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连数日,国王在宫中设宴招待玄奘与般若羯罗,并邀请他们开设法座,为国中僧俗讲经说法。
弘扬佛法本就是沙门分内之事,何况般若羯罗早已跟玄奘商量好,在罗兰城里多住几日,将伤养好后再走不迟,国王的邀请正合了两位客僧的心意,于是他们欣然同意。
这之后的两个月里,玄奘与般若羯罗白天轮流为国王和大众讲经,晚上则在各自的禅房内精进修行。
玄奘从这里的寺院中借了一些梵文经典,每晚读到深夜,虽然这些大部分都是摩诃僧祗部的典藉,却也令他受益非浅。
与此同时,国王又请来御医为两位尊贵的客人疗伤。这梵衍那国的伤药果然有奇效,玄奘与般若羯罗擦了几日后,伤口处便开始结疤,夜间也能睡得安稳了。
两个月后,经文讲毕,两人身上的灼伤也好得差不多了,玄奘找到般若羯罗,商量着继续上路。般若羯罗也有此意,于是两人一起给国王上表请辞。
谁知国王听他们讲经正听得兴起,哪里肯放?两位客僧再三请辞都未蒙允。
这天一早,玄奘信步走到罗兰城外,坐在一垛孤零零的废城墙上看着东方日出,眼前是被渐渐升起的太阳俯照得如金子般灿烂的高原雪岭、河流村庄……那些曲折蜿蜒的小河在清晨的天空下闪烁着银蓝色的光芒,河边是宁静的村庄,牛被赶了出来,慢悠悠地走过村口的小路,身后拖着朝阳细长的影子,炊烟在白色的屋顶上悄然升起,飞舞着散开,溶化在漂浮着金沙的空气中……
多么静溢的清晨!玄奘甚至觉得自己可以亘古地坐在这里,坐上一千年都不会觉得厌烦。
可是,真的可以这样吗?高昌王的盛情挽留没有留住我的脚步,女儿国和龟兹也没有,这个距离佛国已经不远的安静美丽的地方就可以留住我了吗?
本来,依着玄奘的倔强性格和取经求法的决心,国王给不给关文都可以走,根本用不着一而再再而三地请辞。只是这梵衍那王毕竟于自己有恩,这段日子要不是他安排御医疗伤,只怕自己和般若羯罗直到现在还在受着伤痛的困扰呢。俗话说,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自己怎可不辞而别?
“师兄你在这里,让我好找!”般若羯罗的声音从身后传来,“我还当你一个人跑了呢。”
玄奘淡然一笑:“玄奘倒是有这样的打算,反正也不是第一次了。”
般若羯罗明白他的意思,在他身边坐了下来。
“其实大王待我们真的很好,”天竺僧人喃喃地说道,“他确实是一心一意地想留我们在这里弘法。”
是啊,玄奘想,谁不是一心一意地想留自己弘法呢?还记得两年前的那个初夏,高昌王的诚心就如火焰山一般,是任何国王都比不了的,自己不一样决然而去了吗?
想到这里,他抬起头,看着薄雾中那些绿树的影子,自言自语:“夏天又快到了……”
般若羯罗转过头看着他:“如果师兄急于赶路的话,不如试着求助两位国师,毕竟他们是本地名僧,羯罗听说,大王对他们一向是言听计从的。”
玄奘心里一动,我怎么就没想到这个?
一个宫廷侍从站在国王的座前:“大王,两位国师求见。”
国王喜道:“快快有请!”
阿梨耶驮娑与阿梨耶斯那施施然走了进来,国王忙起身请他们入座,口中说道:“二位国师来得正好,本王正有一桩心事,想找二位国师商议呢。”
“不知大王有何心事?”阿梨耶斯那恭敬地问道。
国王叹道:“这几天,玄奘法师和般若羯罗法师天天上表请辞,均被本王拒绝。但总这样也不是个事,二位国师看看,如何才能留住他们?”
