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室,玄玑睁开眼,招手解开禁制。
鹿石峰静候良久,立即捧着茶盏亦步亦趋入内,小心打量了玄玑一眼,当即大喜道:“真人!您看着脸色比从前好多了!”
玄玑早已不进食,却也不忍拂追随他三界的忠仆好意,接过茶装模作样沾了沾嘴唇,点头。
鹿石峰高兴得险些哭出来,待到收回茶盏,便欢天喜地整理起房间。玄玑坐在原地,却仍旧沉默。这处静室位于小仙派群山最隐蔽的一处窝旋,易守难攻,灵气充沛,向来是掌门和几大资深长老闭关的好去处,即便是门派内的普通弟子,也轻易不可踏足。玄玑一行人初来此地,即受到了小仙派上下十足的谨慎恭迎,然而得以入住这处特意腾出的山谷,却也只是近几天才多出的优待。
鹿石峰整理着小仙派内门大弟子方才奉师命送来的一批蒲团,新采鞣制的足二十年龄的仙蒲草,在修真界这处地方绝不轻而易得。悬墙的鲛帘、帘后灵石摆成的聚灵阵、地面铺就的聚晶砖……
鹿石峰望着玄玑笔挺清瘦的背影,白衣黑发,泾渭分明,越发觉得领袖巍然高大。从跌落上界起,不论到了哪处地方,起·点多么的狼狈,对方却总能带领着自己一行人迅速变得辉煌。
鹿石峰仍记得刚到修行界那天:人都分散了,他与几个弟兄同真人一道踏出传送阵,身心俱悴,精疲力竭,遇上陌生修士,本以为可以求助一二,对方却歹毒出手时的情形。
灵力枪炮在新的规则下出了故障,想活命只能肉搏。那是一场惨烈的厮杀,鹿石峰至今仍不敢回忆真人那天的模样,那身浸透了鲜血的白袍让他食草一族天性传承中对天敌的畏惧瑟瑟发抖。几个境界的实力差距啊!自己一行人那天竟也一个不少,全部逃脱,还重创了那伙轻敌的蠢货。
若真人当初不曾遗失自己的魂魄,他真正的实力该有多么……也不至于虎落平阳被犬欺,仅剩的那一点,还叫关文那匹夫剥去些走。
鹿石峰不免又感伤遗憾起来。
玄玑发着呆,他没告诉鹿石峰的是,自己这次吸收的两枚魂片,并非前些日子传送后境界不稳被关文打碎的那七魄,而是自上界坠落时遗失的三魂。
三魂比七魄简练得多,这部分回归,让他虚弱的身体瞬间恢复了少许澎湃的力量。
他一直放眼仙界,却从未想到自己会在这个来前未曾当做一回事的地方找到自己的灵魂。
鹿石峰抱着蒲团过来时,看到的就是自家真人垂眸陷入深思的模样。
他从没搞清过自家真人的实力和心思,数千年下来,也学会了不作徒劳,索性只问自己当前的困扰:“真人,您的剑搁哪儿去了,刚才我在屋里没找到。”
玄玑听此一问,才想起自己不久前用本命灵剑助人渡劫的事,心念一动,便想召唤灵剑回来。
谁知意识那头摇摇摆摆,却仿佛陷入了温柔乡里,不肯回来,消极怠工。
“………………??”
鹿石峰见玄玑脸上片刻的怔楞神情,顿时紧张起来:“怎么了真人?”
那柄灵剑虽然其貌不扬,却是玄玑从小傍身的宝物,数千年下来早已有了自己的魂灵,十分珍重。即便从上界跌落时那样难堪的困境,玄机也不曾让剑离身,若连这柄剑都出了意外,那他们决计是遇上大麻烦了。
“…………”玄玑摇摇头,“无妨,它不想回来,就在那多呆些日子吧。”
“???”
