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晚没有月亮,禅房内的油灯一闪一闪地跳动着,映着年轻法师专注的面容。
他现在读的是梵文版的《俱舍论》,虽说这是一部小乘经典,但在这些优美的梵文谒语中,玄奘依然能够找到一些大乘佛法的影子,甚至一些唯识的内容。
他心中不禁感慨,其实,小乘大乘不都是佛陀所说的法吗?又何必区分得那么明显?
“法师,大王来了。”阿迪加再次进门禀报,打断了玄奘的深思。
玄奘站起身来,这几天,麹文泰天天都来,并且每次都带了一大堆的问题来。
“法师还没有睡啊,这些日子休息得好吗?”高昌国王一只脚刚刚踏进门来,照例便是这句问候先出了口。玄奘惊讶地发现,他今天还带了几位大臣来。
“蒙大王关心,玄奘休息得很好。”玄奘合掌回答。
麹文泰点了点头,又四下里打量了一下禅房内的陈设,皱眉道:“此地如此鄙陋,怎能与宫中相比?法师不如还去宫中居住,也让弟子能够随时请益,如何?”
玄奘无奈地摇了摇头,这里是高昌国的皇家寺院,如果还算鄙陋的话,则天下只怕找不出几处不鄙陋之所了。
“多谢大王好意,”他说,“只是玄奘自幼住在寺院,已经习惯了。”
“好吧。”麹文泰倒也并不坚持,很随便地在一个蒲团上坐了下来,玄奘又请与国王同来的几位大臣坐下。阿迪加递上了凉茶。
同前几次一样,麹文泰照例先问了些佛经方面的问题,玄奘一一回答后,这位高昌国王突然喟叹起来。
“大王还有什么疑问吗?”玄奘问。
“疑问倒是暂时没有了,”麹文泰道,“只是弟子突然想起法师上次的开示,说如何解脱烦恼之心法,可惜弟子根底太浅,这段日子以来冥思苦想,还是无法转烦恼为菩提啊。”
玄奘沉吟不语,做一个国王,固然是人间福报的顶点,但烦恼却也是少不了的。
麹文泰见玄奘没接他的话茬,便自顾自地说道:“高昌乃丝路小国,夹在大唐与突厥之间,常自左右为难。弟子身为一国之主,实在是辗转相顾,日日不得安心呐。”
“大王多虑了,”玄奘安慰他道,“其实,大国有大国的优势,小国也有小国的好处,想这世间的生灵,大如狮象,小如虫蚁,不都在各自的领域生存吗?大王只需勤政爱民,广宣佛法,则国力必定昌盛。”
“法师所言极是,”麹文泰点头道,“弟子去过中土,心中常盼高昌国能像中土的隋唐一样兴盛,在西域诸国保有一席之地。所以,高昌的很多事情,弟子都是向中原学的。”
“善哉,”玄奘合掌道,“大王真乃仁王也。”
“可是弟子最近听说,大唐就要同突厥开战了?”高昌王突然问道,炽热的眼睛紧盯着面前的僧人。
玄奘怔了一下,他当然知道这场战争早已是箭在弦上,只是——
“此事应该与高昌无关吧?”他困惑地说道,“据玄奘所知,东突厥与大唐开战必从伊吾经过,伊吾国王倒是常为此事烦恼的。”
“这个弟子知道,”麹文泰叹道,“可是伊吾也是高昌的属国啊,而我们高昌又依附于西突厥。虽说东、西突厥之间有些不睦,可他们是同一族群,毕竟有些亲缘,一旦东突厥与大唐交战,焉知西突厥会不会参与其中呢?更何况,两个大国于丝路上交战,必然殃及池鱼,又怎么可能与高昌无关呢?”
玄奘一时无言,老实说,这位国王说得也有道理,可是跟自己说这些有什么用呢?自己不过是个僧人罢了。
沉默了一会儿,麹文泰又开口道:“弟子生性愚钝,对于此等情形之下该如何自保,一直拿不定主意,恳请法师给出个主意吧。”
玄奘淡然道:“大王说笑了,玄奘只是一个僧人,又怎好妄议国事?”
