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连祁去的不是六渡街,是陈家巷。
陈家的鸿渊坊也已经开铺,偌大的店,正面敞了四扇门,众伙计刚刚做了清扫,正把纸鸢摆出来。
挂在门边最显眼的,便是他们的招牌,锅底硬翅沙燕纸鸢,不只是蓝锅底,还有黑锅底,把蓝色换成黑色,不离其宗却又可以变化多端,叫人匪夷所思。
陈家只做硬翅,除去沙燕,鹰,凤凰,还有蝴蝶都很不错,也有花卉,鱼虫,着色浅淡相宜,色彩碰撞强烈。
杨连祁站在大厅正中央,见伙计们在他身边脚步急促地来来往往,忙活得热火朝天,眼看将一只只纸鸢挂起,那空旷洁白的墙面上逐渐呈现出一幅幅锦绣,印刻在眼里无比斑斓。
他忽然感受到了人间烟火里的的生机勃勃,原来这么明艳。
陈升鸿刚进门,一眼看见他,连忙上前来“杨兄,你怎么过来了,早上外面还有寒风呢,身体可还好?”
他摇头“无妨,我来找陈兄有一件要事。”
陈升鸿让了他进里厅坐下,递上一盏茶“何事?”
“前日我成婚,陈兄可对内人带来的那只牡丹纸鸢有印象?”
对方点头“那时你二人对峙着,我想没印象也不大容易,何况,杨兄可是舍了我精心设计的凤冠纸鸢,选了那牡丹,我自然是会注意的,不过……”不过他当时离得远,没法细看就是了。
“那么多人看着,她一个女子,我总不能拂了她的面子,陈兄还请见谅。”杨连祁拱了拱手。
陈升鸿道“杨兄放心,我不是那么小心眼的人。”
他轻咳了一声,显然不大认同他这句话,毕竟两人相识已久了。
不过这人即便是小心眼,也长着一张有端正浩然之气的脸,倒不至于因为一只纸鸢就断了两人的交情,杨连祁咳完后,继续道“陈兄,那牡丹纸鸢,我看着有些眼熟。”
“哦?”
“我看着它……总会想到穆家。”他声音放低了些,“纸鸢四大派别之首的穆家,二十年前被满门抄斩的穆家!当年穆家家主就凭借一只牡丹纸鸢获得宫廷纸鸢艺人的称,而后……”
“而后犯事被满门抄斩,牡丹纸鸢便已经失传了,如今你认为它又出现了。”陈升鸿接道,又有些疑惑,“民间效仿穆派的也不少,如何能确定那只纸鸢就是出自穆家人之手?”
“我不能确定,但不得不怀疑,有传言穆家后人并未伏诛,按年岁算,那位骆姑娘倒符合。”杨连祁道,“陈兄就丝毫不留心吗,这穆家与你陈家,可还是有些渊源呢。”
陈升鸿立刻嗤道“哼,穆家彼时一举,害得整个纸鸢一艺备受打压,这么多年也未曾复苏,有多少此行艺人被迫转了营生,我陈家这些年苟延残喘,才勉强没有弄丢老祖宗的心血,但也有诸多艰难,这一切都是拜他穆家所赐,还谈何渊源?”
他回头,看着眼前人继续道“而且,若说渊源,你杨家岂不是更甚?”
“可不是么。”杨连祁冷笑,“我杨家就是那被迫转了营生中的一个,但这着实在不算是渊源,非要说,也是孽债罢了。”
陈升鸿随着他的话语叹了口气,当年纸鸢一艺还鼎盛的时候,四大派别中便也有他杨家的一席之地,只是自打杨连祁父母过世后,杨家就改行做其他生意了。
而杨连祁的父母,是因穆家而死。
这的确是孽债。
杨连祁见到牡丹纸鸢,见到骆长清,没法不勾起这番孽债,然而困顿的是,那位骆姑娘口风很紧,他并不能确定她的身份。
于是他得来找陈升鸿。
按理说,陈升鸿理当比他更在意骆长清的身份。
但眼前人比他想象的的淡然许多,陈升鸿只按住他的肩,安慰道“杨兄放心,不管她是谁,且叫她不能呆在潍远县便是了。”
他一怔,这并不是来意,他上前一步“陈兄不打算弄清楚她的来历吗?”
“并不是很想。”对方坦然道。
他有些糊涂,只道自己是白跑一趟了,欲打道回府,想了想,又道“陈兄,若是背后使坏,实在有违君子之风啊。”
“你把我想成什么了。”陈升鸿回道,“你我自小相识,你看我是那样的人么,只不过……”他顿了一下,勾起嘴角,“做生意么,自有成败之分,重阳节快到了,又是千鸢竞会的日子,她那长清斋若是在竞会中垫了底,自然无人光顾,此地生意做不下去,她岂不是要离开潍远县?”
