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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百五十六章 「摧心肝」(1 / 1)

日头渐落缓缓西沉,苍天之上血色的霞光和地上零损残碎的尸骸交相辉映,虎力和羊力却没有就此离开。

“现在是第三局。”无视了一旁自家二哥的尸首,山羊胡子的道人如是说道。他的腰杆是趣÷阁直的,仿佛从来都不曾弯曲的躲在黑暗中过,狭窄的三角眼也透着坚定的光。他一定能够杀了他,他是这么想的。

“何必呢?”白衣想到了叹息,但是终究还是什么都没有说。他看着对方扬眉吐气的样子,仿佛刚才得胜的是他们一般,就什么话也不想说了。有些人,一辈子,也许在他们自己心中只有一次是真正发自内心的风光,这样的时候,是不该说什么别的话的。

恶人,就注定是恶人吗?不是这样的。如果不是对这个世道失掉了所有的信心和尊严,谁又会平白无故来报复社会。可恶的人,必定曾经是可怜的,或者说,他们一直都是可怜的。

现实给予人残酷冰冷的痛击,自然灾害,风雪霜雷摧毁人的躯壳形体,悲欢离合,得意失意摧毁人的意志精神,这世道从来都是抱着对人无限的恶意,然而你却终究只能挣扎求存,默默承受,无可奈何。

人定胜天,虽然不可以说是笑话,但是确确实实只是人自我满足而臆想出的谎言而已。因为你不骗自己,就没法生活。你面对那些无法改变的恶事的时候有多绝望,面对人生无奈的时候就有多痛苦。

风雪会将你冻死,贫穷会将你饿死,一无所有的卑微,病痛缠身的愁苦,永远在失败的忧愁与绝望,讲这些赤裸裸地摆在每一个人的面前,你又能够如何。你只能自顾自地欺骗自己,一切都会好起来的,面包会有的,车子会有的,票子也会有的,一切的一切,只要你努力了,你都将会拥有的。

然而这一切的一切,都不过只是谎言。生死对于世人,终究是最公平,也最深邃的平等。活着就是活着,死了就是死了,这一切便是万古不变的事,无论王权富贵,无论闾里饿殍,无论阳春白雪,无论下里巴人。

“我们会赢的,二哥是这么说的。我自然也就这么相信了。我从没有后悔过接下那个人的悬赏,也从来没有后悔过今天来到这里。人都是要死的,我们三兄弟也从来没有想过,自己的结局会是这么的·······怎么说呢?”山羊胡子有些苦恼,他虽然识字,算是个狗头军师,但是他的词汇也是有些缺乏,不知该如何去形容自己的二哥,或者该如何形容他们自己。

“算是壮烈吧。”白衣指尖敲打着剑柄,给出了一个答案。

“嗯,对!我要说的就是壮烈,为了这壮烈的死,这一场我也必须接下来。虽然让人看不起了半辈子,但是我们从来没有看轻过自己。正道也好,邪道也好,不都是活生生的人嘛。都是一个鼻子两个眼睛,不吃饭也会饿肚子,吃了饭也要拉屎。这样的我们和其他人有什么不同呢?”山羊胡子似乎是很有兴致,发出了一大片感慨,可是他那三角眼的目光却全然没有离开自家二哥残缺的尸首,眼角悲凉,苦涩如山。

不曾被他的话语所迷惑,白衣已经嗅到了那股毒药的恶臭,第三场已然开始,而山羊胡子的绝技便是毒功。不是浓稠炽烈的毒,不是温柔削骨的毒,而是漫长时光凝结而成的怨毒,怨念深重,如泣如诉。

“众生皆苦,何必如此执着?”白衣没有别的感慨,他只有叹息,也只能叹息。看着自己在毒雾之中渐渐漆黑的双手,他却没有丝毫慌乱,那份无形无色的内气只是在适应这份怨毒的毒性。他是不怕毒的,从一开始就是如此,何况这毒性的蔓延还是如此的慢。

山羊胡子也看到了白衣变得漆黑的双手,他颇有些自得:“你终究还是中了我的毒。”

“那又怎样?不过是一片毒雾而已。”

听到白衣的回答,山羊胡子反而更加得意,他的眼角闪烁着喜悦的泪光,感慨万千。良久,他对着依旧泥塑一般无所觉的白衣问道:“你知道,千机毒吗?”

