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阵寒风吹来,天上飘过一团轻云,遮住了月亮,夜变得更黑了。
在淡淡的雪光映照下,水声隆隆的葫芦河两岸笼罩在一片幽蓝之中,呈现出几分诡异。河畔的芦苇丛在暗夜中鬼影幢幢地摇曳。
石槃陀悄悄翻了个身,掀开身上的毡毯缓缓坐起。
见玄奘那边未有异状,他伸出手,有些僵硬地拔出了刀,将弓箭背在身后,慢慢地、慢慢地站了起来。
他的神色紧张至极,手里紧握着那把腰刀,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不远处如石雕般的僧侣。
“师父,你不要怪我……”他紧张地想着,一步一步朝玄奘逼近了过去,“你违犯禁令私自出境,被人捉住横竖也是个死,我给你带路只怕也难逃干系。如果我一个人悄悄溜回去,师父你把我招供出来,我还是难逃一死!
“当年佛祖不也曾经割肉喂鹰吗?师父您是佛一样的高僧,慈悲为怀,您就成全弟子吧。”
他脸色苍白,紧紧咬着牙,虽然自以为找到了充足的理由,却分明感到自己的两条腿在发抖,“砰!砰!”的心跳声也显得格外剧烈。他下意识地一把捂住心口,仿佛怕这心跳声会惊扰到玄奘。
轻云又飘走了,皎洁的月亮再一次从云里露了出来,天地间霎时被洒上了一层清辉。
胡人手中的尖刀,在这清辉之下闪出森森寒光。
一直走到距离玄奘一丈远的地方,石槃陀终于止住了脚步——他听到了玄奘的诵经声!
这声音不大,却是语音清晰,节奏徐缓,绵绵不绝,似乎能带动人的灵魂随着经文轻轻颤动,不知不觉间便进入了一个神秘莫测的境界……
他发现什么了吗?石槃陀猛然打了个冷战,只觉得遍体生寒。
玄奘依然端坐在草铺之上,嘴唇翕动,双目低垂,恍若神明。无处不在的寒风鼓动着他身上那件已经看不出原色的僧袍,发出“啪啪”的响声。
他看到,月光下的玄奘,神色宁静而肃穆,坚稳一如磐石。
他想起就在几个时辰前,他才刚刚接受过三皈五戒,想起自己在师父面前发誓要遵守五戒,想起师父告诉过他:
“戒律,就是约束一颗凡夫的心,使他趋向于圣者之心。”
他想起师父温玉般的声音:“在我们生命的某一个层面,与佛菩萨是平等无二的……佛陀提倡的修行,就是以戒、定、慧克服自身的贪、嗔、痴,使众生心趋向于佛菩萨的圣者心……”
石槃陀终于收回了刀,转身跑回到自己的草铺前倒身睡下。可缩在毛毡中的他双目圆睁,哪里还有一丝睡意!
寒风裹着玄奘的诵经声,打着旋儿掠过葫芦河面,掠过石槃陀的草铺……他猛地打了个寒战,这才发觉,浑身的衣袍都已被冷汗层层浸透了……
在经过暗夜最黑暗的时刻之后,残月西斜,天空泛出了些许微光。
玄奘慢慢睁开了眼睛。
在这边境苦寒之地度过除夕之夜,当真是难得的体验!只觉得彻骨的寒冷深入五脏六腑,连心脏似乎都被冻得跳不动了。
透过清晨的薄雾,可以看到面前是一片绵延至远方的宁静宽广的雪原。
深吸一口这大唐西北边关冷硬而又新鲜的气息,玄奘的内心感到一阵轻松。
昨天夜里实在太黑,精力又都集中在过河上,还时时担心会不会被玉门关的守军看到,以至没有心情去注意什么景致。现在心静下来了,才发觉,自己竟然置身于一片视野宽阔的荒原地带,紧张疲惫的身心立即变得舒畅起来。
看了一会儿,他便长身而起,走到河边,敲开冰面,鞠水洗脸。
昨夜搭的那座便桥还在,一些沙土和树枝已被狂风吹走,其余部分则被冰雪压成一个整体,显得更加简陋也更加结实了。
望着这座简易的桥,玄奘暗想:这个石槃陀,虽说道心不够坚固,却实在是个聪明的向导!在瓜州人心目中,水深流急绝难渡过的葫芦河,就这么轻易地渡过了!
这一路之上尽管困难重重,但是到目前为止,总算是有了一个比较顺利的开头。
石槃陀这个向导当然不算理想,但他的经验却是勿庸置疑的。而且,玄奘也坚信,他是有善根的,只可惜这天然的善根却被尘世间的污垢给遮蔽了。
不过没关系,他自信地想,有佛菩萨的加被,随着时间的推移,总有一天我能够点化他!