“法师乃是大唐高僧,人天师表,智慧过人。弟子真心希望大师能给指上一条明路。”麹文泰恳切地说道。
玄奘知道麴文泰在忧虑什么,读过史书的人都知道,生活在西域和中亚地区的游牧民族,其政权虽然松散,却会对周围的定居民族产生极大的压力,因为他们没有定居民族通行的那种礼仪道德,把战争和抢劫看作是增殖财富的主要手段,他们不怎么创造文明,却经常成为文明的破坏者。
而更要命的是,他们还富有冷兵器时代最重要的战略物资——马匹!这使得这些家伙居无定所,来去如风。
东方的中国,南方的天竺,西方的波斯、大食甚至罗马,都长期生活在这种压力之下,更不要说像高昌这样脆弱的西域国家了。
眼下,这片草原的主人是突厥人,他们全民皆兵,骁勇野蛮,把自己比做狼,把周围的定居民族比做羊,认为狼吃羊天经地义。男人如果抢不来东西,连老婆都讨不到。
突厥人打仗还有个特点,说打就打,从来不考虑什么天时、地利与人和,也没有什么阵形。打仗的目的就是为了掠夺财物和人口,他们称之为“打猎”,往往是抢了就跑,失败了也没关系,从头再来,没有什么“无颜见江东父老”的惭愧心里。
这样的民族很不好对付,他们长枪快马,奔行于原野之上,倏忽如电,来去无踪,游牧天下,四海为家,既不需要花费银钱修筑城堡,也不需要浩浩荡荡的后勤运输线。来时浓烟滚滚,数万铁骑齐至,顷刻间城池被攻破,杀得你血流成河……等到你着急急忙忙地调集大队人马,赶来追杀的时候,那数万铁骑却犹如水银泻地,化整为零,只落个白茫茫大地真干净,让你绝无办法可想。
可以说,从北魏分裂之后,一直到唐朝初期,一百多年的时间里,中原王朝基本上无人能与突厥抗衡,所有王朝解决突厥问题的方式几乎一模一样,那就是和亲加贡钱。
可是和亲这种方式治标不治本,无尘老和尚说得没错,血亲尚且剑拔弩张,何况是姻亲?而贡钱这种方式反而更加助长了突厥人的贪欲。
所以中原王朝在不断讨好突厥人的基础上,还得不断忍受突厥人间歇性的抢劫。
在这方面真正有所作为的是隋文帝杨坚,隋开皇三年五月,突厥沙略可汗命令阿波可汗大举进犯隋朝,结果被隋军重创。
阿波可汗无奈之下率军撤退,遭到沙略可汗的不满,沙略可汗认为阿波可汗消极怠工,所以率领大军突袭回撤的阿波可汗。这样一来,阿波可汗等于是遭到了两次重创,无奈之下只能投奔西部的达头可汗,两人最终联合建立了西突厥,与东部的沙略可汗分庭抗礼。
也就是从这时开始,突厥的部落联合帝国终于分裂,沙略可汗的部落在隋朝的正北方向,称为东突厥;达头可汗的部落在隋朝的西北方向,称为西突厥。
分裂也就意味着力量的削弱,力量的削弱就意味着中原人反击突厥的时刻来到了!
在隋朝灭陈统一全国不久,隋文帝杨坚迅速出兵,连续攻打东西突厥,迫使东突厥成为隋朝的属国,又强迫西突厥迁往河套地区。
可以说,隋朝初年,正是中原人对突厥强势的时期,而突厥的势力则暂时陷入了低谷。
可惜这种局面并没有维持多久,杨广即位后,突厥又开始强势起来,其标志性事件就是“雁门被围”事件。
大业十一年八月,杨广到北方边地巡视,东突厥的始毕可汗率领数十万骑,突袭隋军,企图截击杨广。幸好,远嫁东突厥的义城公主得知了这个消息,将其通报给了杨广,杨广匆匆逃往雁门,突厥骑兵打到城下,将隋军团团包围。
当时雁门郡管辖四十一城,其中三十九城被突厥攻占。战争进行得相当惨烈,据说,东突厥人的弓箭,已经射到了杨广的御座前!