“物有相生,自然有其相克。毒药也是一样,就好比我大哥的桃花损人瘴气虽然不是毒药,但是只要遇到了相克的东西,自然也会成为毒药一样的东西。而所谓千机毒,就是将多种毒药一份份增添相克,最终成为无解剧毒的方法。”

“或许你不怕我大哥的桃花损人瘴气,也不怕毒。但是多么严密的躯壳,终究会有破绽。无数种毒药衍生循环,总有一种能够赢你。”

山羊胡子的笑容无比璀璨,像是一个终于诡计得逞的孩子,可是他所说的话每一句都关乎生死。他还隐藏了一些东西没有说,他的毒功虽然可以模拟无数种毒药,但是这毒终究也存在于他自己的身体里面。

如今的他,就像是怀揣了一颗不定时的炸弹,或许能够将白衣炸死,但是一不留神,也许死的就是他自己。毕竟,所谓无解的剧毒,通常都是真的没有解药的,就算他自己,恐怕也解不了。

这一点,白衣只是瞥了一眼对方身上和自己相同的反应,便猜测出来了。他没有斥责对方的异想天开,也没有诚惶诚恐地求对方不要这么做,他只是淡淡地说道:“可是这样做,你也会死。”

是啊,他也会死。那么山羊胡子是否会畏惧呢?是否会害怕呢?是否会因为这份畏惧和害怕而功亏一篑呢?

“我当然,当然知道我也会死。”山羊胡子惨然一笑,被白衣揭露了真相之后,他也不再佯装坚定,他的神情忐忑,身体在瑟瑟发抖,望着自己一样漆黑的双手,似乎抑制不住地想要将其斩断。可是他终究什么也没有做,只是定定地看着地上残缺不全的尸首。

“我当然知道自己会死,可是我想赢,我真的很想赢。二哥说得对,输了这么多年,有时候真的很想要拼死赢一把。我们比不过那些天之骄子,他们有传承良久的师门,有关爱他们的师兄弟,有生死与共的红颜知己,有绝顶的资质和绝顶的运气。可是仔细想想,我们倒是真的比他们多一样东西,就是拼死的勇气。”

“毕竟,我们早已经没有什么好失去的了。毕竟,光脚的,从来都不会怕穿鞋的。”

“我只是想要赢一把,哪怕是死,我只是,想要赢一把而已。”

山羊胡子的挣扎渐渐平息了,他看着目光淡然的白衣,突然心中安定下来,似乎对面的敌人可以给予他安然赴死的勇气。

“你为什么就不怕?”山羊胡子忽然问道,他是真心想要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对面的这个少年,为什么从一开始到现在就从来没有过恐惧的表情。

“你们说,你们研究过我的过去,可是,我的来历你们谁也不知道。纵然那些想要对付我的人,也都无处可查。你们只会知道,我曾经是个不知来自何处的乞丐,不知从那天开始就盘踞在洛城的郊外。然后孤身一剑削平了江南,然后夺走了洛家的千金,然后准备搅动北方的风云。”

“这是我的生平,这是我的经历,这是我名声的由来。可是我何时曾说过,我是个人呢?”

白衣的话犹如一道响亮的惊雷,震彻山羊胡子的心神,那一句反问像是揭开了全部的谜团,又那般虚幻,无可捉摸。

“不是人,又能是什么?”山羊胡子喃喃着,一时失神。

但是白衣还是坦然地回答了他的问题,他一字一顿地告诉这个准备赴死的恶人:“不是什么,什么都不是。不曾死,不曾活,不曾来到,不曾归去,天宫群仙唱喏听不着我的姓,地府生死勾勒看不着我的名,我于这世间无所有,世间于我一场空无。”

“我,便是天命。”

“怎么可能,呵、哈哈哈哈,怎么可能呢?”山羊胡子勉强地笑着,他不相信,不相信自己所听到的那些话,哪怕是真的,他也愿意欺骗自己,这是谎言。一个活生生的人,又怎么可能是天命那种虚无缥缈的东西,明明眼睛看得到,耳朵听的到,能够触摸,能够中毒,和常人一般无二,又怎么可能是天命呢。