这样一想,玄奘更觉心情放松。
洗完脸,他取出随身的水袋和滤网,开始过滤和贮存清水。
律云:佛观一滴水,八万四千虫。
为了不伤害水生物,也为了僧人的身体健康,佛陀专门制定了饮水必须过滤的戒条。
两匹马搭着伴儿走了过来,在他的身旁安详地饮水。
水袋中灌满了滤过的清水,玄奘用力将袋口扎紧。
不远处,石槃陀还裹着毡毯呼呼大睡,毯上已结了一层薄薄的霜。
虽然有些不忍,玄奘还是叫醒了徒弟:“天亮了,我们该上路了。”
石槃陀翻了个身,没有搭话。由于昨晚没有睡好,此刻他的眼睛还有些肿胀。
玄奘摧道:“快起来吧,先吃点东西,再把水袋装满。”
一面说一面拿着沉重的水袋朝赤离走去。
石槃陀终于坐了起来,把腿一盘,懒洋洋地冒出一句:“装满了也不够喝。”
玄奘停住了脚步,回转头来,看着这个跟他顶嘴的徒弟。
石槃陀回避了他的眼神,瓮声瓮气地说道:“师父,弟子想来想去,实在不能再往前走了!”
“为什么?”
“原因不是明摆着的吗?”石槃陀道,“前面的路实在太凶险了!这里好歹有雪有水有树,可荒漠之中除了妖兽,什么都没有。师父,您见过妖兽吗?有一种叫傀的精怪,只有一只手和一条腿,会隐身跟着你,施以幻术,不知不觉地就将人诱入死地……”
玄奘道:“佛家正信弟子是不会去妄言这些鬼神之说的。再说这里是边关,有大唐军士守卫,哪个妖物敢作祟?话说回来,即使有妖物,佛法也足以镇慑住它,你有什么好担心的?”
石槃陀道:“就算你说的对,可是大唐的守军也不是吃素的啊!前面这一路都是荒漠,无水无草,要想取水,必须去烽火台下。只要有一处被发现,就是死人了!以前也有人不信邪,悄悄过去偷水,哪一个不是变成了刺猬?”
玄奘淡淡地说道:“你说的这些我都知道。”
“你知道有什么用?!”石槃陀猛地站了起来,发作道:“知道是条死路还要走下去,我才不当这种傻瓜!”
玄奘沉默了,目光平静地望着石槃陀。
边关难渡,他如何不知?之所以找石槃陀当向导,不就是为了借助他的经验解决这个问题吗?哪里想到,在塔尔寺里主动拍胸脯给他带路,把一切困难都说得不值一提的石槃陀,事到临头居然退缩了。
这才过了几个时辰呢?
由于昨晚的举动,石槃陀毕竟有些心虚。看到玄奘沉默不语,赶紧凑过来说:“师父,您就听弟子一言,趁早回去,求个太平吧。”
玄奘叹息道:“石槃陀,你想回就回吧,贫僧独行无妨。”
石槃陀傻眼了,他没想到玄奘如此轻易地让他回去。
他愣愣地问道:“那,那……师父您呢?您不回吗?”
玄奘没有回答,自顾自地将水袋和行李整理好,放在赤离的背上。
他翻身上马,对目瞪口呆的石槃陀说:“多谢你陪我走了这段路,又助我过了葫芦河。那匹黄膘马送给你,你就在这里止步吧。”
说罢提缰而去。
绕过玉门关,就是扑面而来的荒凉——
地上的积雪越来越少,荒原之上渺无生机,恍如死界,满眼都是荒芜的沙砾、沙土。细沙被风吹到坑洼不平、大小不一的沙石包周围,聚拢着,形成一片片沙包和沙梁。而在无沙的地面上,细小、乌黑的砾石一直平铺到天边……
一口气跑出了几十里地,老马的速度才渐渐慢了下来。
这时,玄奘看到沙中出现了几截零落的白骨,不禁脱口诵了句“阿弥陀佛”,下马为这沙漠中的死难者祝祷。
马蹄得得,由远及近,竟是石槃陀又跟来了。
玄奘没有理会,双手合什,继续念诵着经文。
石槃陀已经到了近前,翻身下马,来到玄奘身边。
“师父不用为它伤感,用不了多久,我们都会跟它一样。”
看到玄奘转过脸来望着他,石槃陀神情漠然,满不在乎地说道:“师父您不必觉得奇怪,我是不会说错的。再往前走,这东西还多着呢!等到了莫贺延碛,您就知道了,在那里见到一具干尸可比见到一根干草要容易不知多少倍!”
说到这里,他一指地上的白骨,冷冷地说道:“这便是穿越沙漠的代价。”
玄奘并未多说什么,合掌将一卷经咒诵完,便再次上马。
“走吧。”简短地说出这两个字后,双腿轻轻一磕马肚,老马便载着他又向前跑去。
石槃陀也飞快地上马,“啪!啪!”猛甩了几鞭,黄膘马吃痛,一声长嘶,迅速向前冲去,很快便超过了玄奘。
紧接着,他用力拉住缰绳,一个转身,停住了马,正好横在玄奘的前面。
玄奘也停住了马,漆黑如墨的双眸安详地望着他:“怎么了?”
“师父,”石槃陀避开那清澄的眼眸,喘息着说道,“弟子真的不能再往前走了,我家中有老有小,全靠我养家糊口,我这一去他们非饿死不可!再说私渡边关是死罪,触犯了王法,会连累一大家子。师父,我求求您,同我一起回去吧。”
玄奘听出石槃陀声音中流露出的惊惧之意,也知他说的是实话,不禁叹了口气,道:“石槃陀,我知道你有难处,也不打算勉强你。不是已经叫你回去了吗?你还跟过来做什么?”
“我,我……”石槃陀嘟哝了几声,突然一把抽出了腰刀!
“我要你跟我一起回去!”他大声喊道,“你,你必须跟我回去!否则我……我就杀了你!”