鹿石峰回忆着那柄向来粘人粘到和玄玑形影不离的灵剑,一脸茫然地出去了。
玄玑其实同样不解,只是不太习惯表达。那柄本命灵剑是他小时候用自己的蛋壳炼化出来的,随着境界的增高不断锤炼,日久经年,早有了自己的意识,粘他粘到甚至不分轻重,连浮在身后都不愿意,时常要化作手指大小钻进衣袖里才肯罢休,对外人,即便是鹿石峰,也从未有过好颜色。
灵剑没有危险,玄玑能感觉到,相反,意识的那一头仿佛坠入了柔软的温泉里,甜蜜到乐不思蜀了。
里头有玄玑的部分灵识,召唤对方时,玄玑也能隐约体味些许那头的环境。
毛茸茸的,软绵绵的,还有种陌生奇妙又似曾相识的气息,嗅得他心神松动,额头发痒。
玄玑下意识伸手点在自己发痒的位置,目光当即锐利起来。他将冒出头的两颗角按捺了回去,心头震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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宁复生发觉自己莫名其妙多了个了不得的小跟班。
他掂量着手上的小剑,眉头忍不住皱了起来。狐族天性喜好美丽精致,是妖修里除了鸟类最爱美的一族了,身体里半数血脉与生俱来的审美让他无法认同这枚灵剑的外形:灰扑扑的剑柄,灰扑扑的剑身,微缩到再小的比例都掩饰不住它近乎憨厚的形状,锻炼它的人实在太过暴殄天物了一些。
以宁复生现有的知识储备,并无法看出这柄剑所用的材料,然而这并不妨碍他识得好货。
“………………”
因为正常的灵剑根本不会钻进人的衣袖里贴着胳膊上到处磨蹭好吗!
宁复生忍无可忍地伸手从袖子里将对方揪了出来,朝天上一抛,感激却也有些受不了地轻声叨念:“大恩大德没齿难忘,但时日已久,你还是快回去找你的主人罢……”
灵剑原本就小,被抛得老高,几乎要看不见了,却又突然从不知道哪儿冒了回来,围着宁复生绕了几圈,死缠烂打地撒着娇要朝衣袖里钻。
宁复生一碰到它身上就痒,老担心耳朵尾巴手爪爪要冒出来,偏偏那灵剑手柄上的气息还叫他难以抗拒。
几次三番下来,如同养了只一心一意眼里只有你的宠物,宁复生再狠不下心了,只得认命地抬手让它钻进了袖管里,叫那股好闻的气息包围住全身。
屏息循环过最后一周天,结界内灵气骤减,宁复生收势起身,扫了一眼,前不久才排列好的灵石阵果然又空了。
修行界灵气稀薄,除去占有灵脉的宗门,散修们的修炼都举步维艰。宁复生方才进阶,境界不稳,修士打坐时不知外物,魏紫不敢让他留在群狼虎伺人心莫测的小仙派内,即便是宁复生自己,命和灵气,不可兼得,他也无疑是会选择前者的。
因此修炼就更麻烦了,好在他通晓阵术,列个聚灵阵不在话下。只是自进入金丹期以来,他修炼所耗灵气大增,也兴许是那枚混色金丹有些与众不同的缘故,每周天吸纳的灵气甚至有宁复生记忆里上一世的两倍之多,这当然对他的修炼进程大有裨益,只麻烦在修行界内流通的普通灵石,在这种情形下就明显有些不大够用了。
打坐一次少说要耗走二十余枚上品灵石,按照修行界的物价来算,实在是天文数字,宁复生纵然现在身家颇厚,也不敢说半点压力没有。魏紫身为百宝阁少东,虽说也不会差钱,可若开口朝他要钱,于宁复生来说还不如取根绳吊死。
储物戒里确实有不少的好东西,但那些东西多少都打着点特殊的记号,大量脱手,不单引人注意,稍有不慎,或许还会招惹到不小的麻烦。
以他这段时间所见的不少蛛丝马迹,不难推断出这个修行界和仙界之间千丝万缕的联系。
他本就弄死了好些不该弄死的人,一旦暴露,这枚特殊的金丹,尚且不够他在天下横着走。
宁复生掏出了自己所有的上品灵石,在面前一字排开,然后盘膝而坐,盯着这白来枚莹润通透的美玉目光深沉。
吱呀一声,房门被推开,魏紫探进头来,看到这一场景,原本阴沉的脸色不由舒展开来:“复生,你这是在做什么?”
宁复生嗅觉敏锐地看向他:“你身上有杀气,怎么了?”