“没错,我开玩笑的。”白衣顿了一顿,然后承认了自己的谎言,只不过此时,他的双手已经恢复了原来的白皙,毒性已经消退了。山羊胡子是有机会毒死他的,可是他不敢,可是他畏惧了,无论是畏惧了他的话,还是畏惧死亡,他终究是差了一点。

“你还没有赢!”发觉了自己被骗,山羊胡子突然间出离了愤怒,他就如同被最亲密的兄弟所背叛一样,真正的施展出了他最强大,也最变化多端的毒功。他当然知道什么毒无解,可是这毒,他自己一样不敢碰。

面对这最后的杀招,白衣不闪不避,任凭对方抓住了自己的手掌,然后一脸淡然地看着漆黑的毒线在自己的手臂上勾勒蔓延。这漆黑的毒仿佛要在他手臂上开出一朵花来,而这朵花开放的时候,便会用最绚丽的方式夺走他的性命。

山羊胡子仿佛已经看见了自己的成功,他的眉目带着喜悦和笑容,回头看了一眼自家二哥那残破如斯的尸首,他无力开合的唇齿仿佛打算说······

“我赢了。”

然而白衣却替他说了这句话,那些漆黑如墨的毒线一瞬间消散殆尽,而紧握着白衣双手的山羊胡子,也随着这句话一瞬间雾化成了一朵烟尘似的繁花。那漆黑的藤蔓如烟雾一般轻薄,花枝摇曳,随风飘散,传递死亡与芬芳。

最无解的毒药,会是最美丽的形状。

白衣记住了眼前的绚丽开放,可是却不曾再有什么怜悯,他盯着三兄弟最后残存的大哥,默默向前,剑锋终于出鞘。

“不劳你动手,我自己来。”虎目跛足的道人似乎看透了这一切的结局,他不曾再含泪,也不曾再阻止什么。当他的三弟绚丽开放的时候,他甚至都不曾抬头去看。或许是害怕,或许是不忍心,但是这已经不再重要了,结局都是死亡,又何必深究。

将血泊之中的残肢拾捡起来,虎目跛足的道人一瘸一拐走到了自家二弟身边,他抬头看了看依旧沉静漠然的白衣,张了张嘴,想要说些什么,却终究什么也没有说。

但是他还是有事要叮嘱,沉默了半晌,终于开口:“原本我打算求你将我们三兄弟葬在一起的,但是三弟已经连灰都不剩了。想来,这要求也是有些为难。反正他都成了灰,虽然看不见,但是应该是无处不在的。所以我也就不求你了。”

“他们都说并不后悔这一次的决定,并不后悔接了那个人的活,过来杀你。可是我还是后悔,我悔啊!老后悔了。人活着有什么不好,就算我们兄弟三个不要脸,于这世间是个祸害,但是终究是活着啊!”

“你说说,人活着有什么不好。”虎目跛足的道人看向白衣,似乎期冀他的回答。

“确实没什么不好。”白衣遂了他的心意。

“这是大实话。”虎目跛足的道人点了点头,然后看着怀中残缺不全的二弟,“可是人终究是要死的,这样的死也没有什么不好。我们是祸害,是霍乱江湖多年,可是这死,终究是比那些人死的安心些。”

“你那句话没错,众生皆苦。这世道还是真他娘的苦,但是谁都得泛着苦味活,想要活得甜,那得有天大的福分。你好好珍惜吧,有时候眼前所拥有的不珍惜,失去了便是百般后悔也没有什么用。我身无长物,这句话就送给你,算是这一场缘分的告别。”

“兄弟三个,说起来我胆子最大,可是真的面对这死的时候,我反倒是最后一个。这也是苦,真真的摧人心肝。”

“世间苦呵,摧心肝呐!”

“世间苦,摧心肝。”

然后人死了,然后是一把火,然后缘木她们什么都没有问,然后白衣什么也没有说。野花会遍地开放,会长出新的乔木和新的扭曲的树,再过十八年,又是江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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