戈壁滩上狂风呼啸,胡人嘶哑的声音在风中颤抖着。
看着刀锋上的那道寒光,玄奘一时惊怒交集。
一个佛家弟子,一个由自己亲自授戒的居士,居然会对他拔刀相向!
难道,这个曾经做过马贼的弟子,真的就那么不可救药吗?
“石槃陀,”玄奘尽量克制着自己的心绪,用平缓的语气说道,“你怕出事,怕连累一家老小,自己回去也就是了,管我做什么?你刚刚受了五戒,难道要弑师不成?”
然而,石槃陀并没有将这段话听进去,他红着眼睛,挥舞着手中那把刀,刀锋几乎划过玄奘的脸:“玄奘法师,你别净想好事了!那些烽火台上有重兵把守,你真以为你能过得去吗?就算你过得了烽火台,也会死在莫贺延碛!你根本就走不出去!我在大漠住了这么多年,吃的沙可比你吃的米都多,断不会说错的!”
“这是我自己的事情。”玄奘平静地说道。
他没有去看那把刀,而是直盯着石槃陀的眼睛,用坚毅的目光传递着那坚不可摧的意志:“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可是石槃陀,你知道你在做什么吗?”
他的声音平静得可怕,一如这亘古不变的荒原,偏又带着一股难以抗拒的力量,令人不敢轻辱。
石槃陀愕然抬头,正与玄奘的双眸相对,那清冷如月的目光,带给他的却是如水般的微压,他扭过头,避开了师父的目光。
一阵沉默,两人谁都没有动,只有那坚硬的漠风从他们之间穿越而过。
终于,石槃陀崩溃了,他颓然放下了刀,无力地说道:“师父啊,这一路之上关卡太多,万一您被守军捉住,供出弟子的名字,说我为您带过路,那弟子……弟子……还是活不成啊!”
说到这里,他竟有些哽咽。
“原来如此,”玄奘注视着他那双惊恐的眼睛,“昨天夜里,你就是因为这个,才起心要杀我的吗?”
“啊?!”石槃陀大吃一惊,“我……我,师父……”
他一直以为自己昨晚的行为神不知鬼不觉,此刻听玄奘这么一说,不由得心头剧震,嗫喻着说不出话来。
是啊,他若要走,昨天晚上就可以偷偷跑掉,把玄奘一个人扔在这荒漠中。既然昨晚没有跑,今天自然也不想独自回去。
玄奘坐在马背上,目光安详地望着他,缓缓说道:“石槃陀,你是知道的,西行求法是我的宿愿,私自出关同别人没有半点关系。如果玄奘不幸被捉住,就算粉身碎骨,也决不会说出你的名字来。你既然皈依佛门,当知出家人不打妄语,所以,你尽可以放心地回去。”
石槃陀只觉得眼睛里有了一团湿润的雾气在晃动,他不再说什么,只是不停地点头。
玄奘回头看了看远处他们走过的路,温言道:“好了,趁那座便桥还没有被毁,赶紧回去吧,和家人好好过日子。”
“师父!”石槃陀心中一热,跳下马,趴在地下磕了个头,道,“您还要走远路,把那匹老马给我,您骑这匹黄膘马好了,它毕竟年轻健壮,跑得快。”
“不,”玄奘道,“赤离识路,我要带着它。”
说罢,他翻身下马,走上前对伏在地上的胡人弟子说道:“石槃陀,你我总算是师徒一场,只盼你日后不要忘了自己是个佛门弟子,要信守五戒,明白吗?”
“可是师父,弟子起了恶念,已经做不成佛门弟子了……”石槃陀跪伏在地,哽咽地说道。
玄奘看着他:“石槃陀,那个起恶念的根本就不是你,你不必太自责了。”
“那,什么才是我呢?”石槃陀抬起头来,擦了擦眼泪,茫然地问道。
玄奘道:“那个察觉到自己的起念是恶的,并且成功控制住它,最终阻止你去作恶的,才是真正的你。”
其实这个也不是,但对于石槃陀这种根器的也只能暂且先这么说了。若是现在就跟他讲什么“阿赖耶识”之类的,只怕他会一头浆糊。
但此时的石槃陀已经一脑门浆糊了,他茫然问道:“那,师父,到底什么才是,才是……真正的我呢?”
“当然是你的自性。”玄奘回答道。
“我的自性?那是什么?”
玄奘叹道:“石槃陀,一个人的自性就像天上的明月,心中的恶念便如遮住明月的乌云。假如这个人痛改前非而开始行善,就如同明月不再受乌云的笼罩,能重新照亮大地。”
“原来是这样!”石槃陀顿觉心中一阵轻松,负罪感一扫而光,“我起了恶念,但是又立刻想到自己是皈依过的佛门弟子,就没有实行恶念,就像一阵风吹散了乌云!所以,我还是个好人!而且,这个也不算是犯戒,对吧师父?”
玄奘一怔,面对这个喜欢走极端的弟子,他只能耐心地再多给他解释几句:“恶念可以起,但是你须立即觉察,知道这不对。因为恶的种子终究会熏习你的本性,熏习得多了,当然不好,如同水滴石穿,这也是业力啊!”
“那,我要怎么样才能不再起坏念头呢?”
