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了,氶钺,劳你挂心,如此深夜还想办法出宫找到氶斧来内狱寻我。只是今夜发生的事情实在太多,这里也不是说话的地方。接下来我还需亲自去一趟西市的槐花街,暂时也没有你们的事了。”我向宫幡的方向眨了眨眼,“若没有其他事,你们便各自回去,依旧为我探听消息吧。”
氶钺仍旧担心的盯着我,而氶斧却听懂了我的暗示,按下兄长的头向我拜过,便捡回翻墙的绳索,纵身一跃爬上去了。
“既如此,旗主万事自己小心,属下仍旧回三皇子身边,有消息一定立即通知旗主!”
氶钺似乎仍不放心,却也意识到了自己适才的种种表现实在不妥。纠结几许,他终于再度向我拜下身去,往内宫的方向奔去了。
萨容见他的身影消失在黑夜中,方才陡然从腰间抽出玉裳剑,不由分说向宫幡走去——
“哎!萨容!”我在她将剑抽向宫幡脖子的一瞬间挡在前面,“你这是做什么?”
“你的这位朋友怕是早就想杀我了。”身后的宫幡伏身准备迎战,语气却仍保持着他一贯的闲适轻佻,“刚在狱里,你就没想让我出来吧?”
“明知故问。你若是我,你会不动手?”萨容对宫幡的话很是不屑,她对我严肃道,“他是大衷皇子,适才我们的话他都听到了,我岂能留他活命?”
“我知道,萨容,你听我解释……”我思绪急转,一时却也不知如何讲起,“说来话长,我也不知道怎么解释,你先把剑放下好不好!”
“归萤你疯了!你我在尾教身居高位,倘若他把今日的事告诉了皇帝,你可曾想过对尾教,对桃销楼便是灭顶之灾啊!”
“我知道!”我急得索性退后两步,张开双臂挡在宫幡面前,“可他不会的,萨容,我向你保证,好吗!”
萨容定定立在原地,显是不曾料到我会如此护着宫幡。良久,她似乎才勉强被我说服,缓缓放下了玉裳剑。
“他日出事,我若不管花姨和宛秋,独善其身离开桃销楼,你可不要怪我。”萨容将剑收回腰间,背对过去道,“今夜的事明天向我解释清楚,此地不宜久留,我们快回去吧。”
我感激的朝萨容的背影点了点头,转身拉过宫幡的手:“刚才的事我等下再解释,这里到底是皇宫,我们随时会被人发现,还是先出去吧——”
“我不走。”
我没有想到宫幡会突然挣开我的手,不可置信的回望向他。
“你什么毛病!这个时候还耍性子?”
“我没有耍性子。你出去尚有桃销楼可回,再不济还有太子府。可是我的家,就是这里啊…”宫幡的眼神黯淡得令人心疼,“我若走了,只怕父皇便再也不会信任我。归萤,你不懂,你不懂我在这里的处境。你先走吧,我会回到狱里。等你在外面查清了真相,我再清清白白的出去。”
“宫幡……”
“眼下三哥四哥被父皇绊在宫里,你明早再去寻那匠师的家人也不迟的。”宫幡认真道,“护好自己,才能回来救我,我相信你,归萤。”
他再也没有多说什么,只最后向我笑了笑。恍惚间,我似乎看见他明澈的眼中有闪烁的泪光。然而尚未看清,他便已经转过头去,大步走向内狱的大门了。
同萨容翻墙出宫的一路,我都在想着宫幡临别时那凄然而又充满希望的眼神。
“你到底为什么这么相信他啊?若是随我们出宫了还好,你居然还同意他自己留在皇宫,那他岂不是随时都可以同他的皇帝老子报信了?”
回到桃销楼已是凌晨卯时。穿过寂寂无人的前楼,我只是沉默的大步往后楼自己久未踏足的厢房走。跟在我身后的萨容见我不言语,仍旧不依不饶的絮絮不停,“还有你那个手下,双生子里的哥哥,叫钺的。归萤,我不懂你们罡风旗的规矩啊…只是他今夜对你的态度,是否过于担心了?”
萨容这话倒是不假——之前几次见钺,他都是如机器人一般没有半分情绪。而今日对于我被打入狱的反应,却是完全超出了一名死士对自己旗主该有的关心。
总不该是担心我就此被杀,罡风旗会倒台吧……
有一丝暧昧而超乎伦理的猜想从脑中涌出,随即便被我狠狠否定。
氶钺…他不会的。
“归萤!”
那是我许久未曾听到的如仙籁一般的声音。我惊喜的抬头,果然看见宛秋披着一件毛毯,正坐在五楼的楼口。
“宛秋!”
