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
春光满篱墙,水色共烟云。
苏州城还是如往昔般美得惊心动魄,水榭亭台,长廊回桥。青石街上,两侧布满了摆摊的小贩,各式各样的杂物都有卖的。这一带的人不似北方人豪放,只闻细细碎碎的买卖交谈声,少有大声吆喝的。在这里,让人只觉得连空气都是清幽、醇和的。
一辆马车咕噜咕噜地缓缓行着,驾车的是个黑衣黑发的年轻男人,左右和后方跟着五六个骑马的男人。一行人皆穿着寻常的衣裳,半点张扬也无。可这种场景在京城倒还不足为奇,放在苏州就没那么常见了。青石街上的人都好奇地打量这行人,私下都揣度着约莫是从京城来的达官贵人。
马车右边一个身着藏青衣衫的男子扫了一眼窃窃私语的众人,转头向身边的蓝衫男人道:“我估计咱们这么招摇过市,还没找到人就得先暴露自己。”
蓝衫男人连头也未转,平静道:“府帅本就是这个意思。千策府并非秘密组织,何来暴露之说?”
青衣男人哼了一声,耸耸肩:“毕竟我还是觉得应该偷偷潜进那个什么盟,先摸清楚情况再谈合作。”
蓝衫男人不再搭话,明显是对已成定局的事没有谈论的兴趣。
而马车内,凝秋接过方恨水喝完茶的杯子放好,突然想起什么似的问道:“公子不是说还没准备好来苏州么?怎么急匆匆召了人马动身?还这么快就赶到苏州了,总不能是临时起意吧。”
方恨水揉了揉头上穴位,轻声道:“长阳……”
凝秋顿时明白过来,小声嘀咕道:“这个小屁孩儿公主也真是的,非得缠着公子。待日后她若知道公子并非‘公子’,不知道会是什么表情!公子你可得早点跟她撇清关系,免得日后她记恨你!”
方恨水摆摆手表示知道了,顿了一下又道:“以后别再说什么‘并非公子’的话,以免招惹麻烦。”
凝秋点头,掀开帘子看了看街上景象,不由得一声叹息。声调刚落她便立刻掩了唇,小心翼翼拿眼去瞥方恨水,却见她也如自己一般掀了帘子望向阔别已久的苏州城,被面具遮盖住的脸上神色难辨。
凝秋不禁在心头又是一声叹,仅用一副面具遮得去什么呢?
方恨水这一路上来的变化,别人或许看不出,她却是看得再真切不过。越是接近苏州,方恨水的神经就绷得越是紧。昨夜宿在客栈中,方恨水竟猛地从噩梦中惊醒,一时有些神志不清起来,大喊了一声“江沉”。幸好凝秋就住在隔壁厢房,赶在其他人前头闯进了她的房间,却见她穿着一身汗湿的亵衣倒在地上止不住地颤抖,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却仍仿佛喘不过气来一般,整张脸憋得通红,唇色苍白得像涂过一层面粉一样。凝秋自然知道她这是旧疾复发了,忙从抽屉里拿出药来给她喂了,途中慌乱之下打碎了一个茶杯,吓得她心内一颤。这时其他随行的人也已经披了衣裳赶过来,凝秋惊惧之中一把把方恨水抱起来扔到床上。
待人来了房中,凝秋刚好给方恨水盖上被子,回头对眉头紧锁的众人道:“好了,没事了。近日里奔波赶路,公子又久居京城极少到过江浙一带,约莫是有些水土不服。方才夜里黑,公子不小心打翻了茶杯才弄出动静。现在没事了,各位请回吧。”
青衣男子似是有些犹疑,上前一步要去看方恨水,凝秋一跨步挡在他面前。两人僵持了一会儿,却闻方恨水的声音不耐道:“你们怎的还不走?莫非要和本帅同眠?”
蓝衫男人闻言立刻抱拳回道:“府帅恕罪,卑职这就离开。”说完拽了青衣男子一把,青衣男子才不甘不愿地随众人走了出去。
凝秋现在回想起当时剑拔弩张的气氛都觉得心有余悸。方恨水是怎么坐到这个位置上的,她是怎么舍弃女子的脆弱和柔情的,怎么隐藏自己的弱点混在云谲波诡的朝堂上的,怎么忘记过去忘记江沉活下来的……正因为知道不容易,凝秋没办法不草木皆兵。
这五年来,方恨水的身边永远有许许多多的人,手下、上司、同僚……不论假意或真心,方恨水于他们而言只是方恨水——太子幕僚而已。只有对凝秋来说,她才能透过方恨水的面具看到遥远的时光里那个明眸皓齿的娇俏少女,在满上遍野的柔黄嫩绿之中巧笑嫣然。
苏州城里,曾经存在那样一个美好的姑娘——有着富贵显赫的家室,有着护妹如命的大哥,有着青梅竹马的情郎,有着天下间最纯真的笑容,有着最澄净剔透的心思。
可它们都毁了。
毁在那姑娘的有情郎手里。
于是姑娘戴上了面具,不仅为了躲命,更为了遮住她对情郎的爱意。薛冬来变成了方恨水,薛将军的幺女便成了千策府的府帅。
苏州城,也成了方恨水最不愿提起的地方。如今却是不得不故地重游,也不知薛府旧地可还在?