“及时行善,”玄奘道,“要让一块土地不长草,最好的办法是种上庄稼。凡是经常做善事的人,内心便不易与恶事结缘。”
“哦——”
然而石槃陀仍是一副迷惑不解的样子,于是玄奘接着说道:“石槃陀,你千万莫要轻视小善小恶,以为不会受到果报。水滴不断地落下,最后能汇成江河。聪明的人逐渐积累小善,而致使整个人充满着福德;愚笨的人不断地做出微小的坏事,日子久了,整个人就充满了邪恶。”
“就是说,要多做善事,不做恶事。弟子记住了。”石槃陀叩首道。
玄奘欣慰地点了点头——总算他能理解一点了。
此时,太阳已经从东方的地平线上升起,玄奘也不再多说,只是温言道:“好了石槃陀,你也不必想得太多,只需记住:诸恶莫作,众善奉行,坚守五戒。如果你的皈依是真心的,龙天护法都会保佑你的。现在,早点回家去吧。”
说完,他牵过赤离的缰绳,翻身骑上。
“师父!”石槃陀直起身来喊了一声,“你一个人,太危险了!你过不去的!”
玄奘没有再应他的话,只是在空中虚甩一鞭,老马一声长嘶,扬起四蹄,朝着遥远的西方奔去。
父母的早逝,使他从小就学会了孤独,学会了沉思,特别是离开兄长的这些年来,他大部分时间都在独自行走,这也养成了他缜密细致而又不屈的性格。事实上,自打他不顾一切地踏上这段旅程,所有的艰苦和危险就都在他的意料之中了。
石槃陀慢慢地从地上爬起来,他的眼睛潮湿模糊,透过漫天的沙尘,只看到一人一马已行得很远,明亮的日光为他们镀上了一层金色的光晕,光晕的尽头是那苍凉辽远的地平线。
已经看不到玄奘的身影了……
绕过玉门关之后,生命便逐渐成了一种稀缺品乃至奢侈品。
没有了古城,没有了河流,没有了道路,没有了高大的胡椒和妩媚的红柳,甚至没有了雪,有的只是一望无际的戈壁和风沙。
这是大地的一种坚硬、破碎而荒凉的存在,带着某种程度的强悍和凌厉。风从西部的沙漠刮起,将这里原本就少得可怜的水气吹走,因此这一带大多数时间都是万里无云且异常干燥的。
玄奘单人匹马,在这片广袤的戈壁中举步维艰,但他走得坚决而又泰然。
大约两个时辰后,玄奘突然发现前面出现了许多人马的骸骨!这些骸骨零零散散,但也能看出大概是十几个人,五六匹骆驼,七八匹马的样子,称得上是一支小型的队伍了。
玄奘心中纳闷,虽说这一路经常看到尸骸,但都是单人匹马,像这种成队的骸骨还是头一回见到。这里离玉门关和葫芦河都不算太远,怎么会全部死在这里?
玄奘怎么也想不明白,依照惯例念了《往生咒》之后,便牵着老马离开了。
这之后,他便经常看到地面上散落的一些驼马残骸和人的尸骨,久而久之,这些尸骨竟成了他的路标。
太阳渐渐升高,身边的空气开始变得温暖起来。
眼下是冬季,太阳确实能给人带来舒适的感觉,但却越来越刺目。特别是戈壁滩上那些黑亮的小石子,在阳光的照射下泛起了眩目的光,它们层层堆积着,一直铺向天际,像是大白天挂满空中的闪亮星星。
玄奘以手遮额,遥望前方,满眼都是黄沙碎石,没有一点绿色的影子。沙石中驼马风干的粪便,成堆的骸骨,令人心惊肉跳。
他又看了看渐渐升上头顶的大日头,心想,这里虽不是莫贺延碛,倒也有些邪气,身体迎着太阳的一面被烤得热气蒸腾,汗都出来了;而背着太阳的一面依然是冰冷刺骨。
戈壁滩上的气候是如此的极端,远处,阳光照射下的原野在天地间显示出层层氤氲之气,仿佛地表深处的水分都被一点一滴地挤压了出来。但他知道,一旦太阳沉入地平线,那有若实质的寒冷便会自天而降,即使重裘在身,也无法抵御从各个毛孔侵入的寒气。
玄奘脚下的步履越来越蹒跚,细密的汗珠布满额头,后背的衣服也湿了一大片,紧紧地贴在身上。在他身后,老马赤离有气无力地叫了几声。
玄奘从它身上的布袋里掏出一把草,放到老马的嘴边。
赤离很快就吃完了这把草,依然意犹未尽地冲玄奘叫着。
玄奘安抚它道:“还不知道要走多远才能到第一烽,省着点慢慢吃吧。”
老马有些不满地叫着,玄奘无奈地摸了摸它的头。想起石槃陀说过,从葫芦河出发,只需一天便可到达第一烽。他们一人一马已经在戈壁中走了好几个时辰,除非迷失了方向,否则距离第一烽应该不远了。
这样带着希望走了一整天,到了傍晚时分玄奘竟然发现,他没有走到烽火台,却好像回到了一个曾经走过的地方——
地上散落着很多零散的白骨,大约是十几个人组成的一支小型队伍。
玄奘呆住了,很显然,这些失败者留下的痕迹并没有把他带到正确的道路上。
西部边关地区并没有“鬼打墙”这种说法,却流传着另外一种可怕的传说。
无论是瓜州菩提寺的商人,还是石槃陀,都曾跟玄奘说过,这一带的戈壁荒漠中有妖兽。其中最多的是一种隐形妖兽,叫做傀。它最喜欢做的事情就是跟在旅人的身后,用它那只肉眼看不见的独手遮住旅行者的双眼,让弯曲的道路在旅人眼中变得平直遥远。
傀长什么样?《山海经·西山传》里是这么说的:
其状人面兽身,一足一手,其音如钦。
石槃陀说过:那些死人的枯骨都是傀拿来引路的,十有八九会把人给引到阴曹地府里去!
