垂头丧气的骑士们缓步走进欧诺尔巨大的城门。
华丽而精致的花纹彰显着城市的精细的风格,巨大的门洞每日吞吐无数来来往往的各式各样的人们。狮鹫、剑与圣经分立王冠两端,尽管是雕刻,图像也耀耀生辉,发出灿烂的光一般,教人不敢直视。
此面门尤其如此,作为每次出征与凯旋的地点,高大而辉煌的城门带给每一个将士远征的动力。往来商人第一次到来时则会驻足观望,直到脖颈酸痛,也借此期望能有一个好的收益。
壁立千仞般的城墙高耸着,目力好的人从远处可以望见其巨大的伤痕,那是千年时光吹起的风沙鞭打出来的,有人称其本身是一本绝好的历史书。
最上面的几条黑色的,是与精灵的战斗中被精灵魔法打出来的;低一些的密密麻麻的,是弓箭手们的杰作,他们为此成为脚下草木的养料;再低一些的,是当年作为小国首都被某个大国攻打时,失传的矮人的攻城武器造成的,而后顺着时光的流动,昔日大国已成法师们考古的游乐园,他们脚下石粒成了帝国仅剩仅剩几片碎骨,唯有此一面城墙屹立不倒。
当遇到全国级别的庆典时,提前几天就会有贵族带着自己的子女,挂上所有奖章,前来这面城墙,一一细数与自己家族有关的每道痕迹:
“布莱恩,看到没有,那就是当年你爷爷救了那个比兹家的懦夫的地方。告诉你,他们两个爬到城墙上面,弓箭手立马射了过来,那个胆小鬼差点尿了裤子,多亏了你爷爷把他抱起来跑到一边,要不然哪有现在的伯爵大人!”
接着旁边一个打着高领花边的贵族拄着手杖面色惨白地匆匆走过。
第一二代贵族是穿着裹着沼泽泥泞的马靴走出来的,他们在这时抛开了一切贵族的礼仪,回忆家族的光辉。城墙蕴藏着无数人的故事,因此便有一个特别的仪式:在数次修复城墙的过程中,中心广场上会堆满各式勋章,接着它们会被送往铁匠铺,成为城墙的一部分,象征匿名送来的人们荣耀与帝国长存。
而当有人为王国做出巨大贡献时,王国会将他的名字刻在城墙的一侧。熟悉城墙胜过教会的历史记录的人们可以将镌刻的名字背诵下来,因此无数人追求着这个莫大的荣誉。
城墙靠近城门的地方,可活动卸下的砖瓦陡然增多,原本安排弓箭手的地方在远征军凯旋时会请来数十位法师,使用各色华丽的魔法充当礼炮。
由于骑士在骑兵中也地位隐隐高了一等,因此每次他们的伤亡率极低,远征对他们而言就意味着荣耀、宴会与财富——他们从未考虑过远征本身,因为未能迎接到五彩的欢迎魔法的向来都是最倒霉的家伙。
因此,所有骑士接到任务时都是斗志昂扬,一个个用最大的声音高喊着口号,虽然没有全城欢送,——伊诺卡国王希望秘密进行此次行动——但他们却都盼望着一场空前的欢迎,甚至留名于千年屹立的城墙。
他们好整以暇,吩咐着仆从牵好马匹前行,毫不客气地回击平日损友与对头的嘲讽,因为他们并未参与此次远征。他们心中已认为自己高人一等,将要成为爵士,只等到远征归来便可在过去的同级惊诧的目光中昂首挺胸地接到国王亲自颁发的奖章。
然而,美丽的想象如华丽的油画在长枪中支离破碎,在烈火中化作灰烬一般,他们连敌人的踪影都尚未分辨,便折损了十数人,而且还是常年训练的、拥有骑士称号的骑兵们。紧接着,一队队先行者纷纷消失,只剩下各自的战马倒下的身影出现在自己的眼前。
骑士们惊慌了,他们几乎从未见到过这样的情景,他们经历过最艰苦的不过是做侍童时的骑士七技的训练,哪有这样的危机关头。一队队几乎是送死的先行者消失后,伊诺卡国王终于让他们全部返回。
听闻消息的一刻骑士们全部都呼出一口气。现在他们明白了,虚无的奖赏不如粗布的生活,与其呆在这里为了骑士的荣耀坚持命令送死,不如无法完成任务灰溜溜地返回欧诺尔,迎来一顿斥责与惩罚。
然而当真正到达了欧诺尔,骑士们才慌张了起来。面对伊诺卡的责备的忐忑,混杂着自己暗地离开又哑巴般返回的耻辱感,再见到这扇象征荣誉的城门与千年铁青着脸的城墙,一个个骑士垂头丧气地走进了欧诺尔。
应国王的要求休整一番后,几个领头的骑士在使者的带领下来到了王宫。