这么一想,凝秋便觉得伤怀,她的父母已故,全天下还剩得唯一一个还算得情谊深厚的人便是方恨水。她不愿看她把什么都憋在心里,成为朝堂上尔虞我诈的傀儡。
她得护住薛冬来,从方恨水的面具下护住薛冬来的笑颜。
凝秋正暗暗下定决心,马车外一个低哑的男声道:“方帅,云雀楼到了。”
凝秋下了马车替方恨水撩起帘子,方恨水也跟着跨下马车。
千策府府帅乃是正二品的大官,到了苏州城来办事自然是要找个可靠的住处,一般都是由当地知府接待。但方恨水可不敢到苏州知府家里去住,一来到底不是自己的地方,有主人家牵制着做什么总是不舒服,二来据她的人调查,苏州知府严授依附于宁王的党羽才坐上知府之位,实非善类。是以方恨水拒绝了上面的安排,自己派人来寻了个可靠些的客栈,包了全场,清除一干闲杂人等。
于是一行人马到云雀楼住了下来。
下午,方恨水处理完接到的情报,又和太子通了消息,慢悠悠搁了笔,木然望向窗外。
此处景观极好,一眼望去,整个苏州城的繁华都落进眼底,却独独——看不见薛府旧址。没有办法,以她现在的身份,想要在众目睽睽下回去看一看那个地方,一点办法也没有。方恨水若与薛府有任何牵连,只要有一丝消息传出,后果不堪设想。
她转头望见屋中的铜镜,镜子里的半截面具白得刺眼,下面那张淡得没有血色的唇缓缓地、缓缓地扯了一个上弯的弧度。
——像鬼一样。
她脑子里忽然蹦出这样一句话。
忽地一个念头闪过,她怔愣了片刻,突然怀着些激动急切的心情疾奔了出去,出得门来又找到凝秋小心吩咐了几句,便要出门。
一个黑衣男子上前欲要和她一起,她摆摆手,嘱咐任何人不得出门。那黑衣青年名唤楚空,是太子亲自派给她的人,这一干人马中除了凝秋,她能信任的就只有他了。
楚空听她这样说,便知她有事需要秘密处理,微微点了点头退下。
方恨水一路绕了好几个弯,到底脸上的白面具太显眼,不管绕多少圈她都觉得还是不妥。最后她藏在一个杳无人迹的小巷子里,确定四处无人后摘下白面具,将一头束起的青丝披散开,拿手指粗粗刮了几下。她又解开身上极为宽大的黑色披风,幸而江南一带时常烟雨朦胧,着蓑衣披风一类的人倒也不少,是以她这一身行头并不引人注意,这时她脱了外面罩着的披风,里面赫然穿的是件白裙,轻纱摇曳。她半蹲着将那披风几个利落地折叠捆绑,没几下便将它揉成了一个包袱。她把白面具放进去,站起身来,一个亭亭女子便有了七八分模样。她一手拎了包袱,从另一头走出巷子找了家胭脂坊买了些胭脂水粉。
这是三年来她头一次化妆,努力照着当年的模样画着,一笔一笔细细地描眉,一点一点地任唇角染上口脂。可到底是三年没有碰过这些东西,她弄了半天也没弄出个所以然来。化到一半,她忽地扔了胭脂,一把抱住铜镜哭了起来。
她本来想,这么久才回来看一眼,一定要体体面面的才是。
她本来想,纵使薛家没了,江沉不在了,她也要让薛家列祖列宗都看着,薛家的血脉永远不会断的。
可是现在想什么都没有用了,她拿两只手胡乱地抹了几下脸,从路上积了水的凹坑中掬了几捧水冲洗净了脸颊。这才半点都不耽搁地寻着薛府旧宅而去。
待她站在薛府大门前,本来准备跳墙进去的她却如同被人施了定身术般猛地顿住。她睁大了眼看着薛府大门残损的封条——官府的封条被人撕了,那门分明是虚掩着的!