魏紫一愣,抬起胳膊嗅了嗅自己的胳膊,却除了一股熏衣服的冷香之外什么都没嗅到,他当然不明白种族天赋之间的区别,见自己没能掩饰住,还以为是宁复生对他关切又加,所以体贴入微。
他叹了口气,也不再隐瞒,走进屋来,疲惫地盘膝坐下。
“复生。”他问,“你还记得你上次渡天劫前给我的那瓶丹药吗?你那里还有没有,可不可以卖给我一些?”
宁复生挑眉,那不过是一些疗伤的丹药,虽然在现如今这个修行界里价值比在仙界时珍贵得多,但以百宝阁的手段渠道,还不至于要来他这里求购吧?
“你渡劫之后,一直闭门修炼,修行界近来的状况,不知道也算正常。”对上宁复生质询的目光,魏紫叹了口气,露出了一个苦涩地笑容,“丹鼎门……实在是欺人太甚,日前放出话来,说这一届的求丹道……不开了。”
丹鼎门每届的求丹道开启,堪称为修行界上下集体的狂欢。每到那几日,天下所有的修士目光都会聚集在此。以往市面上有价无市、断货难觅的丹药,那几日总能在丹鼎门买到,就连诸如百宝阁这样的商界巨头,都会搜罗到奇珍异宝,提前送去,只为在下一届求丹道开启之日前,能在丹鼎门销售丹药的合作商位置内占据一席之地。
丹药、法器,这两样东西,将会陪伴着修行者渡过漫长的修行岁月,消耗不可谓不大,市场不可谓不紧张。
丹鼎门联盟了修行界数家大商行,竭尽全力,耗费数十年,才控制住市场上混乱的丹药价格,勉强做到“让大部分普通散修也买得起低阶疗伤丹”。
魏紫摇了摇头:“不单求丹道不开启,丹鼎门以合作期限即将截止为由,现在连给普通丹药也不提供了,不光是我们百宝阁一家,全修行界所有的商行都是如此,唯独万年青例外。”
他咬了咬牙:“就是这万年青,趁火打劫,不过数月时间,就已经将往常最便宜的,丹鼎门弟子们练手的疗伤丹都炒到了天价。如今外头的修士们人人怨声载道,可……”
魏紫说到这里,又不由想到自家店里那些身受重伤却买不到丹药的修士们痛苦的模样,深觉心灰意冷,仰躺下来。
他除了愤怒,确实也毫无办法。
丹鼎门独揽修行界的炼丹大权,更封存了修行界几乎所有的炼丹法门,修行界里的散修莫说绝大多数都没有炼丹天赋,即便是有,也至多只会炼炼最低阶的丹药,出丹率还低得吓人。
主动权掌握在人家手里,除丹鼎门之外的天下修士,能做的不过是任人宰割。
他闭目假寐,已经放弃思考,却忽然感到一股好闻的气息逼近过来,当即睁开眼睛,就看到原本安坐在前方的宁复生,已经轻手轻脚的爬到了身边。
爬……?魏紫莫名有点想笑,随即就被宁复生俯视下来的冰冷目光打消了心头的胡乱联想。
宁复生下巴微仰,居高临下地审视着他:“魏紫。”
魏紫:“嗯?”
就见对方不知道从哪掏出了一枚小小的朱红色的瓷瓶,两指捏着,悬在了半空。
“你应当能看出来,我身上有些不怎么适合公之于众的秘密。”经历了那么多事情,宁复生多少已经积累了对他的信任,然而深埋心底的对一切的防备仍旧如影随形,如果不是急需用钱,他一定不会说出这段话。
“这是一枚成契丹,吃下此丹的人,若敢违弃成契时的诺言,便会肠穿肚烂,丹消婴灭,魂魄受天道镇压,万年不得超生。”
宁复生说到此,忽的一笑,那张巴掌大的脸上妖气一闪而过,晃得魏紫不由心中一跳。
便听他压低后的原本清朗的声音情绪缥缈难辨地接着响起:“你无需试探我,只需吞下这枚丹药,然后起誓绝不将我的秘密以任何形式泄露给第三人,我就跟你合作。”
“魏紫,你敢么?”
魏紫凝视着他的眼睛,恍然当中仿佛觉得那一对瞳孔变得如针尖般锐竖,他的心激跳起来,仿佛正在经历一场豪赌,而此时,正到了下注的时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