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祭清很快地扫视了众人一眼,随即转了眼去抚弄那只猫儿。
方恨水见他没有要说话的意思,身后的姬花软也是面无表情。她清了清嗓子,站起身拱手道:“裴盟主,朝中正二品官千策府府帅方恨水,率府众楚空、冯桑、叶仲陵,冒昧前来造访,还望裴盟主见谅。不知裴盟主可有兴趣入朝为官?”
裴祭清仍微微低头给白猫顺着毛,倒是姬花软冷眼看了她一眼,目露讥讽。
主位上的二人没有一人吭声,完全当方恨水几人不存在一般,整个大堂安静得连根头发落到地上都听得到声音。叶仲陵见此简直要怒发冲冠了,区区一个江湖门派也敢不把朝廷命官放在眼里,想他们几人也都是从锦衣卫拨到千策府的,何曾受过这种冷遇?心中越是这么想,他便越是气得忍不住,手上捏紧了椅子扶手。
方恨水等了半晌未听见回答,只好接着道:“诚然江湖中逍遥自在,自是比被朝堂束缚来得快活。但十数年前的血案,想必裴盟主虽远在楼越也该有耳闻。江湖门派一旦兴起,便自成一个体系,朝廷在管理上多有不便。且武林中纷争不断,各类比试争夺不断,多有命案发生,官府即便插手调查,最后要将凶犯缉拿归案也不容易。若是武林人士便可自成一派不受束缚,那又将大亓律法置之何地?是以——”
姬花软忽地打了个哈欠,媚态万千,湿漉漉的眼神落到方恨水身上,七分鄙夷三分不屑道:“听了这半天,原来是朝廷大官来了。我还当是哪家的狗没事跑到我归元盟中来吠了,原是当今圣上的狗腿蹄子。”
叶仲陵闻言暴怒,一掌拍在木桌上,震得青瓷茶盏呯呯砰砰颤了好一阵。他唰地站起身子迈步上前,咬牙道:“你不要欺人太甚——”冯桑见状忙伸手拉住他胳膊,他还是不顾阻拦怒气冲冲地往前冲。
方恨水伸手横挡在他胸膛前,微微侧头低喝:“回去!”
叶仲陵转头怒道:“他们实在可恶……”却在转头那一瞬看见方恨水面具下的眼睛,那样湛亮而平静,半分气恼也没有。叶仲陵忽然想起,受辱最大的就是方恨水,可他却像个没事人一样,便是这份魄力,也值得自己低一次头了。叶仲陵狠狠瞪了姬花软一眼,哼哼哧哧地坐了回去。
方恨水转头对裴祭清拱手施礼道:“裴盟主见谅,仲陵性子素来急躁,失礼冒犯了。我代他向裴盟主和姬姑娘赔罪。”
姬花软嗤笑一声,“没想到狗腿子消息倒还灵通,知道我是谁。想必归元盟上下,这位二品大官也已摸了个透吧。此番行来,是为了查探虚实?呵,你倒是直接,比之前那些个猪脑子强。”
方恨水听她声音魅惑入骨,咬出的字眼却是阴狠粗鄙,心下暗叹一声,正欲开口,又闻大堂外传来一阵中气十足的哈哈大笑。
她微微回过头去看,瞧见一个身着绛红色长袍的男子,银眉鹤发,唇角的弧度极是张狂。他大步流星地走近,将方恨水上下打量了个透,随即转眼对姬花软笑道:“哟,姬大美人这是和谁生气呢?”
姬花软冷眼瞪他,马马虎虎行了个抱拳礼,阴阳怪气道:“副盟主半月不来,今日一来正好撞上大好事,可巧呢。”
男子转头看向方恨水,剑眉斜飞入鬓,微微一挑便惹出无限气势,“哦?这位面具小哥,有何好事?”
方恨水却全然脱了心思,脑中只回荡着那句“副盟主”。副盟主,归元盟的副盟主。可是她们所得到的情报中并无此人,连归元盟中还设了副盟主这个位置都不知道,更别提这样一个活生生的人。
奇怪,真是太奇怪了。情报绝不会出错。也就是说,归元盟真正神秘之处在于这个副盟主。究竟是太过平凡没有人注意到,还是太过狡诈无迹可查?
方恨水抱拳施礼,“在下乃朝中正二品官员,千策府府帅方恨水。不知副盟主尊姓大名?”
男子摸了摸下巴,唇角的弧度仿似怎么也散不掉,“倒还没人问过我尊姓大名。唔,好像是……尊姓蔺,大名双鹤来着……”他伸出食指点了点下巴尖,皱着眉侧头去问裴祭清:“嗯?我没记错吧?”