“我们也是为此事来的。”阿梨耶驮娑笑道。
“哦?”国王立即凝神细听,“请问国师有何妙计?”
“妙计倒是没有,”阿梨耶斯那道,“但不知大王为何非要留住他们?”
国王道:“他们都是难得的圣贤,特别是那位大唐法师。本王想要供养他们,以结殊胜法缘。”
“大王的圣心如镜可鉴,”阿梨耶驮娑道,“但那两位法师毕竟是沙门,他们不辞辛苦,远行至此,本意是为求法,大王身为护法居士,理应助扬才是,为何还要阻碍呢?”
国王一时沉吟不决。
阿梨耶斯那也跟着说道:“大王欲结法缘,眼下正是机会,若大王帮助大唐法师平安到达婆罗门国求法,这本身便是莫大的功德和法缘啊。”
听了此言,国王已知不能强留,只得长叹一声道:“如此说来,梵衍那国与这两位法师无缘了。”
第二天一早,国王便替玄奘和般若羯罗签署了关文,并将一些珍宝赠予他们,以做路上盘费。两位行脚僧坚辞不受,合掌向国王道谢告辞。
两位梵衍那国师一直将他们送出城外,又沿着山路送了一程,直到来到一座山梁上才停下了脚步。
玄奘站在高处,以手遮额,朝远方望去,目力所及尽都是高山峻岭,像云雾一般,影影绰绰,宛如几笔淡墨抹在天边……
“前面依然是大雪山,”阿梨耶驮娑道,“二位法师从这里一直往东南方向去,出大雪山后,可看到一个河谷,那便是小川泽,里面圣迹甚多,有佛齿及劫初时独觉齿。沿河谷再往南行,翻过黑岭,就到了迦毕拭国的地界,那里已经可以算作北天竺之境了。”
玄奘合掌谢道:“多谢二位国师指路。送君千里,终须一别。况这山间风寒,二位国师还请留步吧。”
两位梵衍那高僧点了点头,目送玄奘和般若羯罗远去,山间雾霭沉沉,两个年轻沙门的身影很快就消失在浓雾之中……
自打翻越凌山,这一年多的时间里,玄奘一直都在高原地带打转,以至于他都忘了夏天应该是什么样子的了。高原,这个按说离太阳最近的地方,却是那样的清冷,这里的阳光最洁净、最纯粹、最明亮也最冰冷,那尖利的亮线如松针般射在行人的身上,厚厚的毡衣被刺穿了,可依然感到冰冷刺骨。
玄奘相信,这里的阳光本来是携带着温暖来的,只不过高原的风把阳光剥细了,细得只剩下一条条银线,不动声色地普照着大地。
“这一带有个传说,”夜晚,般若羯罗坐在篝火旁,望着深蓝色的天空缓缓说道,“说的是高原的夜空之上,有一只巨大的蓝色水囊,它在午夜时分悄然崩毁,无数股晶莹的蓝汤倾泻而下,浸泡着冰雪,浸泡着罡风,浸泡着山石上的苔衣和蚂蚁细小的眼睛……这蓝汤看起来很冷,然而这里的人和动物却离不开它……”
玄奘点头道:“这便是天地的慈悯之心。”
说罢抬起头,望着越来越暗的夜幕上那几颗孤零零的星星,若有所思……
突然,一股劲风吹过,那几颗星星悄没声地隐没不见,篝火被刮得倾斜起来。
“师兄说的那只蓝色水囊破裂了。”玄奘笑道。
话音未落,大雨便倾泻而下,瞬间浇熄了篝火,两个僧人狼狈地钻进帐篷。