眉目一沉,她迈着警惕的步子上前去,站在那门的缝隙处两手一推,大门缓缓打开,发出“吱呀”的沉闷声响。
黄昏的霞光柔柔地落满庭院,将满园荒芜镀成一片金黄。寂静空旷的院子里,那人一身玄色衣袍,缓缓驱动轮椅转过身来。
有那么一瞬,她恍恍惚惚地企盼着,那或许是她的竹马,回来寻她了。
那人完全转了过来,看见她也是愣了好半晌,眼底风云聚拢,不过瞬息便已烟消云散。
“你……”
“你……”
两人同时开口。
不是他。
方恨水猛一回神,眼前这人不是他,不是江沉。容貌、声音都不相同,只是那背影……竟让她晃了神。
神色一凛,她浑身戒备着踏进院子,眉头皱得死紧,“你是何人?为何到这里来?”
轮椅上的男人看着她一步步逼近,面无表情道:“姑娘……又是何人?”
方恨水不理他的问话,仍旧眼神锐利地直视他:“难道你不知道此处早已被官府查封了么?私闯禁宅,破坏官府封条,你就不怕进衙门一趟么?”
男人一手微不可查地扣紧了轮椅上的扶手,倏尔一笑:“何惧之有?”
方恨水已行至他面前,俯首冷眼盯着他:“快说!你是何身份?有什么目的?”
就在方恨水毫无所觉的时候,她身后一个黑影化掌为爪,一步一步向她靠近,眼神凌厉如冰刺。轮椅上的男人右手小指微微一动,那黑影连一丝停顿也没有瞬间便已消失不见。
“在下自楼越而来,并不懂门上封条之意。”
方恨水紧锁的眉头忽地一松:“你、你是楼越来的?那你……可识得江沉?”
男人微微仰头望了她一会儿,垂下头,低了眉眼:“不认识。”
方恨水退了几步,埋头嗤笑一声,轻声喃喃:“也是……也是……他若在楼越,只怕早已加官进爵飞黄腾达,一般人又怎会识得……”她又看了他一眼,肃然道;“此处你莫要再来,免得连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
男人的脊背僵了一瞬,不应话也不再看她,兀自推着轮椅往前,与她擦身而过。
电光火石之间,方恨水忽然想起什么重要的事——轮椅、楼越、苏州。
“等等!”看着轮椅一顿,她试探着问:“阁下可是归元盟盟主——裴祭清?”
扶着轮椅的手再次动作,那人不作回答,推着轮椅走了两步,快到门口时停了下来,面前的阶梯似乎让他很是苦恼。
方恨水见他停在大门口的阶梯旁,忽然想起一个问题,他一个人到底是怎么进来的呢?
略一思量,方恨水便肯定了他是归元盟盟主这一结论。她抬首望了望四周,心知这附近定有归元盟的人。即便她不去帮他,待她走后,也必定会有人来帮他。
可是鬼使神差地,她小跑上前替他抬起轮椅,将他和轮椅整个抱上了台阶。男人愕然地看着她,眸光一闪,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些什么,最后却只是抿了唇一言不发。
方恨水一时也不在意自己还是一副女子装束,硬是一个人把轮椅抬到了大门外的平地上,完事了还面不红心不跳气不喘。
男人眸色幽深地看着她,默了一瞬,一声感激也没有径直推着轮椅离开。
方恨水目送他离开,片刻犹豫后大喊道:“裴盟主,明日千策府府帅登门拜访,不知可否一见?”
先前在帝都时,自从归元盟的名声传开之后,人们关于归元盟的议论纷纷,而朝野上争论最多的便是归元盟众人心高气傲,对朝廷中人一概拒之门外,反而对残存的江湖势力彬彬有礼。方恨水当时听闻此言只觉可笑,归元盟本就是江湖中人,对同道之人友善相待本就无可非议。
而如今她掌管了千策府,又从知府严授那里听闻了归元盟之前冷冰冰的态度,得知归元盟虽声名大噪,但实际上极为神秘,尤其是盟主裴祭清,几乎无人见其踪影。而且在苏州的总部只是挂名的,归元盟究竟在什么地方,没有人知道。实在令人头疼。
现在好不容易撞上传说中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归元盟盟主,她自然要把握好机会跟他交流交流。
裴祭清转过轮椅来,静静看着她,目光中仿佛有千军万马在奔腾呼啸,出口的声音仍饱含冷意:
“你和千策府有何关系?”
方恨水从容答道:“小女子乃是千策府府帅的远房表妹。”
“哦?不知如何称呼?”
“我……”方恨水一噎,一时也想不出别的名字,脱口而出:“叫我小婉便好。啊……是夜晚的晚。”
“晚……”裴祭清倏尔埋下头去,墨发遮住他微微闪动的眸光。
“裴盟主,今日在此遇见盟主,可见或有缘分。还请裴盟主答应明日千策府拜访一事。”
“裴某,恭候大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