据说,傀会制造海市蜃楼,以迷惑路人为乐,沙漠中的海市蜃楼就是它们捣鼓出来的。
玄奘没有见过傀,也不知道是不是真有这么个东西在跟着他。他想,即便有,那也是六道众生之一,也是可以用佛法来度化的。
他用沙子、石块把地上的白骨掩埋了起来,筑起了一座坟,然后端坐在坟前,再次诵念起了《往生咒》。
一口气念完七七四十九遍,天已经黑了,玄奘也已经疲劳欲死,独自一人赶了一整天的路,在严重的饥渴和紧张中居然又回到了原地,再加上埋葬尸骨,无论是身体上还是精神上都已经严重透支。
于是也不管三七二十一,把行李里的衣服、毡毯都拿出来,将自己团团裹住,就这么直接躺在了这个坟堆背风的一面,倒头就睡。
凌晨时分他被冻醒了,活动了一下僵硬的身体便继续赶路。
他不敢再拿那些死人枯骨做标记了,因为他们都死了,按他们提供的路线走,最后的结果十有八九同他们一样。
他只能抬头看天,依照天象尽可能的朝着西北方向走。
一个人,一匹马,在这广袤无垠的大戈壁中显得渺小如草芥。
过了正午,在葫芦河里灌的水就已经喝光了,还是没有找到第一烽。
就在这时,耳边突然传来一声惊雷,又仿佛有人在擂鼓,玄奘惊异地往前一看,顿时整个人都呆住了——
只见戈壁深处,旌旗猎猎,人喊马嘶,竟是一支队伍,他们身着毡衣,骑马挥戟,朝着玄奘的方向冲杀过来!
玄奘赶紧拉过赤离,将它按倒在地上,自己也伏下来,惊恐地望着那片越来越近的黑压压的军队。
这些人看起来不像唐军啊,难道是突厥人?玄奘紧张得心都要跳出来,手心里握满了汗,如果自己被突厥骑兵抓住,那可不是好耍的!
转念一想,不对啊,我现在还在大唐国境内,怎会有这么大的一支胡人队伍出现在这里?
玄奘的脑子里涌现出一个又一个问题,他紧张地思索着。
正午的阳光将地面的沙石炙烤得滚烫,地表热气蒸腾,伏在地上的玄奘,头上不停地滚落着汗珠。
远处,数不清的士兵还在呐喊着,直朝他淹杀过来!
玄奘无路可逃无处可避,只能闭目诵经,将身体紧紧地贴在地上。
突然,又是一声惊雷,震得他耳鼓生疼,所有的兵马,刹那间都被笼罩在了一片黑暗之中……
玄奘睁开眼睛,刚才的一切恍如一场噩梦,太阳依旧在头顶上发着耀眼的强光,那些军队和士兵却全都不见了,仿佛被这里的阳光融化了,顷刻间无影无踪,只剩下他和他的马,孤零零地站在戈壁深处,站在这宽广无垠的荒漠中。
呆立片刻,玄奘苦笑着想,看来我真的是过于疲劳和紧张了,才会出现这样的幻觉。
又或者,刚才那些根本就是瓜州商人们所说的傀在作怪?
他抬手擦了把沾满泥沙和汗水的脸,对于刚刚发生的事百思不得其解。只是颓然叹了口气——
在壮阔的自然面前,人的生命是多么渺小和无助!
就在这个时候,一个声音在他的耳边响起:“玄奘,不要怕!它们伤害不了你。”
这声音宁静而又慈悲,如同幼年时母亲的声音,又好像是他在长安大觉寺佛殿中听到的菩萨的声音。
玄奘的心瞬间平静下来,不管这是来自菩萨的劝诫还是母亲的鼓励,他都决定坚持走下去。
然而到了傍晚,玄奘骇然发现,自己竟又一次回到了原地——他看到了自己亲手堆起的那座坟!
玄奘终于明白,为什么会有很多人死在这里了,也明白为什么在瓜州,许多人极力劝他找个向导——在陌生荒凉广袤的地方行进,一个有经验的向导是多么重要!
