染儿紧紧跟着柏子高走了出去。
两人一直走到一处火山口,那里岩浆滚滚,似乎随时就会喷发。火山口架着一口大鼎,鼎旁站着一位端庄严肃的女人,她乌黑秀丽的长发垂到地面,豆青色的长服简约大方,她威严的气质让谁见了都忍不住臣服跪拜。
柏子高微微欠了欠身以示行礼。
他的一身白衣无风自扬,长发从中段用苍白色的布带随意绑了一下,从头顶垂到脚踝,像在白衣之中竖着劈出一道幽壑,把整个人劈成两半。
“纫青不会来了。阴丹在我身上。”柏子高淡淡地吐出这么一句话来。
那个女子神色悲悯,良久才发出一声沉重的叹息,像大地扬起纷纷的尘埃。
“子高,你又是何苦。”
众神之首只留下了这么一句话,再也没有了下文。
然后染儿眼看着柏子高化为一道白光,冲入鼎中,沉重的大鼎立刻仙力大盛,幻化着灵动的光泽,鼎中的东西染儿看不清,但是那个女子轻轻勾了勾手指,鼎中之物便倾流而出,冲进岩浆,两者顷刻都凝固了,火山口的温度也随之骤冷。
染儿冻得打了个喷嚏,一睁眼,还是冰宫。
眉纫青身上的捆仙索已经松开了。一个小仙娥架着彩云按下云头,提着裙子就跑了进来,一把扶住眉纫青,急道:“殿下,可算找到您了!这些天肇山一直布着结界,根本进不来!”
眉纫青轻轻咳了一下,挽住小仙娥的胳膊急问道:“子高呢?你可有见到子高?”
那小仙娥嘟着嘴,一脸不满,半晌才道:“那个大魔头阴谋败露,被天帝的诛仙剑诛杀了。”
“什么?!”眉纫青的身子晃了晃。
染儿也觉得奇怪,只是脑子有点迟钝,反应不过来。刚刚明明看见柏子高化为白光融入大鼎,怎么一会儿又变成被天帝诛杀了?由于是在做梦,染儿一时不明所以,只是看见眉纫青突然又流下了两行清泪,捂着脸颤声说:“死了好……我总会忘了他的。”
这时的染儿听见一些嘈杂的声音,好像是云想衣和另外一些人的声音。
她不知道自己处于浅眠状态,挣扎了一下,还是没醒。
耳畔不知怎地传来这样两个声音:
“殿下,不要再看了。即使千年,万年,这花也不会开的。”
“是吗……那我究竟还要等多久?”
“沧海水竭,东霄星落,九月山塌,泉水逆流……那个人才会归来。”
“这样久啊。”那个声音喟然一叹,仿佛浸没了无数岁月洪荒流逝。明明早已知晓答案。
“那我就、一直等下去!山不塌,我以洪荒倾绝;星不落,我以剑气纵之!沧海,我可比精卫心决;泉逆,心诚至拜。再过一亿年,一兆,我会一直等下去!”
最后的几句声音有些失真,染儿努力地去听,不知怎的就醒了。脸颊上湿湿的,枕头上还印了许多水渍。
“云想衣!”染儿一下子回到现实,落差太大有点回不过神儿来,恍惚间觉得云想衣就是柏子高,柏子高就是云想衣,便惊得大呼他的名字,也不管自己还在榻上躺着,只是想立刻见到他,确认他没事才放心。
云想衣闻声,中断了与门外人的谈话,推门进来。
“什么事?”云想衣看到染儿一头汗,还喘着粗气,以为她病了。
没想到染儿只是上上下下把他打量了一番,仿佛确认了一下什么,才放心地舒口气,道:“没事就好。”
其实天早已大亮,云想衣知道她心里难受,一直没叫醒她,便由着她做了这么个仙梦。而现在看到染儿那一副紧张落魄的样子,不禁微微一笑道:“怎么,做噩梦了?”
染儿嘟着嘴点点头。
“给我讲讲,梦到什么了?”
