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奘出了寝宫,信步朝马厩走去。
高昌既不是他的故乡,也不是他西行的目的地,这里的人大多来去匆匆,与他并无太多瓜葛,只有老马赤离,是他当之无愧的最好的朋友。
他知道去马厩有条近路,只需穿过一个小花园就到了。
花园里到处都是葡萄藤,正是仲春时节,这些葡萄藤看上去枝繁叶茂,翠绿的叶子遮挡住了头顶的阳光,为行人带来几分难得的凉意;枝叶间已经开始挂果,一串串的,虽然个头还小,却令人不免憧憬着硕果累累的成熟季节。
玄奘心中感叹,高昌确实是个富裕的国家!
这时,他突然看到前面几根粗壮的葡萄架下装了一副秋千,那秋千是由藤条编织而成,看上去一片碧绿,煞是好看,此时这秋千正微微晃动着,显然有人在上面玩耍。
“大概是哪位小王子吧?”玄奘这样想着,脚步却没有停。他知道麹文泰还有几个缤妃所出的幼子,又有几个兄弟家的孩子在宫中伴读,这段日子在高昌,偶尔也会碰上,相互间行个礼,相安无事。
待到靠近些他才发现,这秋千上坐着的根本不是什么小王子,而是一位风姿绰约的少女——公主纭姝。
玄奘有些吃惊,难道自己的寝宫竟与公主的挨着?当下来不及多想,转身便走。
“法师慢走。”公主突然喊道。
玄奘只得停住了脚步:“公主有事吗?”
“既然来了,就在这里坐坐吧。”纭姝一面说,一面下了秋千,朝他走过来。
同麴文泰相比,她有着更多汉人血统,一头长长的秀发乌黑亮丽,标准的瓜子脸型,皮肤白晳似雪,眼窝略略凹陷,一双眸子就如那凌晨的天空,黑中略带一点湛蓝,透出几分俏皮可爱。
而最让玄奘感到惊异的,是她身上披着的那一袭雪白罗衫,那罗衫一看便知是汉服式样,其质料竟与他身上法衣的质料一模一样!
看到玄奘眼中的惊讶之色,纭姝微微一笑:“这件衣服也是用于阗国的冰蚕丝料做成的,和法师身上的,是同一匹。我要宫中裁缝按照汉地女装的样式裁制而成,法师看看美不美?”
说罢,她张开双臂,很优雅地旋转了一圈,雪白的罗衫刹那间舒展开来,如同一朵盛开的白莲花。
出家人是不打妄语的,玄奘真诚地赞道:“很美。”
纭姝的脸上露出喜悦的笑容。
“天气真热,是不是?”纭姝走上前,看着他额上的汗水道,“我这里有清凉的葡萄浆,加了冰珠的,用来解暑再好不过,法师请随我来。”
说罢,不由分说地拉住了玄奘的手,往身后的院落中走去。
玄奘的手被她拉住,心中不觉一震,他自知不妥,却又不敢过分用力挣脱,万一挣脱不开,却将她拉倒,岂不更糟?无奈只得跟了进去。
院中是更加茂密的葡萄藤,藤下放着桌椅,几个宫女看到他们两个进来,眼中都流露出惊艳之色。
这样的两个年轻人,穿着同样质料不同款式的雪白丝衣,活脱脱就是一对金童玉女啊!
公主终于松开了手,冲着玄奘优雅地一笑,示意他坐下。
既来之则安之,玄奘大大方方地在一张藤椅上坐了下来。
一个宫女托着一个玉制托盘上前,单膝跪下,将托盘高举过头,托盘上是两只精致的小瓷碗。
“这是我们高昌特产的葡萄浆,”纭姝道,“请法师品尝。”
“多谢。”玄奘合掌称谢后,伸手拈起了一只瓷碗。
里面是小半碗略呈红色的晶莹透明的液体,玄奘将其放在唇边,轻抿一口,只觉得口舌生津,清凉甘美遍布全身,一时间暑意顿消。
“法师就暂且留下来,把这个夏天过完再走不行吗?”纭姝看着玄奘道。
玄奘摇了摇头,国王都留不住他,何况这个女孩子。
纭姝的脸上现出失望之色,她抬起头来,望着头顶上那枝繁叶茂的葡萄藤,幽幽地说道:“再过一个月,这藤上的葡萄就熟了,到那时,我们就可以用新鲜的葡萄来招待法师了。”
“多谢公主美意,”玄奘道,“待贫僧取经回来,再来吃高昌的葡萄吧。”
“等法师取经回来,我可能就不在高昌了。”纭姝轻轻说到,美丽的脸色黯淡下来。
玄奘放下瓷碗,看着她。
“我早晚会被嫁走的,”纭姝黯然说道,“父王要把我嫁到异国他乡,嫁得远远的。以前的高昌公主都是这样的命运。”
说到这里,两滴晶莹的泪珠从她的脸上滚落下来。
玄奘轻叹一声,心中暗暗替她难过。身为公主,看起来骄奢富贵,其实,也只不过是国与国之间交往中的一颗棋子,根本无力选择自己的命运。
可是,面对这样的女子,他又有什么能力帮助她呢?