“真没办法,”般若羯罗拧着衣服上的水说,“我猜这山间掌管天气的一定是阿修罗,脸色说变就变,下雨下雪下冰雹全是随兴而为,也不分个季节时辰。行人至此,只能听天由命了。”
玄奘道:“阿修罗大都是恶相善心,这山间的百姓似乎很感激他们。”
“这倒也是,”般若羯罗坐下道,“只是苦了我们这些行旅。”
巨大的雨滴打在帐篷上,发出“嗒嗒嗒”的声音,隔着门缝朝外望去,却见山谷中弥漫着又浓又厚的雾霭,数尺开外的东西全都变得模糊不清。帐篷旁边那些又粗又短、枝蔓横行的灌木枝上布满苔藓,在暗处看起来如同鬼怪一般……
高原上的守护者就算不是阿修罗,也是个性格极为暴烈的汉子,山上积雪消融,本就极易形成山洪,而此时偏偏又赶上雨季,一夜之间大雨如注,同这些山洪汇聚在一起,挟裹着巨大的石块冲决而下,发出巨大的轰鸣声,肆意流淌,在山间谷地轰轰烈烈地走过。
帐篷内睡得正熟的行侣被这股巨大的声响惊醒,多年的旅途经验使他们心知不妙,赶紧跳起来,连帐篷都来不及收,就拉着马匹狼狈地逃往高处。
汹涌的激流从身下穿过,而那顶刚刚还给他们带来温暖和安全感的毡布帐篷就像是一张纸片,被浊流卷成一团带走了……
玄奘同般若羯罗面面相觑,其实他们自己的处境也好不到哪里去,和帐篷比起来,这两个年轻的人类就更像是两片羽毛,随时都会被淹埋……
而做出这一切的高原,对此却全然是一副毫不在意的样子。原本干涸的谷地被无数道浊流纵横切割,就连身形巨大的野骆驼和奔跑迅疾的黄羊也难以抵挡,稍不留意就会被洪水卷去,这两个人类对它而言,只不过是两粒微不足道的小石子儿,渺小得不值一瞥,只能任其用肆虐和暴戾蹂躏。
由于谷地被泥石流切割淹没,两个沙门只能牵着马,沿山梁小心翼翼地行走。雨后的山路泥泞不堪,马蹄时不时地打滑,有好几次险些摔下山崖。
玄奘以前常走险恶的山地,早已积累了很多经验,但此时却也无法可想,只能紧紧拉住缰绳,一步一滑地艰难行进。
就这样又行了一整天,随着天色转暗,脚下的路也越走越险,一边是悬崖峭壁,高不见顶,云雾缭绕;另一边则是空谷幽幽,深不见底,俯首一望,着实胆战心惊。
玄奘已累得浑身发软,全身上下沾满了泥苔,但他心里明白,这个地方是绝不能宿营的,除了继续前行没有别的出路。因而他用力拉着马缰,盼望着能在天彻底黑下来之前走出这段险路。
突然,身后传来“扑通”一声,回头一看,却是般若羯罗的马瘫在了地上,口吐白沫——疲劳和恐惧,使它再也走不动了。
再看银踪,虽然没有倒下,却也是目光黯淡,显然累得不轻。
“马快不行了。”般若羯罗蹲下身,抚着自己的坐骑伤感地说道,“我们不能再往前走了。”
玄奘闭上眼睛,心中没来由地升起一股辛酸——离别长安已经两年半了,一路风尘、一路艰辛,为什么总也看不到路的尽头?究竟还要再走多久,才能到达佛国?
一阵冷风吹来,脸上突然有了一种刺痛的感觉,抬头看,却原来又下雪了。
“下雪了,怎么办?”般若羯罗站起身,有些无奈地看着空中越来越密集的雪花,“这山里的雪一旦开始下,没个几天几夜是停不了的。怎么办?”
