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芥末的缺勤，阿莹和子威比平时还要忙。芥末躺在床上，单人病房条件其实还不错。窗外还有一棵高大的白杨树，就像是穿制服的梦里那棵。芥末细细想着这两天的事情，突然发现自己其实完全可以下床活动，为什么还是躺在床上呢？手脚的青肿早已开始消退，脖子也没那么疼了。芥末想着每一个来看他的人，组长，局长，同事，子威，阿莹……芥末突然意识到，经纪人没来过。原来自己躺在床上，是暗中期望经纪人来看望自己吗？想起经纪人，芥末头开始疼，为什么呢？明明要脱离那种生活，为什么还期待经纪人来？他就像自己的父亲……不，他从不肯让自己叫他爸。从孤儿院把自己领回去的一天，他就明明白白地说，叫我经纪人。芥末不懂为什么别的孩子被领走，都是有了爸爸妈妈，而自己却有了个经纪人？一定是哪里不对……可是哪里不对呢……芥末沉浸在灰色的回忆里，有点悲伤。
芥末睁开眼的时候，发现阿莹就坐在身边。吓了一跳。
“吵醒你了吗？”阿莹拿着一个橙子正在剥。
“没，我没睡。”橙子清新的香气让芥末的情绪好了一些。
“是嘛……我看你全身紧绷着，还以为你做了不好的梦。”
“嗯……的确是，不好的梦。”
“哎？你这个人奇怪了，刚刚不是还说没有睡吗？”
“呃……”芥末无言。他最不擅长应付这种情况。
“挪。”阿莹递过来一瓣剥好的橙子。
“谢谢。”
“吃啊，发什么愣？”
“没什么，我觉得你对我真好。”芥末是真心的。话说出口了，他才惊讶自己怎么竟然说出这句话，脸立刻红到了耳根。
“你很夸张哎！”阿莹脸也红了，推了芥末一把，“这算什么，不想欠人情的话，借我CD听。”
“好。”芥末看出来阿莹的豪爽下面，多少还是有些害羞。
“话说，你从什么时候开始听音乐的啊？你的CD收藏还都挺有品位的呢。”阿莹故意岔开话题。
“这个啊……”阿莹是这样的可爱，芥末突然愿意讲讲以前的事了。
那时候芥末跟经纪人还没从黑街搬出来。经纪人虽然不属于任何的帮派，但是因为他本身也是实力超群的杀手，所以跟帮派间倒也相安无事。芥末的童年和少年时代的大部分时间，都是在黑街度过。怕惹事，芥末总是不敢走到黑街深处去，只是在家附近玩玩转转。有一天他突然听见美妙的吉他声，那是他第一次觉得声音是有生命的。他像着迷了一样，跟着声音走到了黑街深处。
那间屋子屋门开着，芥末忘了敲门，就走了进去。他看见一个短发的女郎正拨弄着一把吉他，那美妙的声音就是从她手中流淌出来。那是个高个的姐姐，虽然留着短发，穿着利落的靴子马裤和衬衫，手里夹着烟，芥末却觉得她非常有女人味。也许是那鲜红欲滴的指甲？也许是那深色的眼影？
“你回来了？今天就要登台了，我还是没什么信心。”高个姐姐自顾自说着。
芥末也不管高个姐姐是不是对自己说话，就贸然接茬说：“我还想听。”
女郎抬眼看了芥末一眼，愣了一下，随即微微一笑，“那我来唱。”
高个姐姐的歌声比吉他声更好听，略哑，低沉，却十分迷人。
于是无数个孤独的下午和晚上就在姐姐那度过。那个姐姐有时候会叫他“小弟”，似乎她有个弟弟，已经辍学，却总是神出鬼没，经常几天不回家。“有个姐姐为自己担心，你弟弟真幸福。”芥末说。如果有个人愿意这样为他担心，他是说什么也不会离开家的。
“唉。男孩子总是要离开家的。”姐姐叹气，“其实要不是因为我，他也不会辍学。他其实很聪明，数学很好的。”
“姐姐，什么是辍学？”芥末问。
短发的姐姐看了芥末一眼，这个孩子整天来自己这边玩，显然也是不用上学的。就叹口气说，“像你们这个年纪的孩子，应该去学校学习的。”
