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啊,”玄奘取下佛珠,挂在迦弥罗的颈上,对她说,“这个修行法门最适合大王这样的人了,身为国王,没有大段的闲暇时间,只要见缝插针就好。”
“嗯,那么我念什么呢?”迦弥罗伸手把玩着珠子,问道。
“念佛法僧,”玄奘答道,“这是三宝的名称。你可以念本师释迦牟尼佛,阿弥陀佛,弥勒菩萨,观自在菩萨……也可以念经、念咒,总之随你喜欢。”
“随我喜欢……我可以念玄奘法师吗?”女王俏皮地问道。
玄奘摇头:“不可以。”
他已经看出,这小女王对他显然不只是尊敬,还有些别的情愫,这属于妄想执著的范畴,必须直接否决。
迦弥罗低下了头,摆弄着胸前的珠子:“可是,我现在不是佛弟子,也没有皈依,也没有受戒,我能用这个方法修行吗?”
玄奘认真地点头道:“即使你不信佛,也可以试试。其实修行就是改变自己的身、语、意,去掉恶因,培植善因。而念佛是培植善因的最简便的方法,无论你信不信。一声佛号,过一颗珠,在这很短的时间里,你能调整自己的身心,避免胡思乱想。时间长了,对你的身体和心理健康都有好处。”
说到这里,玄奘陷入了沉思,他想,佛陀的法门有时真是简单到不可思议,但其对人修为的提升也大到不可思议。
迦弥罗目不转睛地看着玄奘沉思的样子,良久,方才问道:“玄奘哥哥,你在想什么?”
玄奘道:“我在想,佛法的智慧真的就像大海一样,无量无边。只可惜玄奘福缘浅薄,业障深重,不能亲耳听到佛陀的教诲。”
“迦弥罗却觉得自己的福德很深厚。”小女王开心地说道,一双美丽的大眼睛流光溢彩。
“当然,”玄奘道,“大王福德深厚,才能成为一国之主。”
“不是这个原因,”迦弥罗笑道,“我是说,迦弥罗能亲耳聆听玄奘大师的教诲,这就是最殊胜的福报了!”
玄奘自嘲地笑了笑。
“可是玄奘哥哥,你学佛,学法,修善,为什么还会遇到恶人?还会吃那么多的苦?”迦弥罗眨着清亮亮的眼睛问。
玄奘沉默片刻,低低地诵起了《大般涅槃经》:“菩萨摩诃萨知诸众生修身、修戒、修心、修慧,是人今世恶业成就,或因贪欲、瞋恚、愚痴,是业必应地狱受报;是人直以修身、修戒、修心、修慧,现世轻受不堕地狱。云何是业能得现报?忏悔发露所有诸恶,既悔之后更不敢作,惭愧成就故,供养三宝故,常自呵责故。是人以是善业因缘不堕地狱现世受报,所谓头痛、目痛、腹痛、背痛、横罗死殃、呵责骂辱、鞭杖闭系、饥饿困苦,受如是等现世轻报……”
迦弥罗毕竟玲珑心窍,一听便明白了:“玄奘哥哥,这经上的意思就是说,学佛修善之人,仍遇到诸多不顺,不是佛菩萨不照顾我们,而是在消业?”
玄奘默然点头。
迦弥罗没再说什么,她自幼信奉雪山女神,本不懂得什么是佛教,现在之所以愿意聆听佛音,实在是眼前这个人太吸引她了。
“星星,又有星星出现了!”当天色再次黯淡下来,迦弥罗突然指着天空说道。
玄奘心中一酸,可怜的小姑娘,你“看”到的东西根本就不存在,那不过是你的幻觉而已。
他一面难过地想着,一面不由自主地抬头,竟意外地发现,天空中真的出现了一颗明亮的星星!
难道,我也出现幻觉了吗?
玄奘闭了一会儿眼睛,默默地定住心神,睁眼再看时,那颗星星依然孤傲地挂在天空中。显然,这不是幻觉,那颗孤独而又明亮的星星,就是长庚星。
魔鬼城里的天气常年邪门,经常乌云密布,有时常常电闪雷鸣,却又不下雨。像今晚这样出现星星的天气还真是极为罕见,这不能不说是佛陀的护佑。
有星星就好办了。玄奘想。我们不能要求佛陀太多,下面的事情就要靠我们自己了!
“我们走吧。”他站起身来,将迦弥罗扶上马。
“我们能走得出去吗?”已经四天未食的迦弥罗,身体虚弱得像堆羊毛,她小声问道。
玄奘冲她微微一笑:“你不是求佛陀保佑了吗?现在佛陀决定满足你的愿望,一定没问题的。”
这清新而又温暖的笑容给了迦弥罗信心和力量,只觉得世间再没有他做不到的事,她用力点了点头。
是啊,魔鬼城里也有佛,我们心中也有佛,一定没问题的!
