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元殿在禁城的西南角,原来是先帝的寝宫。先帝为政勤勉,虽然后期体虚多病,仍然不改每日批阅奏章的习惯。因此景元殿就担负着先帝处理政务和起居的双重功能。直到先帝去世之后,元庆帝思父心切,为免触景伤情,命人将景元殿封闭,任何人不得擅入,十二年来,即便是苏白尘也从未踏进景元殿半步。
苏、何二人下车后,一直跟随的刘可望在前边带路,三人径直走进殿中。
景元殿显然经过重新打扫,门口站立着数十名禁军,威严肃穆。苏白尘和禁军渊源极深,这些禁军他一眼就能喊出名字来。若在往日,即便是守卫宫门,他们见着侯爷也会点头致意。可今日都好像木雕泥塑,浑似从不相识。
苏白尘隐隐有些不安。他面见皇帝时还从来未遇到过如此严肃的气氛,看来今天的确要小心应付。
二人一进大殿就各自吃了一惊,原来不但元庆帝已经高坐于殿上,龙案下首的几张坐榻上也坐满了人,仔细看时,却是勇毅侯丁衍,礼王尚栋,信王尚柯,义王尚柄。除去老病侵寻,久不上朝的平西公姜彧之外,先帝指定的辅政大臣今晚全部到齐。
只听元庆帝道:“平乡侯、忠勇侯,请入座。”他的声音平和亲切,和殿前紧张肃穆的气氛却是不合。
二人各怀忐忑地坐了下来。何畏心说莫非皇帝这次要来个群起而攻之?苏白尘则暗道,说不定皇帝是要让我唱一出舌战群儒?
只听刘可望尖声道:“请圣命!”
众人都是一怔,争先恐后地站直身子,低眉顺目,恭听圣命。
只听刘可望一字一句地扬声念道:“朕以薄德,乘嗣国基,八年于兹矣...
短短数字念罢,几个大臣都惊得身子微微一颤。原来这不是元庆帝的圣旨,而是先帝隆顺帝在景元殿托孤时颁布的遗诏!
身为辅政大臣,每个人的家里都有一份同样内容的遗诏。里面的文字大家各自背得滚瓜烂熟。只不知今天元庆帝突然重读一遍是何用意。
殿前的何畏不敢抬头,但心中已经开始盘算:小皇帝此刻请出先皇遗诏,铁定是在震慑身为辅政首辅的苏白尘。先帝言犹在耳,这边厢却已是野心毕露,看你苏白尘还有什么说的。何畏忍不住暗暗喝彩,这招如行云流水,毫不拖沓,端的是步好棋。
只是他心中还是那个疑问,以皇帝的阅历城府,绝不会走出这步妙招。那么背后那个高人就着实厉害了。他今日早间下朝后就密令手下立即搜集有关关于“蒋先生”的消息。他的资源虽不如公平道,但是打探出这个蒋先生的实底应该不会太难。
苏白尘眼下是冰山易倒,可皇帝这边偏又冒出如此能人,看来自己要学着平乡侯那样独揽朝权还有很大一段路走。
他又微微抬眼看着对面的苏白尘。苏白尘正低垂着头,纹丝不动,好似正在聆听先皇的述说。几乎可以预见,权倾朝野的平乡侯几个时辰后就要如同落毛凤凰一般受尽讥嘲了。他心中甚至泛起一丝物伤其类的怜悯。
何畏猜得一点不错,平乡侯正在聆听着先皇隆顺帝的遗诏。隆顺帝因为母亲出身低微,幼年时不受父皇宠爱。他之所以能够享位太子,最后继承大统,全因为平定了江陵叛乱。遥想当年隆顺帝率领自己、何畏、姜彧等人以八千铁骑杀退十万叛军的情景,是何等激动人心!这是先帝最得意的一笔,无论何时何地,他都不忘提上一笔。
果然,刘可望念道:“...伏江陵浩劫,凶顽暴起,朕虽驽钝,幸赖平西公、平乡侯、忠勇侯等戮力杀敌。谈笑间,强虏湮灭,巨寇授首,至今思之,犹在眼前...”