归根到底还是因为杨广没有重视突厥人,而且这位仁兄在位时,全国各地基本上就没有消停,东征高丽已经把他老爹打下的基业糟蹋殆尽,哪里还有能力对抗突厥?
李渊起兵之后,对东突厥实行怀惠政策,暂时妥协于对方,一方面解决自己的后顾之忧,另一方面,也借助于突厥的兵马以壮声威。他用中原的各种物质与突厥人交换了大量马匹,这使得唐军的骑兵部队成为一支劲旅,在后来的全国统一战争中起到重要的作用。
他甚至给始毕可汗写了一封信,内容大体是说,自己要拯救天下百姓,被迫起兵,希望得到可汗的支持。事成之后,所有财宝归突厥所有。
在当时,有这种疑似汉奸行为的豪雄不老少,梁师都、刘武周、李轨、薛举、高开道、王世充、窦建德等势力,全都向东突厥人称臣纳贡。而东突厥人也给中原各势力封了不少的官,绝大多数都是“天子”,难不成他们以为“天子”是中原地区一个大官的名称?
不管怎么说,在那段改朝换代的战乱岁月里,突厥人坐收钱粮,尽享渔翁之利,一跃而成为中亚强国。
唐朝建立初期,正是东突厥最强大的时期,东北的契丹、室韦,西北的吐谷浑、薛延陀等族都向颉利可汗称臣纳贡,势力越来越强。而李渊出于天下未定、内战频仍的原因,只好对其采取绥靖策略,始终以防御为主,不愿与突厥全面开战。
这更加助长了颉利可汗的骄狂之心,他率领突厥骑兵,以“打猎”为名,频频入侵,抢劫,规模一次比一次大,首都长安时刻处在突厥人的威胁之下,以至于李渊甚至起了烧掉长安城,南下迁都的念头!
而当东突厥的颉利可汗在中原地区混得风生水起之时,西突厥的统叶护可汗则利用地理之便向西扩张,占领了葱岭以西的大部分地区,从而控制住了整个丝绸之路!
眼下,颉利可汗正享受着李世民的供奉,虎视耽耽地南望长安;而李世民也在秣马厉兵,准备一举解决东突厥。
望着高昌国王眼中炽热的目光,玄奘心中不禁有些犹豫。
他知道,尽管高昌国受中原文化影响极深,但由于其地理位置更靠近突厥统治区,这使得它不得不依附于更强大的西突厥,高昌王与西突厥可汗的联姻,便缘于此;
他知道,麹文泰嘴上说什么心慕东土,做太子时也确实到中原访问过,但那时毕竟是隋炀帝时期。后来他登基以后,恰逢中原连年战乱,他便再也没有去过中原,反而投向了马背上的西突厥。而对于大唐王朝,则多数时候采取的都是敷衍的政策;
他知道,在麹文泰眼中,大唐的国力是比不上西突厥的。也就是说,如果这次与大唐交战的不是东突厥而是西突厥,则麹文泰定会毫不犹豫地倒向后者,根本就不会有什么举棋不定的想法,更不会向他这个僧人请教这等事情。
只不过现在,即将与大唐交战的是东突厥,其与西突厥之间既是宗亲又是冤家,对于麹文泰来说,这个天平是左右摇摆的,两头都不敢得罪的高昌王此时是如坐针毡。
“如此,玄奘僭越了。”略一思忖,玄奘合掌道。
“法师请讲。”麹文泰忙欠身说道,几位大臣也都面呈关注之色。
玄奘想了想,平静地说道:“贫僧虽不懂国事,但也听边民们说过,那突厥人长年生活在漠北,平日里以游牧为生,居无定所,很多人更兼忙时放牧,闲时为盗,不知可有此事?”