他的内心沮丧无比,在坟堆前颓然坐了下来,心想,我一定是受精怪所惑,所以才在这片戈壁荒漠中兜了两个圈子。
但是他毫无办法,现在随身携带的食水已经耗尽,腿也开始发软,空中,一只秃鹰在他头顶上已经盘旋半天了。
绝望中,玄奘开始默念观音名号和《般若心经》,让自己的心镇定下来,思考着该如何走出这个困境。
经过漫长寒冷又极其难熬的一夜,玄奘再度起身,继续出发。
可能是因为被疲劳和绝望折磨得头晕眼花,走不多远,他竟看到前方不远处,一只橐婓(tuóféi陀非)鸟在一蹦一跳。
橐婓鸟是《山海经》中的一种神兽,或者说是妖兽,据说它的形状像枭,却长着一张人脸,夏天蛰伏,冬天出来觅食。人吃了它的肉就不怕打雷。
玄奘停了下来,看着这只奇怪的鸟,橐婓鸟也似乎注意到了这个人类,仰起一张人脸冲他一笑,显得异常恐怖和鬼魅。
玄奘不相信这是真的,他想起在瓜州菩提寺,一个商人给他讲的一个故事:
一个年轻的猎人不小心进入了这片戈壁,遭遇到傀怪而迷路,他看到了很多幻景,就是走不出去。于是他张弓搭箭,一箭射了出去,居然把傀给吓跑了,很快就走了出去。
那商人的意思是,傀这种妖兽听起来可怕,其实也是个胆小鬼,只会跟在独行客的身后,通常不敢招惹大队人马。只要你不怕他,他也迷惑不了你。
眼前的这只人面怪鸟也是傀的幻境吗?
玄奘想了想,从地上拾起一块石头,奋力朝前方一掷!
他无意杀生,因此刻意避开了这只怪鸟,只朝橐婓鸟的旁边扔去。目的也不是为了吓走这只怪鸟,而是打破眼前这个奇特的幻境。
果不其然,石头飞过去之后,眼前突然变样,空气似乎被砸得扭曲了一下,不仅那只橐婓鸟无影无踪,就连景物也有所变化。
玄奘怔住了——怎么会这样?
他不知道,荒漠中的海市蜃楼与海洋中的海市蜃楼不同,它的距离往往非常近,有时就百余丈左右,而且与空气的折射关系更大。加上荒漠中的气流温度从上到下各不相同,有着复杂的层次,因而便很容易形成幻视。
这个时候,一箭射出去,或者一块石头扔过去,甚至仅仅拿根树枝挥舞一下,打破那片空气,幻视自然而然也就消失了。
这是荒漠中的一种非常奇妙的景观,是大自然的鬼斧神工,只有孤独的行者才可以有幸见到。
玄奘呆呆地站立着,心想,难道刚才真的是傀在作祟吗?有一只傀一直跟着我?它究竟想干什么?
这个时候,他又听到了那个温和而又坚定的声音:“玄奘,不要怕,它们伤害不了你!”
玄奘吓了一跳,立刻喊了声:“是谁?谁在说话?”
没有声音了,他四处张望,却一个人都看不到。
玄奘闭上眼睛,竭力稳定了一下心神,决定上路。
他口中默念着观音名号和《般若心经》,只希望这一次不要再回到原地了。
不过玄奘也没有把希望完全寄托在观音菩萨身上,他想出了一个很聪明的方法。
走了一段路之后,他下马用石块堆成了一座小石堆,反正这戈壁上别的没有,就石头多。
堆完之后,牵马向西走出大约100步左右再堆一个,然后再往西走。
走出一段距离后,回头看看那两个石堆是否在一条直线上,如果是,就说明道路没有歪邪,于是再堆一个,继续向前走……
这种方法看起来很笨,但的确非常管用,是一个最实用的让人走直线的方法,直到今天仍有人使用。
但是,这方法也有一个明显的缺点,就是费时费力。
对玄奘来说,这条路出奇的漫长和艰苦,一路上沙海茫茫,难辨东西,除了零星散落的白骨、马粪和远处时隐时现的海市蜃楼,再也看不到任何活物。
玄奘口干舌燥,身上的僧袍被汗水一次次浸透,又被阳光迅速晒干,只留下一层白色的盐粒。
路上偶尔可以看到旧河床的痕迹,大约有上亿年的流淌,现在却是一滴水都没有了。
玄奘的心里有些慌乱,但还是咬牙继续前行。为今之计,他只能寄希望于快些到达第一烽。
突然,赤离发出一声尖利的长嘶!身体猛地蹿了起来,差一点将已经精疲力竭的玄奘掀下马去!
幸好玄奘反应快,迅速抓住马鬃,还未来得及细想,赤离已经撒开四蹄飞奔起来。
玄奘只得紧紧抱住马颈,将身体低伏在马背上,任其狂奔跳跃。
不知跑了多远,老马的速度才终于降了下来,玄奘竭力勒紧缰绳,总算将马匹停住了。
“你这老马!”玄奘惊魂未定,抬手擦了一把额上的冷汗,这才发觉,两只手都麻木了,忍不住骂道,“亏你常年从这里走过,怎么胆子这么小,你看到了什么可怕的东西?”
说到这里,他突然停住了,因为他看到前方荒野中那座土黄色的高大楼台,以及楼台附近的几棵粗壮虬曲、样貌奇特的胡杨树。
“我们到第一烽了!”玄奘低呼一声,跳下马,轻轻地拍了拍老马的头,笑道,“好赤离,是我错怪你了!不过下次记着,跑之前要跟主人打声招呼,你刚才差点把我摔下去,知道吗?”