“萨容一走我便坐在这里等你们,怎么这么久才回来啊!”宛秋一把拉过我的手,盈溢着喜悦泪水的双眼上上下下对我打量个不住,“这一走便是这许久,一定又受了好些苦吧,快给我看看,可伤着了……”
我心里暗暗感激宛秋没有一见面便劈头盖脸的询问我为什么会进太子府,为什么会成为太子妃或者为什么会卷进今夜纷争的琐事。或许这便是宛秋的贴心之处,有的时候,不去问反倒比无微不至的嘘寒问暖更令人感到安心。
或许灵魂深处,她和楚河都是一样,坚定的,永远无条件的相信着朋友的吧。
“我还好,有萨容在,万事周全。说到受伤,宛秋,卓影她——”
“——嘘。”
宛秋用白皙纤长的玉指抵住樱唇,又摇着头指了指楼上,暗示不要吵醒花姨。
“我先回房看看,”萨容轻声做了一个睡觉的姿势,“还有人在。”
宛秋点了点头,目送萨容回了房间,便拉起我的手,放轻脚步往相反方向,我的厢房走去。
“如今我在桃销楼管事,便搬到了六楼花姨的临房。”宛秋推开门引我进来,“萨容房间每每有客住局,我又怕把人带去我那惊动了花姨。便权且把卓姑娘安置在了你这里。”
宛秋将我拦在内阁的屏风口。遥遥看着身上覆着棉被,脸上却仍青紫连片的卓影,我便鼻子一酸,啪嗒啪嗒滴下泪来。
“人都找到了,你瞧你…”宛秋轻声责备着,手上却拿起绢子为我拭着泪水。“我好不容易才哄睡的,你可不能给我吵醒了。纵有千句万句,好歹明儿一早再说,好不好?”
宛秋语气温柔,吹在耳边人便酥了。她拉过依依不舍的我离开房间,迎面正好碰上了走出房门的萨容。她见我哭得伤心,便拉过我另一只手,向自己的房间歪了歪脑袋。
“又续了些醉心香,至少要睡到明天晌午了。”
我与宛秋忍俊不禁,三个人彼此挽着手,便往六楼宛秋的厢房去了。
宛秋的厢房正邻着花姨的房间,便是当日我偷听到花姨与楼里姑娘密会的账房旁边。三个人蹑手蹑脚的进了门,宛秋点起一盏蜡烛,我才惊讶的发现这间厢房如此富丽豪华,竟比楼下我的那间还要大一倍。所有的家具桌椅都是上等的金丝楠木,屏风和墙壁上的雕花典雅精美,奈何宛秋的性子简素,如此阔气的房间中除了几件必要的家具和几盆花树,便再无其他了。
“看呆了吧,人家什么都没做,便平白给楼里添了五百万两的进账,可怪不得花姨偏心了。”萨容促狭的对我笑着,直直躺在内阁巨大的床上,“好在这床够大,足足比正常的大出四倍不止,便是我们三个同住也足够了。”
“是啊,归萤,你便歇在我这吧。”宛秋换过寝衣,端着蜡烛走进来笑道,“近来萨容有客住局,也都是上来与我同住的。”
“倒便宜了她了。”我白了一眼大咧咧躺在床上的萨容笑道,“宛秋是我的好姐妹,你能睡这么好的床可是借了我的光,怎么连一句感谢也没有?”
“你别做梦,你问问宛秋是跟你好还是跟你好,”萨容打着哈欠,在空中朝我虚踢了一脚,“今晚是谁连夜闯宫救你,还要我来谢你……”
“好了好了,忙活了一晚上,你们也不嫌累。”宛秋也爬上床来,笑着分开厮打在一团的我和萨容,“在我的地盘就要听我的话,都不许再闹了,明天还有好些事呢!”
我们三个叽叽咕咕的挤在温暖的被子里,许久才安静下来。听着炭火噼噼啪啪的声音,我感到前所未有的舒适安闲——上一次睡在桃销楼,已经好像是前世的事情了。
脑中不断涌出今夜的一切,庆顼殿前的侯爷,皇上,黎贵妃和瀛妃,汧淇池里独自吹着陶笛的宫幡,从焰火中爆出的飞刀,遍体鳞伤的卓影,以命诬陷宫幡的焰火匠师,还有从天而降,忧心失态的氶钺……
身边的萨容和宛秋已经传来匀称而低沉的呼吸声,我这才想起,因为我的缘故她们已经折腾了一整夜。愧疚之间,头脑便昏昏沉沉的隐隐作痛起来。
我不悦的翻了个身,企图将脑海中塞满的纷乱琐事抛开。然而胸口又突然传来一阵酸痛,仿佛被什么硬物硌到了一样。我恼火的伸手探去,却意外的掏出了一把干硬的奇怪物什。
映着夜色,我才看出,那是宫幡给我的稻草小花。
心里没由来的涌出一股浓烈的暖意,脑海中的纷乱霎时荡然无存。
有他在,我总是安心的。
我微笑着再度将那朵丑陋的花塞回胸口,再闭眼的一瞬间,便落入了甜蜜而真是的梦乡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