玄奘轻轻掉转脸颊向别处望去,他不希望般若羯罗看到这会儿泪水正从他的眼角溢出。此刻,他的心中也是一片空白,惟有眼前大雪飘飘。
两个僧人就这样站在山间,身上越来越觉得寒冷难耐,下意识地将毡袍裹紧,也无法抵御住这山中的冷气。
“我们不能在这里等死,”玄奘终于开口道,“师兄,你和银踪在这儿等着,我到高处看看。”
说罢,他鼓起残余的力气向远处的一个山包走去。
般若羯罗将身体紧紧靠在银踪身上,看着玄奘的身影蹒跚而去。他虽然走过这段路,但是,面对眼前的景象还是一筹莫展,甚至又有了想要放弃这付肉身的打算。
雪山,依旧是雪山,那无穷的空旷和逼人的窒闷,矛盾地交织着,简直能逼得人疯狂、崩溃!
玄奘大口喘息着,疾厉的风雪扑入口中,一阵紧似一阵,他觉得自己此刻就像一条被甩到岸上的窒息的鱼,在无助地挣扎。
但挣扎毕竟是有效的,他终于气喘吁吁地爬到了山顶,放眼望去,前面苍苍茫茫,目之所极,数百里外雪白一片,根本找不到前进的参照目标。
玄奘呆了一呆,又回头看了看下面的般若羯罗,心中一阵难过。
他很清楚他们两个现在的处境,刚离开梵衍那国的时候,曾遇见过一群山民,他们说,就在一个月前,附近的一位猎人进山打猎,返回时由于大风雪而迷了路,被活活冻死在森林里。当山民们找到他时,靠在大树上的猎人的身体已经和大树冻在了一起。
玄奘明白,此时此刻,决不能让般若羯罗意识到危险正向他们袭来,如果造成心理崩溃,那他们就会把肉身永远地留给这大雪山。
凛冽的寒风挟裹着雪粒打在他的脸上,倒让他清醒了许多,他想起那两位梵衍那国师说过,出罗兰城只需要二百余里便可走出大雪山,到达小川泽。二百余里差不多是三天的路程,现在,他们已经走了两天,这就意味着,如果没有迷路,再有一天时间就可以见到河谷和人家了。
这么一想,玄奘顿时振奋起来,他抓住树枝,爬上身旁的一棵大树,极目远望,终于在那片莽莽苍苍的银白世界中望见了一条亮带,那显然是一条河,河后面则是一片密密的森林。隐隐约约的,他看到河边有几缕白烟,莫非那就是炊烟?
不管那么多了!从树上溜下来,玄奘连滚带爬地跑了回去,对般若羯罗说:“远处有河,有人家!师兄快跟我走!”
银踪抖了抖背上的雪花,“呼”地一声站了起来,然而双腿麻木的般若羯罗却再也走不动了,一屁股坐在冰面上站不起身来。玄奘把他拖起来,谁知走了几步,他便又倒下了。
玄奘急道:“师兄,如果走不出去,我们就永远留在这里了!”
这时银踪走了过来,在他的身边伏下身子,显然是让他或者般若羯罗骑上。
玄奘犹豫了一下,终于摇了摇头:“谢谢你,银踪,但这条路太险,不能骑马。”
般若羯罗终于咬牙站了起来,两个僧人相互搀扶着,跌跌撞撞地朝前走着,银踪则乖乖地跟在后面。
“这下雪天倒也有一个好处,”玄奘边走边打气说,“雪光可以照亮,让我们看清脚下的路……”
然而他们很快就看不到路了,地上的积雪越来越厚,灌木丛却越来越多,时时划破他们的衣服。山道渐渐隐去,路越来越难走,一不小心便会踏入灌木丛中,动弹不得。现在,他们只能凭感觉继续前进了。
就这样一直行到天亮,也没有看到人烟,更找不到可以歇脚的地方。唯一能够安慰自己的是,他们已经走出了最险的山梁,可以骑马了。
但银踪此时的体力已不比这两个人强到哪里去,只见它低垂着头,两只眼睛直打架。玄奘知道,他们不能再失去这匹马,无奈之际,只能找一处山坳暂避风雪。两个人搂着银踪就地坐下,就这样人畜相依互相取暖,竟也睡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