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的登州码头,风和日丽,万里无云,头顶的日头炙热,仿佛空气都被晒烫了,呼吸进去时,感觉胸腔里都着火了似的。
远处的海面上,风平浪静,不时能看到海鸥们,在空中盘旋着,那阳光洒在海面上时,便会折射出耀眼的光,波光粼粼的。
这季节,正是出海的好季节,因此,整个登州码头里,来来往往的船只,都是络绎不绝的,但大多数,却都是来往高句丽的。
渊盖苏文到底是个守信的人,并没发生什么翻脸不认人的尴尬局面,当然,这也是因为,此事对高句丽有利可图。
从大唐出发的货船,上面都装满了一船船的货物,别的先不说了,单单就是那粮食,便是高句丽迫切需要的东西。
跟大唐的富庶相比,高句丽几乎每年都在缺粮,大唐的这些粮食进入高句丽,便相当于解决了高句丽的燃眉之急。
高建武简直都要笑岔气了,这可是天降的大好事,最关键的是,大唐只需要羊毛,什么东西都可以用羊毛交换。
粮食、琉璃还有酒,甚至就连一枚小小的发簪,都可以拿羊毛来交换,根本不需要他们付出什么代价!
开始的时候,高建武还持有怀疑态度,可随后听说,大唐现在的羊毛价格后,心里的顾虑顿时取消,一道命令下去,整个高句丽便大力饲养羊。
其实,根本不用高建武命令,商路开通之后,高句丽下面的百姓,就已经开始在养羊了,甚至,就连高句丽的权贵,也加入了其中。
所以说,如今的高句丽,可以是全民养殖,一向与渊盖苏文不对付的高建武,也因为商路的开通,竟然难得的把酒言欢起来。
而此时,惠日的心情,也是出奇的好,站在甲板上,远远的眺望着海面时,脸上顿时便露出得意的微笑。
这已经是他离开长安的半月了,按照惠日之前的估计,这一路过来,应当是要困难重重的,可谁能想到,竟是出奇的顺利。
途径洛阳的时候,倒是遇上了盘查,可等他提起了徐毅的名字后,那些人便立刻放弃了盘查,竟是直接就转身离开。
这让惠日的心里,当真是震惊不已,即便他也知道,徐毅在大唐的声誉一向很好,可也没想到,竟是提个名字,就能直接放行的。
惠日的心里,便顿时有些懊悔起来,早知道如此,离开长安的时候,就该多带些东西的,千里迢迢的来大唐,实在是不易啊!
然而,后悔也是来不及了,惠日转过身,望着身后船舱里,陆陆续续出来的‘和尚’们,不由微微一笑,能将这些人带回去,也算是不枉此行了吧!
在惠日的心里,这些人才是此行最大的收获,可都是大唐各个行业的人才,他费尽了口舌,允诺了一大堆好处,才算说动的这些人。
而此时,眼看着已经到了登州码头,等上了回去的海船,就算是彻底安心了!
带他们来大唐的两艘海船,自然是没法再用了,整个船体都是支离破碎的,就差一点就要四分五裂。
最重要的是,其中的一艘海船,当初在登州海域时,还被徐毅直接给毁了,连个甲板都没剩下!
不过,想起来这事的时候,惠日心里竟然还有些感激,若非是当初徐毅毁了他们的海船,他也不可能认识徐毅,自然也就没了现在的顺利。
所以说,这世间的因果,还真是叫人捉摸不透,有时明明是件怪事,可一转头的时候,就又会变成好事也说不定呢!
先前派来的人,已经在登州重新购置了三艘海船,此刻,就静静的停泊在码头里,惠日站在甲板上时,便能一眼看到,那三艘停泊的海船。
码头上,有人在检查出海的船,这是很正常的事情,凡是要出海的船只,都要经过衙役们的盘查,否则,便连出海的机会都没有。
那带领衙役们盘查的人,是个年轻的官儿,一身的绿色官袍,穿插在几艘海船间时,那目光,便如鹰隼一般。
惠日看到这年轻人时,眉头便不由微微皱起,不过,随即却又舒展了下来!
徐毅的名字,就连洛阳哪里都给面子,更何况还是这登州了,最关键的是,那绿袍官儿,惠日也是见过的。
听说是登州府的一名海事参军,名叫王桐,跟徐毅的关系,似乎还非比寻常,不可能不给徐毅面子的。
想到这里的时候,惠日立刻便让船靠岸,吩咐人将船上的箱子搬下来!
