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一日已经熟悉了归元盟的大致构造,现今方恨水只剩下一个疑问,便是蔺双鹤。
蔺双鹤此人,按照叶仲陵的话来说是“没皮没脸,至贱无敌”,按冯桑的话来说是“此人深,不可测”,按楚空的话来说就是“方帅,当心”。
盟中弟子二月带着他们熟悉盟内之时,她也曾直截了当地问起蔺双鹤。二月的回答也很干脆,“副盟主不常过来,弟子们都不了解。”
方恨水知他应该不是在说谎,之前姬花软也说过了,这位副盟主半个多月都不来盟中。
只是……方恨水有些怀疑,这种吊儿郎当的人真的可以做上副盟主么?
这几日,方恨水带着冯桑等人一起大摇大摆地在归元盟中观察盟中弟子的言行举止,发现他们并没有什么特别强求的规定,作息时间也都不同,看上去就像毫无组织纪律可言一样。只有每日三个时辰的练功时间,不知是不是规定,没有一个弟子在这件事上马虎。
起先方恨水认为这必定是做给他们看的假象,披着懒散的外衣,其背后一定有不可告人的秘密。
可是任凭他们怎么查探,都没有发现任何蛛丝马迹。
就这么过了两天。两天里,他们连裴祭清的影子都没有看到,蔺双鹤也是消失得无影无踪。只有姬花软会偶尔来看一眼他们的动向,其余时间都是二月陪着他们,给他们介绍盟中情况。
方恨水心内疑惑,裴祭清这么放心大胆地把归元盟敞开给他们看,还派专人讲解,真真是太有诚意了些。
这日叶仲陵和冯桑不知去了哪里,楚空又是个话少脸冷的,便只剩了凝秋和方恨水作伴。
凝秋来的当日,归元盟中前来迎接的小厮还以为她是方恨水的小妾,闹了场小乌龙。经此一事后,凝秋方才回过味来为什么每次叶仲陵看她的眼神都有些微妙……
是以凝秋此后也不太敢在外人面前和方恨水靠得太近,虽说两人都心知肚明彼此都是女子无需避讳,但落在旁人眼里,便成了她是方恨水的通房丫头。本来两人都不太在意别人的眼神,但凝秋始终觉得感觉怪怪的。
现在在归元盟中,凝秋就更不敢和方恨水亲近。方恨水去哪里她也不再跟着去,左右方恨水无论去哪里都有楚空在暗处跟着的,她觉着自己去了也是添麻烦。
方恨水知她心里有些别扭,每每便吩咐她守着房间就好。
如今方恨水觉得自己的日子过得越发舒坦了,什么事也不用做,就好像唯一的任务就是等着裴祭清的决定,然而又总也不见他人影。于是她变得清闲起来,每日除了听二月介绍归元盟的事情就找不到事来做了。
这日趁着清明,二月说此地有清明寒食踏青的传统,盟中弟子多数都可以出去放松一下,也可祭奠逝去的亲人。一干弟子都准备好了物什要去踏青,凝秋窝在房里也闷得很,便寻了方恨水一起去。
方恨水明白在周围都是男人的情况下,她毕竟是凝秋唯一能亲近的人。虽然想趁着大家都外出的时候刺探刺探归元盟的情报来源,但凝秋邀她同游,她也不好拒绝。于是吩咐了楚空留在盟中,交代过一些事宜之后就被凝秋拉着出了门。
清明时节,苏州城的烟雨更添了几分朦胧之色。浅灰色的天空,绵绵密密的细雨,青灰色的砖瓦,一汪盈盈碧水,两三只木筏渔船,铺就一幅意蕴深长的水墨画。
“唉,下着雨呢。还怎么踏青啊……”凝秋站在屋檐下,伸手接了几线雨水。
方恨水望了望前面冒着雨都已跑出八丈远的弟子们,刚想和凝秋说实在不行就作罢吧,后面追来一人,却是二月。
二月是个面容清俊的男子,身形有些消瘦。此刻他正穿着单薄的长衫,一手撑伞,一手拿了两把伞小跑着追上来,对方恨水笑道:“清明多雨,然雨势极小,并无大碍。大人应是头一次到江南地界。江南风光,最是体现在一个‘水’字。大人不妨撑一叶油伞,趁着细雨霏霏,将水乡风韵尽收眼底,倒也不失风雅情致。”
方恨水见他笑容平和真诚,伸手接了油纸伞。记忆仿佛一点一滴地在苏醒,那些踏水而归的夜晚,那些画舫上的青涩告白,那些温暖人心的拥抱,都仿佛一颗一颗的雨滴,慢慢串联成一线烟雨,衬得四周的青砖黛瓦都变得隐约,只剩了一线细雨飘荡在天地间,逐渐幻化成手握长戟的白衣少年。
微怔过后,方恨水点了点以示礼貌,独自撑伞走开。凝秋却没有跟上去,她呆立在原地直愣愣地看着二月,怔怔喃喃:“你、你……”
正当二月疑惑地回望凝秋时,方恨水大声一唤:“凝秋。”
凝秋回神,看了一眼自家小姐,又转过头来眨巴着眼看了看二月,最后还是垂头跟着方恨水去了。
二月望着她们的背影,若有所思地勾了勾唇角。
凝秋追上方恨水,低声问道:“公子,为什么我觉得他好像……”
方恨水截断她的话:“他谁也不像,无需多问。”
凝秋犹疑地看她一眼,抿了抿唇还是大着胆子道:“公子,凝秋总觉得,归元盟很熟悉。”
方恨水停下脚步来,回头看她,目光清冷。凝秋忙低了头去,心内忐忑不安。
过了许久许久,方恨水长长一叹:“我知你疑惑,我也是一样的。只是……我不愿意深究,我怕得到的结果让我跌下去,就再也起不来了。”
凝秋抬眼望她,只见她虽穿着男儿装,却是一身瘦骨嶙峋,神情更是萧索凄凉。
方恨水和凝秋慢悠悠在城中逛了逛。二月说得极是,江南风光最是要在一泓烟雨中才算得美好。然二人也并非第一次见此美景,毕竟在此地生活了十几年。此刻故地旧景犹在,故人却已不见踪影。再美好的景致也只是徒增伤感罢了。
凝秋见方恨水一路都不言不语,以为她心里难受,正要出言安慰,却见面前姬花软推着轮椅缓缓而来。
方恨水凝眉,脸上的空茫之色一扫而尽,迎上去拱了拱手:“多日不见裴盟主,不知考虑得如何了?”