“你如何能肯定她会垫底……以往的千鸳竞会,都是县令评判,县令大人一向是公正的,何况,我也不赞成因为私心而不公正的评判。”
“杨兄啊。”陈升鸿直摇头,“我在你眼中当真如此不堪么,我说她会垫底,不是要采取什么别样手段,是因为我对我这鸿渊坊的纸鸢有信心,而潍远县其他的小坊,几乎都是从我这儿学成后出去开的,换言之,我对陈派的手艺有信心,断不会输给一个来历不明的长清斋。”
杨连祁放下心来,这才要告辞,走出大厅,门外有风吹入衣襟,他不禁又咳了两声。
陈升鸿听了,忽然不大痛快“病秧子,你那个堂兄把整个潍远县的竹材生意搅和的乌烟瘴气,也不见你说几句,而我什么都没做呢,你今天倒是一直在教训我,心也太偏了吧?”
杨连祁裹紧了外衣,轻声回道“那是因为陈兄会听我这病秧子的话啊。”
“那我说你几句,你会听吗?”
他站住脚“陈兄有何赐教?”
“你当真要你杨家家业落入外人之手?”
他沉默了片刻,笑道“都是杨家人,如何算是落到外人之手?”
对方只好翻了个白眼“你看,你要我听你的,但我的话,你就不听,那……杨兄走好吧,不送。”他说完,敷衍地拱了拱手,转身进屋了。
杨连祁暗暗摇了摇头,慢慢往回走。
病弱之身,命不久矣,何必还要争什么?
他迎着风,回到了雅香阁。
出乎意料的,沈芊芊居然在院门等他。
见他完好无损,沈芊芊松口气,跟着他一并走进,不住打量着他。
他被打量的不自在“夫……沈小姐,你有何事?”
“我是怕你有事,你有没有不舒服的地方?”沈芊芊道。
“还好。”
“那便好,你可千万不要再像昨天那样,不然我会吓死的。”沈芊芊抚着心口,“我与你纵然没有情分,却觉生命实在可贵,便是我不怕做个未亡人,也并不希望看到你才这般年岁就没了,你还是好好照看自己吧,以后再出门,尽量不要一个人出去,若是……下人们不陪同,你找我,我会陪你出去的。”
她说得信誓旦旦,豪气冲云霄。
杨连祁的呼吸陡然一滞,默默看她,被那“未亡人”三个字刺到了。
他大可以一了浮生去,可是这儿还有个人呢,一个他八抬大轿娶进来的妻子,这个人往后要怎么办呢?
他陷入这样的谜题中,不得不深思。
后来大半个月的时间,他没有再出门,沈芊芊正好不用陪同。
直到重阳节,辞青之日。
不只是他们,潍远县大半的百姓都出门了。
他们簇拥在城外,面前是曲水流觞,身后是竹海起涛。
妇人孩童头上红色茱萸星星点点点缀着一片秋高气爽,书生公子扇下香囊里菊香阵阵弥漫着来往的人声鼎沸。
纸鸢一艺被朝廷打压这么多年,尽管眼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但民间关于放纸鸢的活动已经少之又少,潍远县是个特例,县令李大人支持纸鸢艺人,每年重阳节都会举办千鸢竞会,邀请县内外的纸鸢作坊都来参与竞技,并对前来观望的百姓们提供免费的茶点与小玩意儿作为礼品。
百姓们乐得参与,茶点礼品由潍远县各商人富贾出钱提供,谁家钱出得多,便会在礼品的盒子拓印上这家的店名,自是有助于生意的宣扬,商贾们对于这种活动一贯是趋之若鹜,争先恐后。
而纸鸢作坊为了增加名望,自然也要抓住这个机会,以前有的在一个月前就已开始着手准备,从设计选材到制作都极其用心,为的是能够在竞会上大放异彩。
只是最近这两年,大家的兴趣不如以前。
因几乎每一年,那礼盒上拓印的都是杨家竹材,竞会的第一名都是陈家鸿渊坊。
论有钱,正儿八经做生意的比不过杨家这走歪门邪道的。
论比赛,陈升鸿说的没错,附近的纸鸢坊里艺人,几乎都师出自鸿渊坊。
青出于蓝没那么简单,何况青出于蓝的也不见得会在这种场合当真要赢了老东家,毕竟在生意没做到陈家这么大的时候,面子还是要顾的。
因此,这两年其他出钱的和参赛的都懒得认真了,出钱的只要钱到了就行,反正结果都一样,而参赛者的纸鸢几乎都是随便做一做,反正也赢不了鸿渊坊。
如此,长清斋便注定垫不了底。
qiegongdongfengfangzhiyua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