“学习什么？”
“学习各种知识，将来工作赚钱用。”
芥末看着自己的双手，心想：“开枪杀人也需要学习知识吗？”却不敢说出口。
“等我赚了钱，再送弟弟去念书。”短发姐姐拨弄着琴弦。
“念书，是件好事吧？”芥末轻轻地问。
“当然。”她回答道。
短发姐姐有个乐队，经常要排练演出。芥末总是在乐队的人到来之前就走，他怕有其他人在就无法如此自在，也怕引起太多人注意，平白无故给经纪人找麻烦。
某天晚上芥末把所有的电视台翻了一遍，百无聊赖，又偷偷跑去找姐姐。通常这么晚了芥末不会往黑街里面走，但是去了那么多次了都没事，他决定碰碰运气。姐姐家大门仍然没锁，人却不在家。芥末从她家里走出来的时候，正好碰上三四个年纪差不多的男孩子。其中一个胖胖的家伙指着芥末问：“你是什么人？”芥末不肯说，于是一顿拳打脚踢。那时候的芥末又瘦又小，却死活不肯松口。他怕被经纪人知道他擅自进了黑街给他惹麻烦，他害怕连他都失去。
芥末蹲在墙角，紧紧抱着头，努力减小被打的面积。芥末数着每一下挨打，那天他数到了259。芥末暗暗发誓，等我当了警察把你们都抓起来！直到护住头脸的胳膊都被打得失去了痛感，变得麻木，芥末听到一声熟悉的，充满磁性的声音。
“你们在干什么？”
四个孩子一哄而散。姐姐把芥末拉了起来。
芥末抬起头，一阵眩晕，姐姐穿着一身黑色的紧身皮衣，铆钉靴子，背着那把吉他，黑色的眼影十分深邃，丝丝黑发飘逸，而最触目惊心的，则是那鲜红的口红。芥末从未见过姐姐打扮起来的样子，他觉得自己看见了女神。可耻的是自己鼻青脸肿的样子，也一定能让女神铭记于心吧。
从那以后，芥末知道了她的名字叫阿曼，演出的酒吧的位置，以及日常演出的安排。“如果想听我唱歌，直接到酒吧找我。你不是这里的孩子，在这里玩很危险。”
阿曼每次演出的时候，都会穿上黑衣，涂上鲜红的口红。芥末学会了一个词，叫做烈焰红唇，充满了风情和欲望的词汇，可是他却觉得这样的阿曼十分寂寞。那是真正的风里和尘土里走出的女子，穿男人的衣服，身线却极美，柔顺飘逸的短发挡住如烟的眼光。芥末总是坐在角落偷偷地看，而阿曼总会发现他，向他点头致意。
芥末至今记得，那天乐队的鼓手没来，阿曼走下舞台，带着全场人惊讶的目光，径直向他走来，把鼓槌递给他，说：“在我唱之前，像这样敲四下。”边说边做示范。芥末突然性的口干舌燥，他不敢说，其实他一直想唱歌，他一直幻想能与阿曼同台，“我……我……我……”
“别紧张，你节奏感挺好的。”阿曼不等芥末回答，微微一笑便转过身去，好像笃定芥末一定会跟上来。
芥末紧紧握着鼓槌，手心渗出汗水，低头狼狈地跟在阿曼身后，仿佛全场的目光都集中在自己身上。其实大家各干各的，并没注意到他。
“对了，如果你能在副歌部分帮我唱两句“啦啦啦”就更好了。”上台前，阿曼如此说道。
坐在舞台最不起眼的角落里，架子鼓整个把芥末淹没在里面，芥末偷偷地看着阿曼随意而率性的背影，好像做梦一样。嗓子十分干涩，试了几次，连最基本的“啦啦啦”都唱不出来。
散场后，keyboard邀请芥末跟他们一起去吃夜宵，勒着他的脖子说：“小子，我们曼姐可从来不轻易对人说话对人笑。你是什么来头？”
阿曼淡淡地吐出一个烟圈说：“邻居。”
芥末慢慢地发现，跟其他的乐队成员比起来，离开了话筒和吉他的阿曼显得沉默寡言，个高腿长的她坐在摊位上多少显得有些局促。芥末却觉得那局促的样子十分让人温暖。
搬离黑街后，芥末也常常去那个酒吧。虽然阿曼她们又到别的酒吧串场，演出时间变了，芥末也还是喜欢到那里坐坐，直到当了警察，才渐渐的去得少了。