交河白天酷热,夜晚还是寒凉的,太阳落山后,来自西北的漠风吹过,积聚了一个白天的热气便被这股劲风刮得荡然无存。
纭姝坐在花园里,痴痴地望着不远处的那个窗口,那里面射出温和的桔黄色灯光。显然,他还没有睡。
真想看看他现在在干什么!是在念经,打坐,还是深思?
纭姝的心剧烈地跳动着,少女的依恋和钟情,就像火焰山的太阳一样炽热,就像坎儿井的清水一样纯洁。
这时,一轮明月升上了天空,清冷皎洁,向这沙海中的绿洲洒下了一抹冷寂的银辉。天空净洁无尘,更显得月亮晶莹透明,又圆又大。
纭姝眼睛一亮,她看到,这轮明月照在那个窗口处,月晖中,清晰地映出一个年轻人颀长的剪影。
他果然还没睡!纭姝的心剧烈地跳动起来。
此时玄奘正站在窗边,借着朦胧的月色向外望去。
由于高昌城的民居多是挖地而建的低矮建筑,因此,站在高大的王宫建筑中视野极好,错落的房屋与街道一览无余。
房屋的窗口里隐约可见烛火在闪烁,在那片闪烁的烛光中,应该会有不少温暖而幸福的家庭吧?那又是怎样一种景象?他无从想象。
纭姝目不转睛地看着那个剪影,那是她这段日子魂牵梦绕的一个身影,她知道,这个从东方来的青年法师此刻正静静地站在窗口处,清瘦的身子透出一股安定寂静的淡远,在这冷肃清寂的月色之中,显得自在而悠然……
她终于鼓足勇气来到那片窗下,轻轻地敲了敲窗棂。
“谁?!”随着一声威严的声音,几名卫兵手执长戟跑了过来。
“是我,”纭姝垂下头,轻轻说道:“我有一些问题,想向大唐法师请教……”
玄奘走了出来。既然是魔障,就不应该回避,正面解决才可以长远无忧。
两人并肩走在花园里,月辉写意般地从空中洒下,给这两袭轻柔的白衣镀上了一层银辉。
“多美的月亮!”纭姝感慨地说道。
“是很美,”玄奘抬头道,“在中原,很多人都喜欢月亮。”
“可是我并不喜欢,”纭姝道,“月光总是晃得到处都朦朦胧胧的,看不清楚,就像这一天天的日子,让人心烦。真想走出去,走得越远越好。”
玄奘心中感叹,在这红尘之中,有太多的人想要逃离,又岂止你一个?
“公主不是说,想问什么问题吗?”玄奘道。
“嗯……是啊,”纭姝轻声道,“我想请教法师,在佛的眼里,男人、女人有区别吗?”
大半夜的去敲一个僧人的门,就为问这样的问题?玄奘不禁摇了摇头,但还是很认真回答了她:“还是有区别的。”
“为什么?”纭姝觉得意外,“佛不是说众生平等吗?既然连众生都是平等的,又何况男女呢?”
“平等并不意味着没有区别,”玄奘解释道,“比如说,女人没有男人力气大,也没男人那般结实健壮;而男人也不似女人这等心思细腻,这不就是区别吗?”
纭姝点点头:“这样说来,区别还是很多的。可是……”
她的眼圈儿又红了:“可是这样就可以强迫一个女孩子嫁到远离故国的地方,嫁给她不喜欢的人吗?”
玄奘无语,政治婚姻这种事儿,他是没有理由掺乎的。
“公主应该相信大王,”他只能这样安慰她了,“大王是公主的亲生父亲,又那么疼爱公主,定然不会故意伤害自己的女儿。玄奘以为,无论大王对公主的未来做出什么样的安排,都是希望公主以后能生活得更好。”
“他才不是因为这个呢!”纭姝委屈地说道,“他不过是为了自己的王国更稳固罢了。”
说到这里,她又伤心起来,眼泪扑簇簇地流了出来。
玄奘叹了口气:“这个王国不光是你父亲的,也是你的。只有你的王国好,你才会好。”
“你胡说!”纭姝大声道,“我过得好不好,这得由我自己说了算,不能别人觉得我好就是好。锦衣玉食,奴婢成群,真的就很好吗?我偏不这么认为!”