麹文泰喟然叹道:“法师所言不虚,这丝路上的马贼尤以突厥骑兵为多,他们才是这片土地的真正主人。每当一个城邦开始兴盛起来,他们就会过来抄掠,却不会毁掉城市,也不会过多地杀伤居民,因为他们也清楚,没了这些羊一样的人群,他们也会被活活饿死。”
“难怪他们的图腾是狼,”玄奘苦笑道,“据贫僧所知,大唐也曾与东突厥结盟,但边民们仍然常常受到滋扰,突厥可汗更是亲自率军入境,大肆劫掠。后来,我大唐天子与颉利可汗于渭水之上,杀白马饮血酒,再次立下盟约,互不侵犯。可是一转头,颉利便支援大唐叛将,与朝廷为敌。可见此国不通礼仪,不重信义,甚于他国。大王若与他们结盟,一旦遭遇强敌,这些突厥人是否能够及时赶来驰援,又是否愿意帮助高昌呢?”
麹文泰蹙眉沉思,几位大臣也都在点头。要知道,“渭水之盟”可是件大事,丝路诸国几乎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在玄奘眼里,李世民要打颉利是很正常的,颉利贪得无厌,经常说话不算话,被李世民养得脑满肠肥后,竟然屡屡忘掉和约,撕破脸皮,数度南下烧杀抢掠。不打,大唐实在是难以安宁。
当然,想是这么想,话还是要说得客气一些的:“贫僧想,那漠北苦寒,缺吃少穿,所以突厥骑兵才会不顾信义地到处抄掠。以前的盟友,多有被他们予抢予夺的。既然把自己比作狼,把邻居比作羊,便可知他们没有是非观念,没有礼义廉耻了。大王觉得,依附于这种狼一样的族群,是否真能为高昌带来平安呢?”
麹文泰的眉头皱得更紧了。
这时,一位大臣突然问道:“可是,若依法师之意,不与东突厥结盟,转而同大唐交好,便可保得高昌平安了吗?”
玄奘平静地答道:“大唐乃繁华之地,礼仪之乡,民众信奉守土为安,又重千金一诺,向来只有诚信之意,并无掠夺的传统。”
“可是,”麹文泰兀自有些不放心地说道,“大唐与高昌之间隔着千里大漠,若遇危难,又怎么指望得上呢?”
玄奘道:“大唐与高昌之间也并不全是沙漠,否则,又怎么能够与突厥人开战呢?”
“那么法师你……”麹文泰欲言又止。
玄奘自然明白他的意思,当即说道:“贫僧之所以不得不走大漠,实是因为私自出关,身上无有大唐过所,不敢走官道之故。”
“原来如此,”麹文泰豁然开朗,当即起身道,“听法师一席话,直令文泰茅塞顿开!文泰已经决定,不日将亲率使团,东赴长安,与大唐交好!”
“善哉!”玄奘合掌道。
麹文泰解决了这些日子困扰心中的一大难题,心情大好,哈哈一笑道:“大师若是不念弥陀,文泰险些便要将你当做一位唐使了。”
说罢转身又对大臣们说道:“高昌若想昌盛,与大唐的交往是必不可少的。自今日起,任何政事我们都可与玄奘大师商议。”
“大王明见。”大臣们一起行礼道。
玄奘皱了皱眉头:“大王,玄奘已在高昌逗留半月有余,如今也该辞行了。”
“大师何必那么急着走呢?”麹文泰忙道,“弟子还有很多问题没有解决,就让弟子再多供养大师一段时间吧。”
“是啊,”一位大臣接口道,“葱岭以东便不太平,马贼横行得紧;过了葱岭,更是些外道国家,听说那里的人不敬佛陀,不通礼法,像法师这样的,到了那里,简直就像是一块肥肉掉进了虎狼窝,几乎逃不脱被偷、骗、抢、杀的命运。还不如留在这里,接受大王和我高昌全体僧俗的供养。”
见玄奘还想说什么,麹文泰摆手制止了他,说道:“法师莫要忘了,你还答应去宫中为太妃王妃们讲经呢,大唐高僧,可不能言而无信呐。”
玄奘无奈,只得说道:“也好,贫僧明日就入宫讲经,讲完就走。”
麴文泰与大臣们对望了一眼,都有些沉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