玄奘牵马走在前面,时不时地抬头望天,星星一颗颗地出现了,乳白色的银河从西北天际横贯中天,星光倾洒在无边的大地上,仿佛佛陀慈悲的眼睛,在给他指路,给他注入力量。
今晚没有月亮,这满天的星斗就是他的方向标。
夜如佛堂,静得能听见自己的呼吸。
头顶的天空像梦一般遥远,那些璀璨的星粒,便如落在眼睫上的雪花,柔润而又甘冽。
一步一步,一呼一吸。生命前行的脚步,在这段时光的路上,竟是如此的从容……
天亮时,他们终于走出了这座魔鬼城,“城”外是一片稀稀疏疏的灌木丛,干枯的枝条上面,覆盖着一层薄雪,下面,则挂着一些已经发干的野果。
意识到这是吃的东西,玄奘立刻感觉到一阵眩晕,对食物的强烈渴望使他的身体摇晃起来,他赶紧扶住马背,总算及时支撑住了自己的身子,才没有一头栽倒在地。
“怎么了,玄奘哥哥?”骑在马上的迦弥罗虚弱地问道。
“没什么,”玄奘轻声说道,“大王请稍等一会儿。”
他跌跌撞撞地走到灌木丛边,伸手摘下一枚野果放进嘴里,只觉又苦又涩,里面一点水分都没有。
想想也不奇怪,若是好吃,哪里留得到现在?
玄奘又摘了一捧,拿回来给迦弥罗,这小女王也饿极了,也不管它苦不苦的,只管一股脑地往嘴里塞。长这么大,她第一次发现,原来饥饿是如此的恐怖,全身的每一根骨头,每一处脏器都在呻吟,看什么东西都像是食物。
这些并不可口的野果给他们补充了体力,两人又往前走了一段路,终于见到了一条被冻住一半的河流。
河中央是湛蓝清澈的河水,欢蹦乱跳地流向远方,河两边则是尚未落尽树叶的金色的白桦林、红柳林,这些林木被并不温暖的阳光照耀得色彩斑斓,真使人感觉进入了童话世界。
“终于有水了……”迦弥罗有气无力地说道,她的嘴唇已经干裂了。
玄奘道:“大王在马上呆着,别下来。我去取水。”
说罢,他取了一片干树叶,朝河边走去。
迦弥罗目不转睛地看着他的背影出神,初升的太阳给他的身体镀上了一层金色。
玄奘拿了块石头将河边的薄冰敲碎,然后,在水中洗了洗这张树叶,盛了些水拿回来,递给迦弥罗。
迦弥罗捧着喝了一口,原本因缺水而有些黯淡的眼睛重又变得明亮起来,脸上露出轻松的笑容:“真好喝!”
玄奘愣了一下,眼前的情景似曾相识……
他已经很久没有想到锦儿了,也不知她现在怎么样,丹参自然会待她很好,可能,现在的她早已经儿女成群了……
他这一走神,却没注意,迦弥罗正试图从马上下来。
“大王小心,”玄奘赶紧扶住她,“别下马,咱们该走了。”
“玄奘哥哥,我想洗个澡。”
“现在不行,”玄奘道,“等回到王城再洗吧。”
“可我现在就想洗,”迦弥罗委屈地说道,“我身上都是沙子,粘粘的好难受……”
玄奘心中郁闷极了,怎么女孩子都这么麻烦?
“大王,”他只能耐心地解释道,“这水太冷,你身上有伤又有病,不能浸水。”
“我去试试看。”小女王执拗地说道。
玄奘只得将她搀下马,迦弥罗来到河边,将左手放在清清的河水里,水很冷,有种针扎的感觉,她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大王,”玄奘突然说道,“你看这河滩的沙子这么细,正好画画。大王不是说从没有见过玫瑰么,玄奘画一朵给你看看如何?”
“好啊!”迦弥罗欢喜道,“快画给我看!”
玄奘见她的兴奋点被转移,略松了一口气,用树枝在沙地上画了一朵含苞欲放的玫瑰。
“玫瑰就是这样的啊?”迦弥罗双手托着下巴说。
“这是将开未开的,”玄奘道,“这才是全开的。”
说着,他又画了一朵盛开的玫瑰。
“真好看!”迦弥罗道,“让我也试试。”
她接过玄奘手中的树枝,照着玄奘的样子,在地上画了几笔,歪着头打量一番,便摇头笑道:“不行不行,我画得一点儿也不好看。”
说罢,她放下树枝站起来,看着眼前清亮亮的河水,就要解衣带。
“大王,”玄奘走到她的面前,坚决地说道,“这水是从冰川上来的,太冷了,不能用来洗澡。”
“可是,我的头发都结成毡片了,里面又是草又是沙……”迦弥罗嚅嚅地说着,模样很是可怜,“这个样子回王城,会被人笑话死的。”
“不会的,”玄奘道,“你为你的国家而涉险,受苦,无论你怎样回王城,都不会被笑话的。现在,上马吧,我送你回去。”
迦弥罗没有再坚持,终于又坐回到了马上,只是那美丽的双眸中闪过一丝黯淡的光泽,甚至还带着几分忧郁。
“玄奘哥哥,”她小声问道,“是不是到了王城,你就要走了?”