赤离摇晃着大脑袋,一副洋洋得意的样子。
在他前方的烽火台下生长着茂盛的芦苇,那些风中摇曳的芦苇丛,给这个灰黄死寂的世界带来了一道难得的生命气息。
芦苇丛中时时闪出一点点诱人的清光,那便是比金子还贵重的泉水了。
在戈壁沙漠中行路,水的重要性是怎么估计都不过分的,而在瓜州通往伊吾的这条荒漠大道上,更可以说水源就是一切。官道紧挨水源,负责把守官道的五烽更是直接修在了水源旁边。
守住了水源,就等于是扼住了沙漠的咽喉。
看到水,赤离显得有些急不可耐,烦躁地跺着脚,想要冲上前去。
玄奘急忙将它拉住,让它卧伏在地上,又从行李中取出些草料喂它。
虽然不算吃饱喝足,但老马还是满意地闭上了眼睛,抓紧时间打起了盹儿。
玄奘伏在沙沟里,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烽火台上那个来回走动的身影。
他已经至少绝水两天,早已是饥渴交煎,疲累不堪。晕眩一阵一阵地袭来,眼看就要支撑不住了。
看到泉水后,这种晕眩的感觉更加强烈。他只能紧紧咬住舌尖,努力保持住神志,才能让自己不至于昏过去。
因为怕被守关的将士发现,他不敢过分靠近烽火台,只能同老马一起,安静地躲在沙沟里,等待夜幕的降临。
终于,太阳落到了遥远的雪山之下。
当全身被寒冷重重包裹住时,玄奘悄悄观察了一下烽火台,没发现什么动静,夜幕下的大漠一片寂静,似乎所有的人都睡着了。
玄奘牵着马,沿着沙沟小心翼翼地朝烽火台靠近。
他看到了烽火台上黄色的灯光,和灯光中举着火把的士兵剪影,心中没来由的一阵激动,竟有了一种想要走过去敲门的冲动。
玄奘当然知道,这烽火台中有凉州都督府辖下的校尉领兵戍守,私自出境一旦被守兵抓获,轻则流配充役,重则性命不保。
所以,冲动归冲动,他现在也只能静静地伏在沙沟里,观察着,等待着……
一只浅褐色的小生灵从沙土中钻了出来,慢慢地爬上他的脚背,玄奘低头,认出是一只沙漠蝎。
他没有动,任由那小东西从他的脚上爬过,匆匆而去,再次钻入沙土之中。
玄奘心中感叹,大自然充满了生命的奇迹,尽管这里是戈壁滩,气候恶劣,但仍有动物顽强地生存。露宿在这段路上,他曾不止一次在清晨的毡毯里发现这种可怕的蝎子,有时甚至还有细小的蛇。它们弓着身子在沙地上爬行,只让身体的很小一部分与地面接触,以免被炙热的沙子灼伤。
由于被这小生灵分了心,再抬头时,烽火台上的那个身影似乎不见了。
他又耐心地等了一会儿,台上依然毫无动静。
他小心翼翼地站起身来,轻轻搓了搓因寒冷而有些麻木的手,又紧了紧马背上的行李,便拉着老马,轻手轻脚地靠了过去……
今晚没有月亮,只有几颗星星发出微弱的光,将一团浓浓的夜色搅拌成淡淡的雾霭。
烽火台居高临下,附近除了几棵模样扭曲的胡杨,和水边几丛稀稀落落的芦苇外,什么遮挡的东西都没有。
可以说,水源就在守军的眼皮底下,一览无余。
玄奘知道,自己这么做很疯狂,但他已经没有了退路。要想继续走下去,他必须冒险取水。
所以,他只盼这个时候守军们都已经进入梦乡了。
拨开一人高的芦苇丛,玄奘惊喜地发现,这一汪泉水澄净清凉,在星光下泛着清冷的光,令人一见之下烦渴顿消。
老马轻抬四蹄,慢慢走到沙泉边上,把头伸进去喝水。
它做这一切的时候悄然无声,连个响鼻都没有打。
玄奘仔细看了看烽火台的周围,除了四角那几面随风摆动的旗帜外,看不到任何人影。
借着浓浓的夜色,他小心地在沙泉边蹲了下来,先取水洗了把脸,感觉精神为之一振,然后拿过水袋。
他并没有将水袋直接放入沙泉中让泉水直接流入,更没有像老马那样把头伸过去直接去喝,而是又取出一只滤水囊,依律将水仔细过滤了之后,这才小心地灌入袋中。
他一向持律严谨,即便是在这种情况下,依然会遵循戒律取水。
汩汩的清水经过滤水器注入水囊,发出“咕咚,咕咚”的声音,在这暗夜之中显得格外清晰。
玄奘心中紧张万分,但他毫无办法。
当水囊终于灌满了清水,他不禁长舒了一口气,小心地喝了几口后,便将袋口扎紧。
一切竟是出奇的顺利!
然而就在这时,一声尖锐的破空之声传入耳中。
玄奘尚未明白是怎么回事,就觉得肩头仿佛被人狠狠推了一把,突如其来的巨大冲力让他的身体向后飞出,重重摔倒在地上!
水袋从手中掉落下来,幸好袋口已经扎紧,里面的清水才没有泼洒出来。
玄奘被摔得七荤八素,只觉得浑身的骨头都要碎了,眼前金星乱飞。他勉强用一只手撑着地,想要起身,突然,一股剧烈的撕裂般的痛楚从左肩爆开,疼得他浑身都颤抖起来,完全无法再用力。
低头一看,一枝箭赫然插在左肩上!