裴祭清根本不搭理他,抬头看了看方恨水,冷冷吐出两个字:“继续。”
方恨水一怔,继续什么?旋即明白过来裴祭清是要她继续方才被姬花软打断的话,她清咳一声道:“是以归元盟若愿意归顺朝廷,不论充军还是入三省六部,都大有可为。有才者也可自荐,千策府除府帅一职,其余职位任其挑选,最低也是正五品。”
顿了顿,方恨水接着道:“且在下听闻裴盟主和归元盟众人都是大亓子民,机缘巧合在楼越待了几年,如今在这个间隙回国,想必裴盟主也是希望能有所作为罢。大亓之前签下了停战议和的协议书,又割了两座城池才换来这两年的安宁。而楼越近来又有异动,恐战事再发。天下存亡之际,有志之士又怎能眼睁睁看着家国沦丧?”
裴祭清还未开口,坐着慢悠悠嘬了口茶的蔺双鹤抿唇笑道:“原来是做官这等好事。怎么?家国沦丧难道不是上位者的无能么?”
叶仲陵听了半天实在坐不住了,再次拍案而起,扇面一合指着蔺双鹤怒道:“放肆!你可知你犯的是大不敬之罪!”
斜斜歪坐在对面的蔺双鹤微微坐正了身子,挑眉看他:“哦?大不敬?呔,连实话也不让说,当真是无能。”
诚然这话说得不假,但只要明德皇帝还在一天,这样的话便一天没有活路。方恨水也看得出蔺双鹤是个无所畏惧的人,快人快语倒是令她羡慕。只不过在其位谋其事,她虽也知道明德皇帝昏庸无能,但面子总是要做足的。
她一手将愤然站起来的叶仲陵又按回去,淡然看向蔺双鹤:“副盟主果然有胆识有勇气,不过凡事总要留个余地,太张狂总归不是好事。”
蔺双鹤冷笑一声,不再言语。
裴祭清见安静了下来,一手将那白猫半拎在空中。白猫软拖长了音调绵绵地叫唤一声,一时众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他身上。
“既然还有所忌惮,就别怨他人张狂。”裴祭清的声音不冷不热。
方恨水顿时噎住,的确是因为有所忌惮,否则他们也不可能这样兴师动众地来招揽一个江湖门派。这件事情明着是替明德皇帝扫除潜在的威胁,暗地里其实是为太子选拔人才。尽快动身来江南,一则是因为长阳公主的纠缠,二则是因为方恨水已接到消息,宁王赵玽也正对归元盟虎视眈眈。
毕竟,这是一个三个月内就掌握了整个江南地域的经济命脉,并且锄强扶弱深受百姓爱戴的组织。在江南地区,老百姓中不论是谁,一说到归元盟,那都是笑意盈盈满目感激。民心所向,能人所聚,若能将这样一个庞大的组织收入囊中,实在令人兴奋得紧。
他们忌惮的不仅仅是归元盟自身的势力,更是宁王的势力。
若非方恨水剑走偏锋,向太子献计令其主动请缨成立千策府来专职处理此事,此刻坐在这里与裴祭清谈条件的只怕就是宁王赵玽的人了。
方恨水理清了思绪正待再开口,裴祭清扬手把白猫抛给了身后站着的姬花软,拍了拍衣袍道:
“方大人留下,你们都出去。”
方恨水大喜,面上仍不动声色,摆了摆手示意冯桑等人也退下。
待整个大堂只剩了方恨水和裴祭清两人,裴祭清这才舍得将目光落在方恨水身上:“方大人有个远房表妹?”
方恨水一呆,怎么也想不到裴大盟主遣退众人竟是要问这个。联想到昨日他一人待在薛府旧宅里,又那么轻易地答应了接见他们,今日还私下问起自己,方恨水不由得打了个寒颤。她从没有像此刻这般庆幸自己将口技学得出神入化,可以随时变换男女老少的声音。
莫非……他曾与薛家有过来往?莫非他曾经见过作为薛家小姐的自己?
可是任凭方恨水将十九年来所能记得的全部记忆都搜寻出来,也着实想不出何时见过这样一个人。不过裴祭清的长相算不得丰神俊朗,放在人堆里简直都要找不到,实实在在是个平凡的相貌,也许曾经有过一面之缘,却被自己忽略了也未可知。
“啊……是,裴盟主缘何问起舍妹来?”
“昨日见到一面罢了。不知令妹家中都有何人?”裴祭清的眸光锐利,直直看向方恨水面具下的眼睛。
方恨水毕竟也是在朝中摸爬滚打了三年,学会的不只是说官话摆场子,更多的是处变不惊,当下迎上他的目光沉着道:“听裴盟主的问话,倒像是对舍妹上了心?”
裴祭清抿唇不语,眼神锋利得跟刀子一样。
方恨水暗松一口气,不论裴祭清是否和薛家有过来往,不论他是敌是友,她现在都不能暴露身份。最多……也就是个莫须有的“表妹”引起怀疑罢了。时隔五年之久,当年与薛家有关的人也早已死于非命,她不信现今还有人记得一个养在深闺的薛家小姐。为今之计,只有抵死不认了。
裴祭清沉着脸端详了她片刻,忽又再度开口:“方大人住在客栈?”
他端起一杯茶,轻尝了口,温度刚刚好。“不如请方大人一行入住归元盟。入朝之事,我会考虑。既然太子这么有诚意,裴某也当拿出点诚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