金碧辉煌的殿堂似乎晚上也能照成白天的模样,厚厚的红色地毯让铁甲都踩不出声音。骑士们单膝跪在伊诺卡面前。与东方的中央集权不同,国王们平日不会有每日的常规性会见,因此骑士们只是单独面对着伊诺卡,也更显压力。
一阵沉默。
伊诺卡先发了话:“我需要一个解释。究竟出现了什么问题才让我手下的上百名骑士消失尽净。”他语气极为平淡,甚至没有使用疑问调的上升语气,骑士们却感到压力陡增。
为首的骑士深吸一口气,才开始他的讲述。然而他所知道的不必伊诺卡多上多少,因此这位国王也没有得到任何有用的消息。
多问了几个细节,骑士们便被要求返回了。只留下伊诺卡一人在书桌上涂涂改改,他手中的羊皮纸记录着自己与各位学者大臣们商讨的结果——出现未知的损失的原因,然而种种情况几乎完全被否决,余下的几种可能的情况又不知道如何判断。他最终只得作罢,前去休息。
他只能期望自己的第二种方案成功,否则教会的历史记录上又会出现一位人民口中的昏君,关于此事的最后一个想法就是:
“如果知道究竟是什么东西造成的这样的损失,也许会有零星的线索。”
德默克的小屋中,一位学文的贵族也发表了同样的观点。如同他心中所想,德默克不会,也不可能会有任何想法,他只能发表自己的见解,接着将话题重新引回自己的课里面:“我们知道,在伊诺卡国王的大力发展下,全国面临着资源供应不足的问题,若是远征失败的消息传出来,不少人便会发现目前的僵局,从而造成全国人民的恐慌。普洛斯普成功渡过这一关之后,对教会的不信任便会渐渐生长。当教会在两大王国都不被待见之后,会发生什么?”
“也许教会高层失去了镇压的武器之后,那些本来就十分不满高层随意改变教义的神父们就会反抗吧。当然只是也许,再怎么说教会也拥有三大骑士团,虽然其中之一常年在圣彼得,但毕竟比底层无势的神职人员厉害多了。他们也只可能声讨罢了。”一个学生回答。
“没错,记得我昨天给你们讲述的,新兴的重商的贵族们不堪宗教的剥削吧?与此同时,一位法学士在回家的路上遭遇了暴风雨。大自然的力量让他屈服,他只得呼唤他唯一认识的几个神明之一的矿工的保护神,圣安娜,并保证他将在获救后成为一名神职人员。”德默克缓缓讲述道。
他低沉的声音念诵经文一般讲着冗长的句子,在狭小拥挤的小屋中,配着屋外行人由于伊诺卡的命令骤减造成的声音极少,听者像是在女巫的帐篷里,面对着水晶球一般,故事便在令人昏昏欲睡的空气中展开。
“这听起来十分可笑,教义中各司其职的神明越界保护并不相信神明的人,此人还由于心中所谓神明的恩赐抛弃了可在王宫中就职的机会,不顾父亲的反对毅然加入教廷。更有趣的是,当他加入教廷后,本应该洞悉自己的错误,发现自己的获救原本就不是由于神明的赐福,他却远比那些贪婪的主教们更用心钻研教义。
“也许正是这个完全不符合逻辑的命运的抉择,让这个学士参与了许多历史上巨大的事件。然而在他加入教廷两年时,刚进升为神父的学士仍然只是一个每日不停祈祷的普通神职人员,祈求着上帝的怜悯。一年后,博学的神父在神学上展现了他的才能,学习两门古语的同时成为了一名圣经教导,简单来说就是负责在平民中传达教义。他同时也教授圣经。
“时间又过了一年,神父所在的修会将他派往圣城,原因是教廷将两个修会合并,神父所在的修会反对这一决定,因为他们的利益在合并中受到影响。神父随后参加了一个忏悔仪式以期望获得宽恕,因为他从未想过卷入教廷间世俗利益的争夺。
“不久后神父的教区长,神父在神学上的引路人,也是他的忏悔神父将他召回,并指定他为自己的继承人。这个行为部分减小了神父心灵的不安。
“神父从此便将所有心思花在教义的理解上。然而随着他的研究逐渐深入,他发现自己只有引用一些被教会定为禁书的,教会以前的一个时代的理论来相互弥补各自的缺陷。这在当时是被视作异端的行为的。试想,一个宣传着神明的光辉创造万物的教会,无论是渴望利益的人,还是追求教义的人,他们都不希望有谁会相信世界是由几种基准事物组成的。