准确的说,是从他的左肩下方刺入,直接把肩骨捅了个对穿!并且余力未尽,露在外面的箭羽震颤不已,温热的血从伤口处汩汩流出,把半只衣袖都浸透了。
玄奘不禁倒抽了口凉气,紧张之际,也来不及细想,伸手便去抓地上的水袋。
就在这时,又一枝箭飞来,险些射中他的手。玄奘急急慌慌将手收回,只听“扑”地一声,箭镞扎在水袋上,袋中清水如同喷泉一般喷涌出来,溅了他一身。
玄奘痛心不已,但此刻的他已经来不及诅丧了,因为有更多的箭正从蜂火台上飞射下来。
顾不得插在肩头的箭和被钉在地上的水袋了,他只能以手撑地,向身后的芦苇丛中退着,以躲避那一枝枝射过来的飞箭。长这么大,他从未这般狼狈过,有好几回,那箭就擦着他的耳朵飞掠过去,冰冷的“嗖嗖”声刺痛了他的耳膜……
不知过了多久,台上总算停止了放箭,接着,便是一片死一般的沉寂。
是他们没有箭了吗?玄奘呼呼喘着粗气,看着面前那一排排斜插在地上的箭枝,不禁心有余悸。
直到这时,他才感到浑身发软,额上满是冷汗,左肩处更是如火烧一般,痛得出奇。
他不敢将箭拔出,只能小心翼翼地将身体往前探了探,抓住地上那只被射穿的水袋,咬牙站起,准备离开。
就在这时,就听“嗖”地一声,又一支冷箭破空而来!
玄奘只觉得腿上一阵剧痛,眼前一阵发黑,再一次摔倒在地。
紧接着,烽火台上传来一声大喝:“干什么的?呆着别动!”
玄奘痛得几乎昏迷,勉强抬起头,看到烽火台上站着好几个士兵,个个手持弓箭。其中一个将手一松,又射出一箭,他赶紧侧身,那支箭紧贴着他的肋部飞过,斜斜地插进身后的沙土里。
到了此时,玄奘心里明白,他是无论如何也跑不掉的了。
边关的冬夜安谧静雅,天上仅有的几片浮云早已被凛冽的寒风远远吹散,只留下漫天的星斗争相闪耀,灼灼生辉。
黄土夯成的烽火台在这辽阔的戈壁地带宛如大海中的一座孤岛,而这里的很多人已在这个孤岛上把守了数年之久。
校尉王祥便是其中之一。此时的他尚未入睡,正坐在自己的房间里默默诵读《地藏菩萨本愿经》:
“如是我闻。一时佛在忉利天,为母说法。
“尔时十方无量世界,不可说不可说一切诸佛,及大菩萨摩诃萨,皆来集会。赞叹释迦牟尼佛,能于五浊恶世,现不可思议大智慧神通之力,调伏刚强众生,知苦乐法,各遣侍者,问讯世尊。”
这部经书是敦煌的张皎法师送给他的,那时的他还年轻,在那座西域风味浓厚的石窟寺里,张皎法师为他和他的几个好友一起授了三皈依。
本来还要授五戒的,但他告诉法师,自己马上就要去边地任职了,可能要跟那些凶残的突厥骑兵打交道,不大可能不杀生;边关孤冷寂寞,守关将士们聚在一起,也不可能不饮酒。
张皎法师闻言叹了口气,说了声:“众生皆苦”,便只为他授了三戒,临行时又送给他这卷《地藏经》。
“闲来多念念此经,可超度一切冤亲债主,令其究竟解脱。”老法师叮嘱道。
后来他就来到这个大戈壁,在第一烽里当了校尉,一呆就是十年。
这里是商旅往来必经之地,不但扼守着从瓜州通往伊吾的官道和水源,还担当着警戒和了望的职能。当然,更多的时候是为那些使者、商旅提供食宿。
说是“更多”,其实一年下来,也难得有那么几次。
没办法,谁叫这年头边关不安宁呢?
让他感到欣慰的是,这些年来,除了偶尔抓到过几次马贼之外,他还很少率部下与人交过手,自然也就很少杀人。
边关苦寒,生活艰难薪俸又少,更难忍受的是无边的寂寞与无聊,很多人都因此被怨气弄坏了脾气,而他却怡然自得,诵读《地藏经》成了他每晚必做的功课,就这么日复一日地在这个戈壁荒岛中打发着漫长的岁月……
十年过去了,对于王祥来说,故乡敦煌似乎已经很遥远了,记忆中依然鲜活的,便是那个在石窟寺中一字一句为他讲解《地藏经》的张皎法师,以及那群一起在佛前皈依的好朋友。
当然,还有那些壮观的石窟寺庙群,和僧人们早晚课时的梵唱……
“当当当……”一阵急骤的敲门声打断了他的深思,伴随而来的,还有杂乱的脚步声和急切的呼喊声:“王校尉,王校尉!”
这么晚了,难道又有什么人来了?
王祥一边放下经卷前去开门,一边在心里叹气,这里长年累月也见不着一个生人,士兵们都变得过于少见多怪了,就算是偶尔抓到一只兔子,都能让他们像过年一样兴奋好几天。
“大半夜的,嚷嚷什么?”他打开门,探出半个身子,有些不悦地问道。
一个士兵大声喊道:“王校尉,弟兄们抓到一个人!”
他的脸红红的,声音中透着说不出的兴奋。
王祥大吃一惊:“你说什么?抓到人?”
正愣神间,士兵们已将一个浑身是血,捆得像个粽子一样的人推到了他的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