玄奘摇了摇头:“公主是因为衣食无忧,所以才会这么想。对于很多贫寒人家的女孩子来说,只要有食裹腹,有衣蔽体就非常令人羡慕了,至于别的,就是想想都是奢侈的。”
“别人是别人,我是我,”纭姝不停地抽泣着,“莫非法师要说,我太贪心了吗?”
“不,”玄奘道,“贫僧的意思是说,公主已经非常有福气了,不知多少人羡慕,应当惜福才是。”
“可是,我偏不觉得自己有福气,”纭姝道,“难道我衣食无缺,就不能想一些别的事情了吗?”
“公主当然可以想,”玄奘道,“天下间,惟有人心才是最广博的境界,只要是心能想到的事情,最终一定会变成现实。”
“真的吗?”纭姝的眼睛亮了起来,“只要我能想到的,就可以变成现实?”
玄奘点点头:“但这有个前提条件,就是你不希望有人强迫自己,你也同样不能强迫别人。”
“法师说的,纭姝不明白。”
玄奘道:“公主知道四根本戒吧?”
“当然知道!就是佛家的四种最重要的戒律,是决定毗尼,当体即罪,不能随时间地点而改变的!”
“公主说得不错,”玄奘点点头,“佛陀当年是这样解释四根本戒的——
“我爱惜自己的生命,别的众生也爱惜自己的生命,我又怎能为了自己的欲望而剥夺别人的生命?故持不杀生戒;我爱惜自己的财物,别的众生也爱惜自己的财物,我又怎能为了自己的欲望而剥夺别人的财物?故持不偷盗戒;我不希望自己的妻女姐妹被人侵犯,别的众生也不希望这样,我又怎能为了自己的欲望而去侵犯别人?故持不邪淫戒;我不希望自己被人欺骗辱骂,别的众生也不希望,我又怎能为了自己的欲望而去欺骗辱骂别人?故持不妄语戒。”
说到这里,玄奘看着纭姝道:“这便是四根本戒的由来。佛家戒律很多,别的戒律或许是基于修行的需要及佛门弟子的威仪,而这四根本戒,却是完完全全的从不侵犯其他众生的角度而制定的。”
“啊,我知道了,”纭姝道,“我记得,好像汉家的典籍里也有类似的话,叫做……叫做……”
她抬起头,使劲地想着。
“叫做‘己所不欲,勿施于人’。”玄奘道。
“对,对!”纭姝高兴地说道,“就是‘己所不欲,勿施于人’!我回头就可以这么跟父亲说?”
玄奘笑着点头。
“太好了!我真得谢谢法师。”纭姝刚说了这么一句,脸色随即又黯淡了下来。
“可是,”她轻轻说道,“如果,如果……我爱上了一个人,但又明明知道,他不爱我,也不能爱我……我该怎么办呢?”
玄奘心中暗暗叹息,口中却说:“公主如此聪明,当然知道该怎么做。”
纭姝略带几分哀怨地看了玄奘一眼,月光下,那线条刚毅却不失柔和的脸微微泛光,显得超然而静谧。
她不禁低下头轻叹一声,换了个话题:“法师为什么一定要去天竺呢?”
玄奘没有说话,只是抬头望着空中的明月。
“我知道,”纭姝声音很轻,似乎在自说自话,“法师是想去寻找佛法的真谛,可是,法师现在的佛法已经这么精湛了,又何必……”
“宇宙人生的真谛就像这轮明月,”玄奘突然指着那个月亮说道,“佛所说法便如我这根指月的手指。”
“手指?”纭姝的眼睛瞪了起来。
“正是,”玄奘点头道,“众生因不明真谛,佛便以佛法指之,但众生愚痴,误以为这根手指就是月亮。”
纭姝不禁笑了起来:“天下哪有这般痴的人?”
“公主以为众生不痴吗?不痴就不是众生了,”玄奘叹道,“更为可悲的是,有些众生不仅‘以指为月’,甚至那个指,也未必是指月的那一根,说不定指的是星星、草木、石头甚至粪便。”
纭姝有点懂了,她惊讶地看着玄奘:“那么法师西去取经,难道就是为了去找寻一根手指吗?”
“正是,”玄奘正色道,“玄奘自觉慧根浅薄,如无佛陀指引,便不知月在何方。中土众经莫衷一是,因此玄奘非去婆罗门国找寻到这根手指不可。”
“可是,”纭姝还是有些不理解,“月亮不就在天上吗?法师只要一抬头就可以看到,又何必要人去指?”
玄奘淡然一笑,道:“公主是个有慧根的人,所以能够轻而易举地找到这轮明月。但是玄奘却不能。”
说完这话,他便转过身,施施然走了开去,只留下纭姝一人,鄂然地看着他的背影,又看看天上的月亮,一时竟想不出他是什么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