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样的一张脸，在这个陌生的时空里，幻化成为一支利箭，夹带着让人难以置信的震惊，准确无误地射入了玲珑的心脏。
牧野的脸，就这样，毫无防备地出现在她面前。
她的心灵瞬间裂开了许许多多的缝隙，有很多酸楚和甜蜜、以及某种朦胧的期待，向无数的小蝌蚪一样，从破碎的湖面争先恐后地钻出来，迅速在眼眶周围聚集，盈盈欲坠。
她觉察到自己的失态，第一次随父亲到听风阁议事，若让别人以为堂堂定国公主竟然被这样的场面就惊吓得泪流面满、花容失色，传出去可是大大有损慕家的颜面，她亦不愿成为那样懦弱的女子。
低下头稍微以袖抚面，玲珑迅速调整了一下情绪，轻轻抽了一下鼻子，生生地把泪花压进眼眶里。待重新抬起头来时，已然又是一副十四岁少女青葱淡泊、不谙世事的表情。
她记得纱织曾经说过，想要流泪时，若是强行忍住眼泪不哭出来，那其实是在阻挡身体的排毒，本来可以随着泪水流出的毒素，就因此会被滞留身体里，长此以往，必受其毒害。
前世为了他粉身碎骨，今世也要因为他而蓄毒于心间么？
她定定地望着他，牧野，真的是你吗？
或许是感受到了玲珑眼里的探寻和期待，或许是从来没有被人这样安静却执着地注视过，下面那个一直微微颔首低眉的人，终于抬起了头，迎向玲珑的目光。
那确实是一张和牧野一模一样的脸，平整的眉毛，坚毅的眼神，挺拔的鼻梁，以及永远感觉紧紧抿住的嘴唇和深红的唇色，即便长发被整齐地梳拢在头后，装束也从T恤牛仔裤换成了裹身长袍，她依旧认得他，认得那个在她心里默默扎根的人。
然而四目交错间，他的眼波却没有因为她而有一丝异样的流动，没有相逢的惊讶、更没有再见的欣喜，却有一缕隐隐的谦卑，和看不清的淡漠。
至少她从他的眼睛里看到的，是大臻王朝尊贵的定国公主，而不是那个曾经一起战斗过的玲珑。
他是不记得她了吗？还是他根本就不是他，只不过凑巧长了一张相似的脸而已？
整个议事过程，玲珑一个字也没有听进去，她全然处在极度的自我矛盾中，她已经很肯定他绝对不是前世的牧野，因为他根本就不认得她，然而他低沉稳重的嗓音、说话时不卑不亢的态度，言行举止间从容自得的神情，无不唤起玲珑对牧野热烈的记忆。
不行，我一定要知道，你到底是谁。玲珑暗暗对自己说。
议事结束后，众谋士起身鞠躬，准备告辞。
“那个……这位谋士，可否留下小叙片刻，玲珑想向你讨教一些问题。”玲珑伸出葱白的手指，直直指向他，带着不容拒绝的口吻。
仅仅是片刻的愕然，他立刻俯身，谦卑道：“定国公主言重，必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父亲，女儿听闻刚才各位所言，觉得这位谋士的想法颇有大家之风，女儿心中有些许疑问，想向他请教，父亲大人可否应允？”玲珑眼巴巴地望着慕敬岐，一副父上大人我好爱学习好爱思考好爱问问题的模样。
“珑珑眼力果然过人，这位可是我慕家招贤居第一谋士，珑珑若能得他悉心指教，他日学问必定大有长进。你待会儿可要虚心讨教，切不可刁蛮任性，任意妄为！”慕敬岐爽快地应允。
听风阁里只剩下他们两个人。
“你知道我是谁？”
“能与国师共同进出听风阁，能在国师身旁安坐之人，且观容貌衣着，普天之下，除了定国公主，绝无二人。”
“果然好眼力，不愧十大谋士之首。”玲珑轻笑道，“那么告诉我，你是谁？”
