞳孔充血,气的全身颤抖了起来:“这孙子跑的好快啊,鼻子好灵啊。跑的真快,你吗的,就差一步啊。”
袁成消息灵通的很,他自然知道这些年轻人之间的那些事儿,不想卷进去,淡然道:“早点歇息吧八皇子,没事的话我先睡了。”
“哎呀我的袁大人啊,他走的时候你怎么不通知我一下?”
袁成一愣,怪我咯?
他很想说一句,老夫凭什么通知你?但因为这是八皇子,他却没这么说。
“我也不知道你要找他啊。呵呵,八皇子这怪罪倒是莫须有的很。”
“得罪了得罪了。我太急了,有口无心,袁大人不要见怪。唉,袁大人晚安。”
“早点休息。”
“……”
重新关好门,袁成嗤笑一声,喃喃道:“跟你老子一个德行。一天不从自己身上找问题,啥都怪别人。还想争皇储?这要是让你当了天子还得了?唉,朝廷重蹈覆辙不怕,最怕就是年轻一辈,再也没有这样一个忠贞、正义、智慧的我了。”
袁成仰面长叹,又开始为帝国操碎了心,一晚上都没睡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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