结果,等他这边刚刚搬下箱子,那边的王桐,立刻便带人走了过来,目光凌厉的扫一眼箱子,望着面前的惠日问道:“箱子里是什么?”
“佛经!”惠日的脸上,挂着淡淡的微笑,听到王桐的话后,顿时稽首一礼,冲着王桐笑道:“都是贫僧在长安手抄的佛经!”
“打开!”听到惠日的这话,王桐的眉头便微微的皱着,冲着身后的衙役们,微微一挥手,语气不容置疑的命令道。
那身后跟随的衙役们,听到王桐的这话,立刻便大步上前,不由分说,便撬开了面前的箱子。
然而,正如惠日所说,打开的箱子里,果然就是堆满的佛经,竹简的、绢帛的,甚至还有纸张的线装本。
“怎么这么多佛经?”王桐对佛经的事,当真是一窍不通,随手拿起了一本佛经,随意的翻了翻后,便丢进了箱子里,不解的问道。
“贫僧来大唐一趟不易,总要带些佛经回去的!”
惠日的内心有恃无恐,他已经看出来了,面前的这绿袍官儿,根本就认得佛经,因而,说起话来时,便更加的有恃无恐起来!
“那边也是?”王桐没理会惠日的话,目光却转向那边的箱子,眉头微微的皱起,一脸诧异的问道。
“那倒不是的!”听到王桐的这话,惠日顿时笑了笑,目光也跟着望向那边的箱子道:“那里面装的,都是些长安的特产!”
“打开!”王桐听到不是佛经,目光瞬间凌厉起来,头也不回的吩咐一声,抬步便向着那边箱子走去。
惠日的内心里,根本就不在乎这些箱子,哪怕箱子真被扣留下来了,他也丝毫不会心疼。
“这里面都是些特产,并没别的东西,弄坏了可就不值钱了!”
可惠日不在乎,却并不代表,没人在乎这些箱子,眼见着王桐带人,就要打开剩下的箱子,一直站在人群中的犬上,立刻便焦急的站了出来,冲着王桐道。
说着话时的犬上,脸上带着焦急的神色,目光几次望向这边的惠日,满心希望,惠日能够站出来,替他说句话。
然而,这边的惠日,却像是根本没看到犬上的目光,全程笑眯眯的站在那里,任由王桐带着人打开剩余的箱子。
也无怪惠日这般样子了,这犬上虽然作为正使,可自打到了长安,就每日停留在平康里,若非是他连声催促,估摸着,还能再待上一年。
箱子被一口一口的打开,里面的东西,也被一样样的拿出来,果然就如犬上说的,里面都是些长安的特产。
比如琉璃、酒,还有各种各样的装饰物,这些东西在倭国人看来,还是个宝贝,可在王桐的眼里,却是根本不值一提的。
大唐并没规定,这些东西是不能带出海的,更何况,登州的码头这里,每日里见得最多的,就是这些东西了。
“那你如此紧张作甚?”眼见着都是些寻常的物品,王桐的脸色,当场便有些沉了下来,刚刚这倭国人阻拦他的时候,他以为箱子里装了什么了不得的东西。
但此时,看到眼前的这些东西后,王桐顿时便脸色不悦的,冲着面前的犬上,语气愤愤的说道。
犬上的脸色,此时还有些紧张,目光不时的望着地上的东西,听到王桐的这话后,当即,便有些紧张的道:“都…都说了,是些特产的啊!”
王桐听着犬上的这话,再看看犬上的脸色,明显就是一副做贼心虚的模样,眉头顿时微微一皱。
目光随即顺着犬上的目光,望向地上的一堆东西时,不由弯腰捡起了一个首饰匣子,眼里瞬间便露出了狐疑的神色。
这个首饰匣子,刚刚已经检查过了,里面就是些寻常的首饰,样子倒是好看,可真就是大街上随处可见的。
王桐便有些不理解了,就这么个匣子,还能让这倭国人,露出如此紧张的神色?