有那么几秒的时间，整个听风阁里安静得只剩下呼吸的声音，他大概也不曾料到，堂堂定国公主竟然会对他的身份感兴趣。
“在下本是乡野之人，出生贫寒，父母早亡，亦无兄妹手足，幸得国师错爱，赏识我曾读过几本书，有些许才华，引我至招贤居，才让我有了遮风避雨的场所，结束了颠沛流离的生活。国师恩同在造，在下肝脑涂地亦无所报。”
“你叫什么名字？”
“本名恐污尊耳，国师惜才，赐在下慕姓，单名一个野字。公主，在下慕野”
“慕野，慕野……”玲珑失神地呢喃道。
竟然是这样的巧合，连名字的发音也是相同的。牧野，眼前的男子到底真的是你，还是只是上天开的一个残忍的玩笑？如果是你，为何却不能认出我，是时空的碎片已经将我从你记忆里剔除了吗？如果不是你，为何我却处处能从他的身上，看到你的影子？
好不容易平静的心，又纠成一团，生出隐隐的疼痛，有一种相见却不相识的悲凉。
玲珑走下座位，一步一步走到慕野面前，他恭谦地站在她面前，她仰起头，冰凉的手指几乎触到他的脸，即便在前世，他们之间的距离也从未这样近，然而，他们的心，却从未隔得这样远，远到相距咫尺，却未曾相应。
“牧野，真的不是你吗？还是说，你只是暂时地忘记了我？告诉我，有一天，你会不会记起我？”
慕野低头看着眼前的女子，疑惑渐渐浮上他的心头。他的记忆不会错，定国公主今年只有十四岁，他平时也只是耳闻慕府有这样一个据传受尽宠爱的小女儿，却从不得见，未料想今日会在听风阁遇见她，更未曾想过，他和她之间，竟然会这样近距离地相对，近到，他几乎能感觉到她手指的温度。
她并不是那种让人惊艳绝伦的女子，雪白的肤色，樱桃一般红润的嘴唇，小巧而挺立的鼻子，怎么看都像是一个寻常的养在深闺、不识愁滋味的少女。然而，她却有一双似乎能穿透心灵的眼睛，她的瞳孔像浓墨一样黑，幽幽地让人看不到底，瞳孔中心像是聚起深深的漩涡，可以轻易地将人的灵魂卷进去，而此刻，这个漩涡正在一步一步逼近他，仿佛想要召唤出他的魂魄，又好像是在透过他，看着另外一个人。
这样的距离对他而言，已经太危险了！
这个念头刚冒出来，他几乎是踉跄着后退了一步，立刻跪倒在地，拉开和她的距离：“请公主恕罪！看公主神色似乎是误将慕野误认为某位故人，然今日确实是在下第一次得见公主尊容，请公主万勿误会！”
玲珑看着他紧张辩解的样子，突然想起前世，她和牧野第一次见面的场景。
那是她刚进公司那天，其实第一天除了熟悉工作流程、环境和同事外，几乎没别的多余的事情，大家约好下班后一起去KTV唱歌。那天牧野来得很晚，说是因为临时处理一些工作的事情，所以耽搁了时间。他来的时候，玲珑她们已经喝了不少酒，美酒加情歌，气氛正是爆点的时候，牧野来得晚，大家起哄让他自罚三杯外加情歌对唱，牧野却一脸正色地表示自己不能喝酒，说什么酒精过敏会入院，唱情歌时也躲躲闪闪，完全没有融入到整个气氛中。当时给玲珑的感觉只有两个字——扫兴！
她笑了，笑意中有深深的遗憾：“起来吧，不必如此紧张，我也只是一时恍惚而已，慕谋士请回吧，今日有劳了。”
说罢，玲珑转身，头也不回地走了。
看着她的身影渐渐消失在视野中，他的心有一阵奇怪的悸动，不过只是瞬间功夫，却已是波澜不惊的平静。
定国公主，慕野与你，今生绝无交错的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