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红州的第二天,欧阳天在办公室接到梁天明的电话,一是关心欧阳天的伤势恢复,而是透露一个消息,他可能会被调离红州,原因是这次绑架案传到了上面;梁天明虽然只是个县级市的书记,但这个级别的官员在和平时期被绑架是十分罕见的,上面已有领导在某些场合表露了他不合适在红州继续工作的意思。虽然梁天明现在得到的还只是小道消息,但他清楚这一天很快就会来,即使没有这次绑架,他同样会被调走,因为他在红州的所作所为已经撞了红线,触犯了很多官场的潜规则。这一点梁天明早就有思想准备的,自从一年前前任省长沙宝和被停职审查,他这一系的地方基层官员便开始陆续被清理,抓的抓,降的降,停的停。梁天明早就知道沙是个贪官,很大一部分在他手里得到提拔重用的官员都是送了钱的,但事情没有绝对,梁天明就是少数因能力而得到他提拔的官员之一,这次受到牵累不受待见便在情理之中了。
梁天明对自己调离甚至到人大政协都不觉得意外,他也觉得欣慰了,红州现在不但社会环境、政策环境、经济环境得到了很大的改善,而且两免工程的顺利实施带来了前所未有的安宁和谐,出乎意料地引发一轮投资热潮,一个接一个优质项目在红州落地生根,到开花结果的时候,红州经济必然会再上一个新台阶。但是梁天明有一块心病一直没解决,他想在离任之前了却这个遗憾,至少也要给出个治病的良方,所以约欧阳天见面探讨,是基于对欧阳天解决难题的智慧由衷佩服。
欧阳天通过这次的绑架事件,进一步认可了梁天明的人品,觉得他完全值得信任,所以决定不再对他隐瞒身份,直接开车去了市委办公大楼。
虽然这次是以红升电子欧阳天的身份来的,但前不久才在酒桌上见过面,梁天明对他印象颇深,很快就安排秘书将他领进了书记办公室。等秘书倒好茶出去,欧阳天直接亮了底:“书记,我们可是老熟人了,我还有个名字叫张天道。”
“哦?”梁天明楞了一会,恍然大悟道:“难怪第一次见你的时候,我就觉得有点熟悉的感觉,原来是这样!”问了一番欧阳天那晚跟穆俊农去淞城以后的情况,梁天明谈起今天的主题。
“我们红州的崧楠家具厂你应该是知道的吧?这个厂子是前省长沙宝和任淞城市委书记的时候一手扶持起来的,现在有八千多员工,是目前红州占地最大、员工最多、产值最高的制造型企业。”
欧阳天点头答道:“崧楠我当然是知道的,不是搞得很不错吗,我家里、厂里的家具都不少是在他们厂买的。”
梁天明摇头苦笑道:“崧楠表面看着无限风光,一年几十个亿的产值光芒耀眼,其实早就暗藏危机,几度濒临破产了!这一直是我耿耿于怀的一个大心病,今天请你来,就是想告诉你实情,帮我出出主意,争取在我离开红州之前,能为崧楠找一条出路,保住那八千多人的饭碗。”
听完梁天明的仔细介绍,欧阳天才明白这个难题有多难!崧楠家具十多年前发展到几百人规模的时候,效益是很不错的,老板祁香玉是个勤奋而且能干的女人,带着做木匠的老公、弟弟从家庭作坊干起,一步步发展成了本地日渐耀眼的企业新星。一次看似偶然的机会,让原本平稳的崧楠踏上高速扩张的道路,那是时任淞城市委书记的沙宝和到红州的一次视察,参观崧楠的时候看中了这个欣欣向荣的企业,也看中祁香玉这个聪明能干的女人。祁香玉也抓住了这次机遇,凭着企业家的敏锐和机灵攀上了这棵大树......此后,在沙宝和“胆子再大一点,步子再快一点”的精神指导下,大量的资金、资源向崧楠聚集,在那个疯狂追求GDP的年代,当时的红州政府单是土地就变相白送了崧楠两千多亩!产能的疯狂升级在带来产值高增长的同时,也给崧楠带来巨大的销售压力,于是疯狂的渠道拓展和广告轰炸就势不可挡地将巨额的资金洒向全国各地。这时候的祁香玉相当于从一个连长直接升到了军长,没有了渐进式的经验积累,她有点头晕目眩,战略型人才的匮乏更让她的很多重大决策都是凭着直觉,虽然心里也曾有过不踏实的感觉,但这些年的成功让她有足够的自信迈上这个跨越了无数级的高台,她坚信规模效应能抵消这些微不足道的欠缺,今天的付出明天必定会有丰厚的回报。