谈笑间?何畏心中轻叹一声。先帝别的都好,就是这附庸风雅的毛病说不过去。那场号称“开国第一浩劫”的叛乱,其惨烈程度直追当年的侯景之乱,多少朝廷勋贵,亲王公主惨死在江陵驻守使马元的铁蹄下。一时间,他的思绪又回到了二十年前京师附近桥林镇的那个夜晚,他和苏白尘拼杀得浑身上下犹如血人一般。忽听苏白尘暴喝一声:“救赵王(隆顺帝其时被册封为赵王)!”原来隆顺帝被数十名贼寇围困,看来左支右拙,形势万分危急!两人一个持矛,一个挥刀,疯也似得杀到近前。贼人们连呼叫都还来不及就被串葫芦的串葫芦,切西瓜的切西瓜。
他还记得隆顺帝紧紧拉住二人的手,以前所未有的郑重语气道:“从今后你我三人生死与共,情同手足!”
生死与共,情同手足!他心中又是一颤。隆顺帝的确说到做到,对苏、何二人的恩遇厚重如山,从未有丝毫衰减。要不是祖宗有异姓不得封王的规矩,两人早就是王爷了。
他又想起景元殿上,隆顺帝单独将二人留下,一手拉扯一个,用虚弱至极的语气叮嘱他们:“小儿愚钝,江山就托付给二位兄弟了。”兄弟,这还是那句“情越手足”的延伸。他只感到眼中有些模糊,喉头一阵哽咽,这是多少年来从所未有的了。
刘可望读罢,将遗诏重新放回龙案上。众人依旧肃立,等待皇帝的指示。只见皇帝整肃一下衣冠,慢慢走到六位辅政大臣的坐榻中间,躬身向六人环施一礼道:“今日景元殿上没有君臣,只叙长幼。各位都是尚淳的长辈,在此请受尚淳一礼!”
六人吓得扑通跪倒,以头触地。年纪最长的礼王尚栋颤声道:“陛下万不可如此。朱子曰:君臣父子,国之伦常,废之取乱之道也!陛下如此,我等无容身之地啊!”
元庆帝亲自上前搀起众人,缓声道:“各位叔伯,侯爷!快快请坐,朕自有道理!”
殿前的内侍们跟着一阵忙乱,扶着众位辅政大臣坐下。元庆帝却不回到龙椅上,仍旧站在原位道:“先皇在日,诸位都是他的肱骨。所以,先皇才将辅政重任交给诸位。朕登基十二年来,诸公勤勉忠诚,我朝能有今日鼎盛的局面,全赖诸公之能。”
他略顿了一下,眼睛转向苏白尘道:“这其中,平乡侯居功至伟!我想这一点大家不反对吧。”几个王爷没有作声,丁衍轻轻应了一声,表示对皇帝的赞同。只有何畏朗声道:“陛下所言极是。”
元庆帝看了何畏一眼,续道:“平乡侯身为首辅,十二年来殚精竭虑,公忠体国,丝毫没有辜负先皇的嘱托。他扶助农桑的政策,让我朝岁入增加二百万两以上。他委派的边将诸如吴元超、陈立本、郭韬等人多谋善战,是以数年来我朝再无边患之忧。在朕的眼中,平乡侯对我朝,对尚氏,绝对功莫大焉。”
皇帝说话的时候,众臣均是眼观鼻,鼻对口,不敢正视。但心中不约而同都冒出一个念头:捧得越高,摔得越重!等着瞧好戏吧!
元庆帝不再说话,目光环视众人。这是一阵难耐的沉默。各人心中都在翻腾起伏。尚栋众人虽不知道皇帝为何追捧平乡侯,但直觉告诉他们,这对苏白尘绝不是好兆头。何畏心知底细,肚子里一阵阵好笑。而苏白尘呢?则始终抱持不变应万变的原则,不动声色。
好一会儿,元庆帝继续说:“近日平乡侯的事情诸公想必都听说了。”
众人心中都是一凛,暗道:“说到正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