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半时分,睡得好好的公孙策突然从床上坐起来。看着周围既熟悉又陌生的一切,他只是觉得奇怪,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睡在这里。呆呆地枯坐了好久,他才慢慢回忆起半个月前,自己是因为厌世求死才会送到莲溪寺静养的。
莲溪寺,莲溪庵。两者仅仅一字之差,却已经是千差万别了。又何况,中间那些已经错开的千年的光阴呢?
举起左手,公孙策凝视着手腕上那串缠绕了四五道的紫黑色的檀木佛珠,心里真是感慨万千。
从素心三岁开始在莲溪庵寄住到二十三岁病逝,这串佛珠就整整陪伴了她二十年,所以,他不会认错。原来这就是梅素心的灵魂,能够跨越千年来到宋朝并穿越到公孙策身上的缘故。
眼睛里是火辣辣的烧灼,却干涩得没有一滴眼泪可以流出来。闭上眼睛,脑海里如同放电影一样,全部都是素心跟随静宁师太,在莲溪庵里生活的点点滴滴。
一时间,他只觉得胸口闷闷的,有一种说不出是痛、还是什么悲的情绪,紧密地盘旋在其中;喉头里就好像梗着个什么东西,吐不出来、也咽不下去。
月光如水,缓缓的透过纱窗流向屋内各个角落。所有物品都被披上了一层银色的轻纱,如同波光粼粼的湖面一样,闪耀着迷人的光影。
掀开雪白的蚕丝被,他赤脚站在温暖、厚实的羊毛地毯上,默默地看着这一切。两世为人,两世孤苦;不同的人生,却有相同的命运。
已经两世为人了,还有什么想不通的,只怪自己奢求了从来不属于自己的东西,所以才会连累了亲人无辜惨死,所以才会有了孤苦无依的下场。
曾经,整个天地都崩塌了,到处一片漆黑,没有声音,也没有希望;曾经,他心里从来没有产生过这样的怨恨:怨到自己死一万次也不够赔偿所有,恨到要生吃血肉、灭他个十万九族也不够填平心中破裂的大洞;曾经,他无法接受自己竟是个只顾着个人私欲而害死亲人的千古罪人,所以生无可恋、一心求死。
可是,在这个异度的空间,他同样无法决定命运的归宿。总有些人,即使全天下的人都死绝了,也不希望他死,仍然希望他好手好脚地活着。他都不知道自己到底是谁,自己的命有多重要,就非得死乞白赖地活着。难道,这就是重生的代价?
他反复摩挲着手腕上的佛珠,感受着那种失而复得的心情。如果不是素心的灵魂穿越过来,那么公孙策也不会苏醒,也就不会发生那么多无奈又伤痛的事情了。可是,没有那么多的如果等着他去忏悔,也没有那个时间等着他去伤悼。他什么也做不了,只能乖乖地等待命运的安排。
好吧,人生不过百年,看着时间很长,其实不过“弹指一挥间”。既然自己怎么死也死不了,别人也想尽办法不让他死,那么他就好好活着,也只能好好活着。到最后了,好好看看,到底是谁咸吃萝卜淡操心,非得要他活着。那时,他想问问:像这样,如行尸走肉般的活着,有意思吗?
等到脚底踩到又松又软,还带着星星凉意的草地上的时候,公孙策才意识到自己不知不觉间竟然走出了寒拾斋。回头望去,莹白水润的寒拾斋,仿佛一轮明月静静地伫立在他身后。
走入桃林,眼前的景色跟白日的艳丽相比素净了很多。玫粉色的花蕾此刻都慵懒地在枝条上舒展身姿,在月夜里含羞带怯,在暖风里遥遥地冲他招手。
朦胧的月光下,玉色的面庞微微仰着、澄净的眼眸里折射出来的只有沉静。
“你说公子是醒着的?还是睡着的?”收到铲子的传音入密,盖子抿了抿嘴,没有说话。说实话,这种情况下还真不好说什么。
月色笼罩下的桃林,幽深却又闪着莫名的荧光。白衣黑发的公孙策来来回回走着,青丝飞扬、素衣舞动,仿佛是一个贪恋人间美色、而迷失在花影深处的花仙子一样。
公孙策双手捧着刚刚采摘下来的花骨朵,盘腿坐在草地上开始享用盛宴:慢慢咀嚼,细细品味。
饱餐后,他头枕着右臂躺在草地上,看着在浮云里若隐若现的月亮出神。
这一生就这样过吧,仔细想想也没什么不好的。有吃有喝有床有桌自不必说,寂寞了,就搞点什么状况,让那些人也活动活动;累了,什么都不用做、什么都不用说,静静地躺下来就好。管它草地还是雪地,管它白天还是黑夜,反正睁开眼来,就又在床上了。
所谓活着有人管,死了有人埋;活着,就是等死;死了,也就是换个地方接着等而已。
从此,他不再是人,只是一个活着的鬼。
周围静悄悄的,缕缕轻纱般的薄雾悠悠的在半空中飘来荡去。阵阵晚风掠过草地,拂上脸颊,带来青草的迷醉和夏虫的呢喃……
小口小口地轻啜着碗里的米汤,重楼暗暗观察着一同进餐的公孙策。半夜不睡觉,居然跑到桃林里大嚼了一顿还是花骨朵的桃花,然后就倒在草地上睡着了;而且,这种诡异的情况已经连着发生三四天了。
安神药喝了没用,安神香点了也没用,就算是点了睡穴也是如此。好像有人在他脑袋里安放了什么定时的机关似的,子时三刻一到,这人就准时醒来。
早上看他一副神色自若吃饭的样子,真让他怀疑昨夜只是梦一场;或者,那只是盖子铲子的幻想。
唉,看来是自己的想法太简单了!就算是想要借助佛祖的法力,消除公孙策心里的心魔,那也得做好长期斗争的思想准备啊!
不对,能吃下熟食也没呕吐,就说明方法没错。或者方法没错,只是某个环节出错了。是哪个环节呢?
遭遇了所有亲人都猝然离世的不幸事件后,公孙策一度精神崩溃行为疯癫,接着厌食求死,甚至成了不哭不笑任人摆布的痴儿。
现在,再看他白日念经时的那种虔诚和专注,简直比和尚还像和尚。要不是那人事先有说明,重楼简直都想给他直接安排一场皈依佛门、具足受戒的法事了。
排泄正常、进食也正常,面色红润、脉象也稳定,身体的疾病也已经痊愈了。谁知一到半夜,他就又会走到桃林吃花,再睡到草地上。
像他这样的情况,到底算是正常的还是不正常的呢?他真的有些糊涂了。想起那人的条件,他只觉得此刻的自己简直就是压在五指山下的孙悟空。
大慈大悲救苦救难的观世音菩萨啊,请您给小僧指点一下迷津吧!
重楼法师只当公孙策的心魔还在,兀自苦苦思索,哪里知道他其实已经恢复正常了。
“住持,花神到访。”门外传来清远的声音,打断了独自沉思的重楼法师。
“今日不便,改日再见。”重楼回答得很干脆。
莲溪寺距离花神庙只隔一条街,平时各自为营。偶尔路上遇见,也只不过是你微笑点头、我双手合十罢了。何况,现在他正因为公孙策的事情烦恼,哪里还会分出多余的心思招待客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