裴祭清怀里仍抱着那只白猫,面无表情地看着她:“此事待清明过后,裴某自有答案。”
方恨水微点点头,抬眼看了看姬花软身后,问:“怎么不见副盟主?”
裴祭清不答,把白猫抱给了姬花软:“你先和二月汇合,我要跟方大人单独说几句话。”
方恨水听他说“单独”,便也遣了凝秋跟着姬花软一同去寻盟中弟子踏青。她上前去替换了姬花软的位置,给裴祭清撑着伞。姬花软不放心地看了她一眼,眼中满是警告。
方恨水微微一笑,表示友好。姬花软又温柔地看了眼裴祭清,这才转身快步离开。凝秋一时跟不上,自己一个人又找不到地方,便小跑着去追。
方恨水收回视线:“裴盟主要去哪儿?这里总不是说话的地方。”
裴祭清指了方向,方恨水顺着他的指引东拐西拐,两人到了一处废弃的园子里。
方恨水警惕地打量了四周,料想裴祭清也没有那个胆子谋害朝廷命官,稍稍安下心来。
裴祭清看上去倒没那么多心思,兀自推开栅栏门进去。方恨水下意识地将撑伞的手伸长了些,脚步也往前迈。反应过来自己竟是怕他淋了雨的方恨水很是吃惊,她压下心头莫名其妙的小心思,抬步跟上。
裴祭清已然推着轮椅立在一间竹屋前,他静默了一瞬方才抬手推开那扇门。
一股潮湿气息扑面而来,夹杂着淡淡的霉味。
“裴盟主带我到这里来干什么?”方恨水收了伞,却只站在门口。里面的气味实在不好闻,就像淋过雨的乱葬岗一样,且灰尘又多,方恨水担心待久了会引发旧疾。她粗粗打量了一番,只见这间竹屋的内里简单素雅,东面横着摆了一张床榻,正中是一张檀木桌子,西面挂着一幅破旧的观音图。大门对着窗户,隐约透出些阴邪的气氛,让人觉得压抑得喘不过气来。
裴祭清绕过桌子移动到窗前,伸手推开纱窗,阴冷的风瞬间灌屋子,直冲向方恨水的面门。
她下意识抬袖一挡,心中微恼刚要发作,拂袖之间却见裴祭清立于窗前寂寥萧索的背影,怔忪开口:“这里究竟是什么地方?”
裴祭清回身看她,那一眼平平淡淡,却让她觉得周身寒冷,仿佛置身于冰窖之中。
“你过来。”
方恨水呆住片刻,随后只觉一股子怒气直冲脑门。虽说平日她从不甩脸子给谁看,也从不曾对谁摆过架子。但她到底也是身份地位尊崇之人,被一个非官非爵之人用这种生硬的态度对待也就罢了,怎的还要听他命令使唤不成?
“裴盟主未免太过……”
“方大人,”裴祭清开口打断她,“我说过,清明过后会有答案。”
方恨水不再搭腔,憋住了呼吸往窗前走去。
待她看清了窗外景象,顿觉一阵寒意沿着僵直的脊背缓缓爬上后颈,在头皮上打着旋儿。紧闭的呼吸陡然一松,刺鼻的香味混合着湿气争先恐后地钻进鼻端。她一手撑在窗沿上,躬身剧烈地咳了起来,眼睛却犹带惊诧地瞟向窗外。
窗外,矮了一丈多的土壤上,立着许许多多的坟头,每一个坟头前便竖了一支无字牌位。大片大片的红色石蒜花开满了整个坟场,萎靡中透着艳丽,艳丽中开出了诡异。一些已经枯萎的茎叶化作一摊黄褐色的粘稠液体,铺在这大大小小的几十座坟头上。通体被浆液染成褐色的蛆虫爬上了艳红的花瓣,一路拖曳出浅褐的痕迹。各种各样的昆虫肆无忌惮地爬行蠕动,密密麻麻地占据着最肥沃的土壤。
空气中,连风的味道都带着恶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