染儿抬头看着公主府门头上的匾额,鎏金的大字明灿灿的,仿佛昭示着昔日的辉煌。红墙绿瓦却不如从前,七八个月的时间,未曾整修,雨打风吹总是一派陈旧。
公主府和她离开时的境况不同,似乎人流密集了许多,单是染儿站在门口的一刻钟,便有五六个陌生人进进出出。看装束,似乎不是府中丫鬟仆人,而是外面的官员、书生之类。染儿眼中一片冰冷,站在暗影里抱着胳膊不动声色地观察了一小会儿,才缓步走到公主府门前,一团和气地对门口的仆人说:“在下秦若水,有事求访流玉公主。”
出门时染儿换成了男子的装束,这对她来说是家常便饭。染儿做公主时,出门为求方便,也常常扮作男子,她的声音本就不是女子尖细的音色,但总显一些女气来,所以她曾训练假声,倒和男子雄厚的声音有六成相像。扮作男子的流玉总会显出一番飞扬跋扈、风流倜傥的气质来,那种挑眉一笑就占尽风华的样子,仿佛是流玉深藏的另一面。
所以,流玉扮男子,不仅从未被识破,还曾引得路边弱女娇憨一笑扔花聊表爱慕。
那仆人面色倨傲地打量了染儿一番,喝声问道:“你和流玉公主是什么关系?”
染儿一愣,怎么回事?若是平时,自己报上名字不应该直接传达吗?问关系干甚?
但她随即笑笑:“在下乃是流玉公主的同乡故人。”
那仆人仍是不报,满脸的嚣张让染儿忍不住想抽他几巴掌。仆人竟是鼻尖朝天,哼了一声道:“我当是什么人?公主这会儿正忙,来找她的人多的是,你先等着吧!”
染儿早看出这仆人是在磨她呢,按下心中的怒气,又是不卑不亢地优雅一笑,从袖中摸出了一个金元宝,悄悄塞到仆人手中,道:“公主不忙时,可否通报一声?”
岂料那仆人冷笑一声:“你小子到底是不是公主的故人?公主怎么可能和你这种穷光蛋做故人?”
染儿一听,是真的火冒三丈了!好家伙,一个金元宝他还嫌少?这可是南仿普通家庭半年的收入!不过转念一想,北仿与南仿不同,北仿人财大气粗,一个金元宝,或许真是少了点。
染儿再没了好脸色,又从袖中掏出了一颗卵大的夜明珠,没好气地往仆人怀里一扔,也不等他发话,直接大摇大摆地进去了。她知道那人不会再拦她,因为那种质地均匀的夜明珠,在整个北仿都是罕见的。
染儿再前行,就不那么困难了,一路上别的丫鬟倒没再为难她,兴许凡是能踏进公主府门槛的都是贵客吧!
染儿忽的想到曾经也有那么多大官贵族争着要进公主府,旧时她总要挨个过问,免得遗漏了什么重要人士。而今,能否进府竟然不是“公主”说了算,而是仆人说了算!真是可笑!
一路直拦横槛,染儿倒是轻车熟路,虽然入眼全是陌生的丫鬟,但雪沫总归该在。当初选择让谁留在公主府压阵时,染儿细细斟酌一番,还是交给了雪沫,可不晓得这个雪沫是何名堂,今日看来,似乎她是真公主了!
染儿走进扶花堂,那是代客的地方,倒是有几个人在坐,都不似朝廷重官,更像小芝麻官或者书生。染儿旁若无人地往空位子上一坐,拈起茶杯,用茶杯盖子优雅地刮几下,便开始有滋有味地品茶。
呵,这个雪沫还真会享受,南仿的贫民都要饿死了,她还在这里享受南方的普洱!
染儿的眼睛不由得又冷了几分。
再听另外几个客人闲聊:
“哼,流玉已失势一年有余,怎地又如此揽权?可苦了我们这些芝麻官,不仅受上头的剥削,还要为流玉送礼!”
“可不是吗!谁刚刚到任不是想做个清正廉洁的官员?真是人在官场身不由己啊!你不搜刮老百姓,你自己都没钱吃饭!”
“诸位已经喜跃龙门,家中鸡犬升天!可叹我们这些书生,还要打通关节才能金榜题名!世风日下!世风日下啊!”
染儿冷眼瞥着那几个人,一声不吭,心中却已经有数。她早就知道雪沫能力非凡,如果使到刀刃上,公主府必能被她治理得静静有条。可若是使在了歪门邪道上,影响也是不可小觑。难道曾经自己看错她了?这个女子,野心暗藏,一旦得势必要锋芒毕露地炫耀一番,真是个经不起权力试探的人!