“是的。”玄奘牵马走在前面,头也不回地回答。
“等我伤好了,你再走,行吗?”她小心翼翼地提出条件。
玄奘道:“大王是一国之主,回去后自会有人为你疗伤,不会有事的。至于我,必须要走了。”
迦弥罗眼圈一红,声音中竟带了几分哭腔:“你要怎样才能不走?”
玄奘咬了咬牙,硬着心肠道:“除非我死。”
身后传来啜泣之声,玄奘无奈地说道:“大王,玄奘离乡背井,不惜身命,是为了西行求得正法。如果我留在此地,求法之愿就不能实现了。”
“可是你说过佛法在心中,为什么非要去佛国找那个外相的东西?”女王抽抽嗒嗒地问。
玄奘叹道:“外相的东西可以帮助我们找到正信,找到我们自性的宝珠。”
“可是,这附近的国家又不是没有佛经,也一样可以帮你找到自性光明啊。”
“那不一样。”玄奘道。
“有什么不一样的?”女王不服气地说,“难道正信就不存在一个正确的标准吗?”
“不错,”玄奘边走边答,“佛陀当年就有过这种担心。他曾在鹿野苑的向众比丘们讲过这样一个‘阿能诃鼓’的故事。”
“阿能诃鼓?那是什么东西?”
“是一种鼓,”玄奘道,“大王想听这个故事吗?”
“想听。”迦弥罗坐直了身子,玄奘牵着马,边走边讲——
过去世时,有一个名叫陀舍罗诃的人,他有一面鼓,叫做阿能诃鼓。阿能诃鼓的声音非常好听,也非常响亮,敲起来,四十里外的人都能听到。
可是,时间久了,阿能诃鼓渐渐变得陈旧,有些地方还出现了破损。于是,鼓手们重新裁割牛皮,修修补补。阿能诃鼓虽然被修补好了,可是,它的声音却再也没有当初那么好听了。
一年又一年过去了,随着时间的推移,阿能诃鼓不断损坏,不断被修缮;又不断损坏,又不断被修缮,每一个部件都被一次次地更换过了……
阿能诃鼓还是被叫做阿能诃鼓,但是,这还是当初的那面阿能诃鼓么?
听到这里,迦弥罗若有所思。
玄奘道:“这个阿能诃鼓的故事,出自《杂阿含经》。这是佛门早期的经典,是在部派分化之前结集完成的,想来应该是最接近佛陀的经典了。”
“你的意思是说,我们看到的佛典都是修补后的阿能诃鼓,不是真正的阿能诃鼓?你去天竺,是想看一看真正的阿能诃鼓,是吗?”迦弥罗问。
“大王真是聪慧!”玄奘不失时机地赞了一句,“事实上,佛陀涅槃后不过数十载,他的弟子阿难便遇上了一件足以验证阿能诃鼓预言的事情。”
“那又是怎么回事?”迦弥罗来了兴致。
玄奘道:“《付法藏因缘传》里有这样一段记载——”
有一天,一百二十岁的阿难尊者走入摩揭陀附近的一片竹林,无意中听到一位青年比丘正诵着佛陀讲过的偈语,那位比丘诵的是:
“若人生百岁,不见水老鹤,不如生一日,而得能见之。”
阿难听到这首偈语被诵得错谬百出,就很恳切的上前纠正说:“这不是如来的思想,这首偈语应该如下诵念:若人生百岁,不解生灭法,不如生一日,而得解了之。”
那个青年比丘听了阿难的教诫以后,回去告诉他的师父,哪知这位师父听了以后,竟不屑一顾地说道:“阿难现在老朽,已经失去了记忆和智慧,你不要听他胡说,我教你的绝不会错!”
这位青年比丘听了师父的话,又继续念他的“不见水老鹤”去了。
迦弥罗“咯咯”地笑了起来:“既然是这样,就算你到了佛国,你所见到的难道就一定是佛陀的原典吗?”
“当然不一定。玄奘此去佛国,只为在佛的故乡广求异本,从中找出佛法的真谛。”
“广求异本就能找到佛法的真谛?”迦弥罗一脸不信地说道,“说不定反而会把自己给绕糊涂了呢。”
“大王说的也有可能,”玄奘叹道,“但总比在一个地方钻牛角尖强。玄奘幼小时候,曾在故乡的寺院旁边见过一位养蜂老人,他带着蜂群东奔西走,去过很多地方,看上去满面霜尘。玄奘不解,问他为什么要这么辛苦,只需要和他的蜜蜂一起,呆在一个有花的地方不就行了?可是他说,若只呆在一处,则蜂儿只能采一种花粉,酿一种蜜;多跑一些地方,蜂儿就可以采更多种类的花粉,酿出甘甜味美的百花蜜来。玄奘心有所悟,以后学佛读经也常恨不能穷尽,酿不出百花蜜来。”
迦弥罗嘟起了嘴:“可是,佛的国度里真的有答案吗?佛能诠释所有的心障吗?”
“有!”玄奘道。
迦弥罗很不服气,正要再说点什么,忽听一声刺耳的大笑:“你们这两个魔鬼的子孙,居然出来了!这是灵主要将你们交给我来处置!哈哈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