染儿果断地摇摇头。
她听说如果把噩梦说出来便会成真,如果把美梦说出来便实现不了,所以染儿坚决不说梦。
云想衣见她不说,也没多问。只是目光一直停在她的眉发间,神情柔和地说:“已经日上三竿,既然醒了,就起来吧。”
准备起床的染儿终于意识到了为什么云想衣一直只盯着她的脸看——自己昨夜脱衣就寝,身上什么也没穿,只是盖着一席薄薄的锦被,白皙的肩膀和锁骨都露在外面,似乎……
染儿现在只能庆幸刚才自己没有一个激动直接坐起来……真是不幸中的万幸啊。
所以,染儿神情自若、不动声色地用手轻轻把被角向上拉了拉,然后面带微笑地说:“好。”
待云想衣离开后,才舒了口气,开始穿衣梳妆。
自从离开公主府后,染儿很少再梳那些复杂繁琐的髻。她的头发长而垂,色泽油亮深黑,有时单单披着,便有无限风韵。可是女子披发显得轻浮,所以她会自己梳一个简单的随云髻,比如只把头顶的发丝一挽,斜斜地垂下来,用发带绑住,显得简单大方。
染儿很少上妆,她有一双黛色的平眉,没有笼烟眉那样的忧郁含蓄,也无柳叶眉那样的妩媚风流。那双精致的平眉低调地匍匐在她黑葡萄似的眼睛上面,哪怕只是一个细小角度的改变,就能变化出不一样的情感。仿佛忧郁和明媚都包涵在里面了,那样的眉宇千变万化神秘莫测,让多少金戈铁马为之仰望,又挥鞭欲将其征服。
她不上妆,就有一种浑然天成的美。若是上了妆,就有一种精致雕琢的美。正是“浓妆淡抹总相宜”。
染儿梳理了一番之后,才推开门。
门外人声寂静,烟柳似乎回家了一趟,南芥和绿尘都是不大说话的性子。莫伊呢?染儿寻找了一圈,他似乎也出去了。
寻着寻着,不知怎地就走到了摘星阁。染儿忽地想起云想衣说过她可以随意进出的话,便鬼使神差地推了推门。
门有些沉重,吱呀一声才开。屋里铺陈安宁极了,是个静心的好地方。云想衣的书多得眼花缭乱,公主府里的书有一面墙也就罢了,可摘星阁里的书有整整三面墙。染儿随意翻开一些,发现内容很丰富,似乎从天文到地理,从古到今,从文学诗赋到数学算数,从兵法政论到风水周易……简直是包罗万象。
染儿暗暗吐了吐舌头。
自己读的书不少,可是局限性很大。举国上下都知道流玉是一名才女,诗词歌赋在女子中间无人能及,甚至让许多须眉都逊上三分。所以流玉所读的书以圣贤古籍、政治策论为主,偶有涉及兵法,流玉在其它方面的涉猎就远远小于云想衣了。
所以流玉一时兴起,就在书架上翻来翻去挑三拣四,不一会儿就捡出了一大摞想看的书,准备抱回自己那里慢慢看。
其实流玉对书的着迷远胜于其它。读书的时候她可以远离现实,和古人今人对话;她可以遗忘烦恼,心情愉悦放松;她可以开阔眼界,增长见识。公主府内的丫鬟都知道流玉喜欢读书,凡是遇到好书或者公主没读过的书,都为她弄来,她会比见了金钗子还高兴一百倍。
所以当染儿抱着厚厚的一摞书走出摘星阁时,恰巧对上云想衣惊讶的眸子。
染儿狡黠又讨好地笑了笑,道:“你不是允许我看你的书吗?不会出尔反尔吧!”
云想衣也忍不住笑道:“一次拿一本就可以了,看完还可以再来拿。”
染儿歪着脑袋瞧瞧云想衣,目光在书面上犹豫片刻,依旧是没有放下一本。
云想衣失笑道:“如你这般的女子当真罕见,整日不思量如何梳妆打扮,只顾着读书了。”染儿眉眼弯弯,笑道:“书卷多情似故人,晨昏忧乐每相亲嘛!”
云想衣点头道:“如此我要送你两个字了。”
“什么字?”
“戒痴。”他不疾不徐地踱到染儿面前,从那摞书中取出大半,补充道:“对世间任何人或事都不要痴心,哪怕读书这样的益事也不行。物极必反,你嗜书如命,爱读固然没错,可看到喜欢的书不能到手,只剩下心煎了。”
云想衣收起了浅浅的笑意,有些微微怅然地抬头望了望天空。逆光的天空有些泛白,太阳向大地洒下金霖,万物鎏金。
“只有看淡了,才能心静。”多年之后染儿回想起那时的云想衣,那种恍若站在红尘之外的姿态,都会莫名地感到世间繁华不过过眼云烟,没有什么东西可以永恒不变。
且说云想衣将染儿选的书取出了一大半,只剩下了四五本。染儿也不再强求,便抱着书走到那夜云想衣坐的石凳子上,一点一点地翻看起来。
她不知道云想衣没有离开,而是远远地站在摘星阁前,靠着门框含笑看着她读书的样子,眉眼温柔。
染儿竟然看了整整一个上午。
这些都不算什么,重要的是,她在一本名为《七弦五调雅韵》的乐谱书中发现了几页手稿,似乎是云想衣写的。
染儿不是很熟悉云想衣的字迹,她以为云想衣那样温和优雅的人,写出的字一定和他本人一样清俊,却不想几乎完全相反。
云想衣善写行书,疾时若行云流水,牵丝连带;缓时如刻字石上,力道之大,顿笔之深,走势之慢,又留下极深印象。故观其字,恍如游于自然,有木从中生长,有溪水潺湲,有怪石嶙峋,有疾风呼号,景象万千。再整体而观,整齐中透着洒脱,字字独立又浑然一体,仿若布兵排阵,固若金汤。
真是舟乘日月之边,呼蛟龙而出,观桃花飒踏,看日落月升,汲天地精华。
染儿心中暗暗赞叹一句,不知怎地起了一股惜才之心。
再看内容,前几页是一些治国策略和用兵策略,很像是读书感想和点评。染儿一页一页翻看,不禁微微跟着点头,心说云想衣真是与自己志同道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