且说几人在这里说了许久,“流玉”仍是神龙见首不见尾。染儿正想着雪沫架子挺大,倒让她这个真公主在此久候,便不耐烦地磕了磕杯子,一磕不要紧,引起了另外几个人的注意。那些人倒也十分谦恭,毕竟谁也不知道谁的底细,有一个书生模样的人便拱手问道:“兄台又是为何而来?怎地一直沉默?”
那时的染儿让他们毕生难忘:她眸子里冰天雪地,又烈火炎炎,宝蓝色的长袍下皂靴若隐若现,整个人仿佛一把绝世名剑,透着斩断一切的凌厉,她淡色的薄唇掷地有声地吐出几个字:“为百姓讨个公道。”
一刹间,在场的其他人面色煞白,甚至是连奉劝也不敢了,心中有恐惧,也有敬畏。这个神秘的公子,仿佛是镇压一切妖魔的救世主。他们明明知道流玉的势力有多大,可他们无理由地相信,眼前的人扳倒流玉简直不用动动指头。
正是死寂一样的气氛,雪沫恰到好处地出现了。她倒是不客气地把公主的东西往自己身上戴,染儿瞥了一眼她头上的雀钗,那是慕容竹在自己十二岁生日时送的。
染儿轻笑一声。女子以柔、媚为美,偏偏这两者在染儿身上都不怎么体现。可她的端庄优雅,却让那些娇媚女子显得矫揉造作小里小气。她有凤凰一般的威仪,又怎会在意小雀攀比毛色的华丽?
“让诸位久等了……”雪沫端的架子倒有七分像流玉公主,只是神情间的得意让染儿颇为不舒服。雪沫的桃花眼扫视全场,最后一个才看到染儿,唇边完美的笑容瞬间僵住了。
那个真正的公主,此时不紧不慢地品着茶,看她的眼光冰刃一般,冷冻了她所有的骄傲。
公主回来了。
雪沫瞬间觉得头上的雀钗格外沉重。公主回来,怎么没人通报?雪沫来不及多想,只是……一定要瞒住公主自己的所为,更不可能在公主面前接待这些客人。
“诸位……恕流玉无礼,今日不方便议事,诸位请回吧!”一句话打发走。
那些人怒火中烧,这又是唱的哪一出?但毕竟人家是公主,那些人也不好发泄,只是满面和气地拱拱手:“不妨,不妨。”便离开了。
染儿仍旧面不改色地喝茶。
待人走完,雪沫扑通一声就跪在了流玉脚下,哪里还有刚才半分风光?只是语无伦次地说:“雪沫不知公主驾临……公主恕罪!”
染儿冷笑一声:“说说你何罪之有?”
“雪沫不该私自会客,不该簪戴公主的雀钗!”
“只有这些?”染儿俯下身子,用玉手轻轻抬起雪沫的下巴,直视着她的眼睛。
“雪沫……雪沫不知,请公主指点!”
染儿这次是真的笑出了声,那种笑声不知是嘲讽雪沫还是嘲讽自己。
“雪沫!枉我秦斟雪一直以来这么信任你!”那一声断喝,让雪沫浑身一颤。
“到现在还在跟我装糊涂是不是?”染儿早已站起来,在跪着的雪沫身旁踱着步子,沉重的足音每响一声就把雪沫打下一层地狱。
“你说?还是我替你说?”染儿又问了一遍。她当然不知道雪沫究竟瞒她多少,只是诈一诈她。
雪沫却知道,公主一向赏罚分明,若是拒不认错,下场比犯错还要惨十倍。
“我……我……”
“你什么?”
“我私自揽权,介入考场,参与舞弊……”
“还有!”
“买官卖官,徇私枉法,抬高粮价,以……公主的字画换官。”
“还有!”
“公主,真的没有了,真的没有了!”雪沫早已哭作一团,两只手死死地拽着染儿的下摆,“看在奴婢侍候公主这么多年的份上,饶了奴婢吧!”
染儿眼中也是一片心痛和冰凉,她听得唇色发白,两只手紧握成拳,只想往雪沫脸上揍。
“雪沫……我秦斟雪惨淡经营的易国,就要毁在你手里了!”她厌恶地拽开雪沫拉着衣摆的手,向前走了几步,站在扶花堂的门口,长长的叹息了一声,不知是无奈,是痛惜?
“难道……易国真的气数已尽?”低低的声音从染儿苍白的口中吐出,没有一个人听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