“所幸神父的研究并没有引用那个时代中这样的思想。更多的还是人文方面的思想。原本就是法学士的神父更能接受不断改进的观点,这让他将对教义的研究继续进行了下去。
“在隐居塔上,神父的思想经历了重大的改变,他逐渐不相信教廷中盛大的仪式的作用,而推崇教义中‘只要相信神,就能获得其永久的正义;与之相反,强求神的赠礼不会获得半点’。
“此后,神父将自己的签名中姓氏部分改变,变为了一个读音相似的词语,出自古语中的‘自由者’。他质疑教会宣称自己是神与人之间沟通的媒介,并认为当时依附于神学的哲学是过去那个时代的哲学的曲解,因为大部分哲学家都在教廷中有一官半职,往往这个职位不低。
“终于,在神父在暴风雪中向矿工的神明祈祷十二年后,万灵节的前夕,一个孤独的大风雪的冬季的夜,神父以一个大学教授的名义在自己居住的城市的城堡大门上贴上了一张羊皮纸,这是著名的九十五条论纲。
“论纲主要在辩驳教会中盛行的一种行为,即借助一卷被称为赎罪劵的羊皮纸牟取利益。教廷宣称赎罪劵可以使人死后脱离炼狱,来到天堂,事实上,这不过是教会吸金的幌子罢了。甚至,购买了赎罪劵的人便可以肆意妄为,因为自己无论如何已经有了天堂的门票。
“神父宣称上帝并不会由于赎罪劵拯救罪恶的人,也不会由于神职人员作祭司祈求上帝的救赎。相反,上帝会向他的儿女说话,透过先知和使徒、透过圣经、借着个人的启示,上帝以爱心向受造的人类说话,只需要人凭信心可以听到上帝的话并回答他。
“这自然与教廷的理念完全冲突,他们要求神父收回他的话,否则他将会被驱逐。神父全然不惧,因为他所在的国家的一位选帝侯——也就是一种拥有选举教皇能力的诸侯——支持他的行为。由于他的行为,赎罪劵的出售变得极不成功。
“而后国王宣布取消对神父的保护,另一位选帝侯却用一桩假保护案将神父带走。这段时间神父将自己所推崇的教义与历史、传说结合,写出了第一本新教——即后来从教廷分离的一派——的圣经。
“随后他公开提出教皇无权干预世俗政权。宣称教会如果不能自己进行改革,国家政权应予挽救,并将罗马教会称为‘打着神圣教会旗帜的、人间最大的巨贼和强盗’。他认为教皇不是圣经的最后解释人,信徒人人都可直接与上帝相通而成为祭司。
“教廷立即宣布将他开除教籍。然而他在审判中的强硬使教廷不得不将他释放。又一次以‘绑架’的方式将他送回城堡接受保护后,神父的支持者逐渐增多。或者说,神父将他们心中的反抗点燃。教廷所遍布的大陆上,掀起了不停息的宗教内战。与之匹配地,一个新的教会从教廷中分裂出来,最初的主要成员来自神父所在的王国。
“神父公开反对他口中的农民暴徒,然而他只是一个表面上的领袖,甚至连领袖的名号都没有。同时,这位领袖并没有圣人的谦逊,如他自己所说,他是个粗暴狂野好战的人。
“他不允许他人修改圣经,某方面来说与教廷的做法相同。同时他接受好友的重婚,在教义中这却被严格禁止。他排斥某些人种,因此造成了后来举国的仇视。他赞同法庭惩戒女巫,并且要求他们使用严厉的刑罚。
“直到神父去世九年之后,炮火的喧嚣才由于一项合约而停息。此时,数个国家已经改变了信仰,成为了新教成员。神父偏激的性格带来的灾乱终于结束,他思想中善的一面终于带来了光明。
“思想的独立造成了社会的进步,同时两个教会互相的改革彻底否决了宗教统治社会的出现,平民们有了自己的主见,譬如农夫不再将神明看做丰收的根本,转而研究个人的努力能否增产,甚至因此出现了技术的革新。庞大的人口基数下,这种微小的改进由于数量的庞大使时代改变。”德默克讲述完毕,似乎有些口渴了,转身向屋里面走去。
他的声音逐渐消失,却回响在一众人的脑海中。在场的都是聪明人,自然明白这样的历史事件的影响。他们不住思考的是,倘若这样的故事真的发生在他们身边,自己又将如何。
随着他们思考越发深入,一个个危险的,却又逻辑性的结局出现在他们面前,让人咽下一口唾液。逐渐有人起身,离开小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