“大致上就是如此。”芥末当然不会讲经纪人和黑街的事情给阿莹听，“我的很多CD都是她推荐的。她现在也不怎么去那家酒吧了，到处串场，我也忙了，但是听CD的习惯还是保留了下来。”
“原来是暗恋的姐姐啊。不过黑衣红唇……这品位……”
“说了你也不明白！”芥末不允许别人批评。
“我是说音乐的品位一定很好哇，有没有她的CD？下次借我听好不好？”
“我手机里有，来给你听听。”芥末递给阿莹一根耳机线。
歌听了一首又一首，两人有一搭无一搭地说话，阿莹随意翻着杂志，芥末复习法律习题集。芥末一直以为，两个人相处的时候不说话是很尴尬的，却不知，在音乐的陪伴下不说话的时光是如此的动人。
突然病房的门开了。芥末以为是子威来了，懒洋洋地抬起眼睛。却是阿燎。当初在KTV帮自己安排跟歌手乔乔见面的阿燎。
“燎哥……你……”芥末不知所措，一下子坐起来了。黑帮的人主动找上自己可不多见，一定是有什么事。
“怎么？不欢迎？”阿燎把果篮放在床头，大大咧咧地坐下，就伸手掏烟。突然想起这里是医院，低声骂了一句，把打火机扔在桌子上。
“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这还不容易么？有小弟说你当了警察，我去向内鬼打听，就知道你住院了。所以就来了。这位美女是？”
“这是我的同事。”芥末一脸黑线。阿莹脸色已经露出疑惑的神色，芥末感到万里长城正要崩塌，祈祷燎哥千万不要再说下去了。
“幸会幸会！”燎哥热情地伸出手来。阿莹虽然怀疑燎哥的身份，还是礼貌地握手，说声“你好。”
阿莹一动，把耳机线扯了下来，整个病房里回荡起悠扬却悲伤的歌声。芥末不知道如何调停这种状况，阿莹也没有其他客套话好说，气氛一时尴尬，倒是懂得人情世故的燎哥站了起来拍了拍阿莹肩膀：“小情侣不要这么扭扭捏捏。燎哥先走了，你们慢慢聊。”末了，又颇有深意地看了芥末一眼：“芥末，有空了打我电话。”
燎哥走后，空气一时凝固。芥末任音乐自顾自播放，好让气氛不那么尴尬。阿莹伸手关掉了随身听。
“陈志豪，我问你，他是什么人？你是不是有前科？他说的内鬼是什么意思？”
“不不不，阿莹你误会了。我真的没有前科。”的确，陈志豪从来没被抓住过，芥末这个没有身份的法外之徒蹲过几次监狱，也记不到陈志豪身上。“不信你可以到刑事科去查我的档案。”
阿莹似乎不为所动。
“内鬼……就是警局内部跟黑帮通气的人。”芥末冷汗涔涔落下。“燎哥是我小时候的朋友，我小时候生活的环境不太好，我们很多年没见了。我也不知道他去混黑帮了。”
“不，你们很熟。”阿莹的语气十分笃定。“他今天来，是有事找你。”
“我不知道。”十分烂的推脱。
“那你的立场呢？”阿莹望定芥末。
“阿莹，我知道对天发誓是没有用的，但是我可以对你发誓，我一直想做警察，做个好警察。”
阿莹看着芥末紧紧握住的刑法考核习题集，口气终于软下来：“所以你最好揭发内鬼。这对你，对警局都有好处。如果你想跟他们彻底断绝关系的话。”
“可我也不知道内鬼是谁。”提到揭发两个字，芥末的声音颤抖了起来，揭发就意味着背叛。为什么？为什么我不想背叛他们？芥末自问，难道我还是不想跟他们彻底划清关系吗？
“你想知道的话总能知道的。”阿莹叹了口气，站了起来，“我什么也不会说。不过特别行动组的入职考核就快开始了。”
阿莹离开病房，芥末陷入了深深的恐惧中。窗外杨树的哗啦声，好像变成了夜雨的沙沙声。“November,December,January,February……”芥末又开始了神经质的背诵，仿佛祈祷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