其实这个阶段的崧楠已经埋下三大祸根。第一,因为要消化突然增加的巨大产能,产品定位为大众化低端消费,本就不高的利润空间根本无法承受前期巨额的渠道建设和广告费用,所以在销售环节一开始就处在巨亏状态。祁香玉当时的理解是前期投入必不可少,随着知名度和销售量的提升,很快就会回到正常的盈利状态。出乎她预料的是,知名度不等于美誉度,大量金钱砸出来的知名度并不足以支撑如此庞大的销售需求,而且家具是耐用消费品的属性,很多顾客一生中就买几次大样的,广告的集中轰炸远不如长期持续,这种战略性错误导致崧楠一开始就进入了误区,资金很快就捉襟见肘。好在背后有沙宝和这个大靠山,在他出面协调下,资金问题没难住祁香玉。但是没等崧楠从前期的渠道广告投入中缓过气来,很快又被拖进了促销战的泥潭。市场不是空白的,说白点崧楠突然杀进去的新市场,都是抢夺原来其他厂家的潜在顾客,人家不会坐以待毙,大有大的方略,小有小的对策,于是各种促销活动开始上场,手段层出不穷,力度越来越大,崧楠被迫迎战,用更大的促销力度来竞争,这样就不知不觉地被拖进了一场变相的价格战。因为规模化生产的家具,只占有不算大生产成本优势,个性色彩弱,技术含量低,与市场上产品同质化就不可避免,在美誉度严重不足的情况下,价格战根本避不开!这样一来,崧楠陷进了一个恶性循环的怪圈,用规模保生产,不断扩大的生产又反过来迫使销售亏本扩张,形成的资金压力只能以更大的规模去解决......
第二个祸根是隐形内耗。任何一个大企业的发展历程,在管理制度上都有一个由人治到法治的过渡,各种监督制约是随着发展逐步适应完善的;而崧楠在规模上的大跃进,导致企业根本来不及完善各种监督制约机制,临时制定出来的各种规章制度看似面面俱到,在运行机制缺失的情况下其实就是一纸空文;加上突然大量增加的新人在短期内难以建立信任,祁香玉被迫用亲情关系来弥补,很多重要岗位都只能让自家的亲戚、亲戚的亲戚顶上,一个小学都没念完的人也能当车间主任。任人唯亲结果便是泥沙俱下,企业内部腐败短期内就蔓延开来,祁香玉对这些人是豆腐掉在灰堆里,吹不掉,打不得,致使这种腐败愈演愈烈。据说她一个不知远了几代的亲戚,原来连都是几元一包的烟都抽不伸展,靠在厂里拉废弃下脚料卖,两年就开上了宝马。至于掌握财务、采购的那些人,出来打个牌玩,后备箱里都能拿出整皮箱的钱来。这种隐形的内耗不但让真正的人才失望而去,更是抵消了规模带来的成本优势。
第三个祸根是把企业的战车套上了政治的锁链。这个悲剧的结果在祁香玉攀上沙宝和的时候就已注定!两级政府对崧楠不遗余力的扶持,除了沙宝和的因素外,最大的动力就是崧楠的高产值对GDP的贡献,这是一种隐形的利益交换。所以当前几年祁香玉明白过来,想要紧急刹车进行战略调整,甚至破产重组的时候,才知道自己已经失去了这个权利。政府的资源不是白给的,没有哪个当领导的会愿意别人打自己的脸,祁香玉想往中高档品牌转型的想法,在有限的资源下只能做了一些尝试后便胎死腹中。
近两年,祁香玉先后申请了几次破产,包括梁天明接任红州书记以后都有两次。以前还有个沙省长顶着,大不了再给两三亿贷款,崧楠便会习惯性地撑个一两年时间。梁天明这两年也是迫不得已这么过来了,他也不愿意帮别人擦屁股。现在心态不一样了,如果能解决这个难题,那在红州任上,就算真的问心无愧了。
欧阳天指头揉了半天额头,没揉出个主意来,歉然道:“这事你给我几天时间,我尽量想想办法,能行,我们尽力;不行,就让它成为遗憾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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欧阳天用了两天的时间,通过各种渠道了解崧楠的信息,得到的东西基本上没有多少参考价值。有用的数据是小夏提供的,在欧阳天表演几个货真价实的节目后,小女孩进入崧楠的财务系统,给了他三份天差地别的崧楠年报表。
欧阳天把自己关在办公室整整两天后,拿着薄薄的几页纸再次走进梁天明的办公室。“书记,你先看看,这是我一些不成熟的想法,如果......”
几分钟后,梁天明一巴掌拍在办公桌上:“哎!可惜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