想到这里的时候,便顿时又重新打开了匣子,可里面还是刚刚的首饰,目光狐疑的望向面前的犬上时,却惊讶的发现,犬上的目光里,尽是慌乱的神色。
目光直直的盯着王桐手里的匣子,好像匣子里,装了什么格外珍贵的东西,王桐看到这里时,便猛地举起手来,狠狠将匣子摔在了地上。
匣子应声碎裂,伴随着匣子的碎裂,一堆黄灿灿的东西,如同黄金粒一样,瞬间便滚落一地,竟然乃是颗粒饱满的玉米。
“这也是你说的不值钱特产?”看着地上滚落的玉米,王桐的脸色,一瞬间便阴沉到了极点,目光直直的望着面前的犬上,语气冰冷的问道。
大唐有许多东西,都是严禁出海的,而在这里面,便有这才出现的玉米,便是高句丽哪里,也绝不容许有玉米交换。
犬上的脸色,此时灰白到了极点,这些东西,可都是他好不容易带出长安的,现在,眼看着就要离开大唐了,可谁知却是功亏一篑!
他可并不像,惠日心里的那般不堪,作为一名花间高手,他可太知道,什么地方是消息最好打听的。
而结果,也真没让他失望,他在平康里的这些日子,还真就打听到了好多东西,比如,烧了高句丽水军的人乃是徐毅,还有这高产量的玉米等等。
于是,便差了相熟的女子,借着好奇的心理,弄来了许多的玉米,又小心的装在了这种匣子里,准备直接带去倭国。
这对倭国而言,可是一件天大的好事,一旦这种高产量的作物,能够在倭国种植,那他的地位,也就随着水涨船高了。
此事,他都没敢跟惠日说起,就怕的回去后,惠日抢了他的功劳,在他原本的计划中,可是当着惠日的面,将东西交给天皇的。
惠日和尚乃是天皇姐姐的师傅,在被当成是倭国最聪明的人,他便想要看看,这个最聪明的人,在看到这些粮食后,到底会怎样出尽洋相的。
但现在,却是功亏一篑了,犬上仿佛都听到了心碎的声音,计划了这么长时间,怎么就败在最后一步了呢?
剩余的首饰匣子,被一个个的打开,里面倒出的东西,竟然无一例外,全都是颗粒饱满的玉米粒儿,足足有二三十个匣子。
这种匣子,都是特制的匣子,里面还有层暗格,装上玉米粒后,外人很难能够发现,可犬上失败就失败在,将心里的龌龊,都写在了脸上。
“这可都是新丰侯检查过的!”眼见着匣子被一个个的打开,犬上终于有些心有不甘,冲着面前的王桐道:“难道你连新丰侯都不怕吗?”
“侯爷?”听到犬上的这话,王桐的眉头,顿时便微微皱了起来,目光望着面前心有不甘的犬上时,一脸诧异的道。
“是…是啊!”王桐这诧异的表情,仿佛让绝望的犬上,似乎看出了一点希望,赶紧便小鸡啄米似的连连点头道:“长安的时候,可是新丰侯亲自送的我们!”
“侯爷也知道这些玉米?”王桐听着犬上的这话,嘴角顿时便微微一扬,目光望着犬上时,忍不住带着讥笑的语气问道。
“是!”听到王桐的这话,犬上便忍不住咽了一口唾液,目光迎着王桐的目光,微微犹豫一下后,便硬着头皮点头道。
“放屁!”然而,犬上的这话刚落,王桐的目光中,便露出冰冷的神色,冲着犬上便毫不客气的道:“知道严禁玉米出海,是谁下的命令吗?”
这话落下时,看到犬上茫然的神色,顿时便冷笑一声,望着犬上道:“这可是侯爷亲自下的命令,任你是谁,也休想从大唐带走一粒玉米!”
“大人息怒!”谎言被当场戳穿,犬上整个人都楞在当场,眼见着王桐一脸怒色,原本站在那里的惠日,顿时便轻叹一声,走了上来,冲王桐道。
然而,此时的王桐,脸色却是黑的跟锅底一样,不断的吩咐着衙役们,将所有的箱子打开,仔细的盘查着,对于身旁的惠日,却是理都不理。
刚刚盘查的时候,差点就酿成了大祸,想想这些玉米,一旦被倭国人带走,那就不是一般的大祸事了!
所有的匣子,都被一一的打开,里面的东西,也全都被盘查出来,竟然无一例外,全都是大唐高产量的作物。
土豆、玉米还有红薯,王桐看着面前的东西,气的胸口都在剧烈起伏,目光望着倭国人时,几乎连杀人的心都有了。
此时的犬上,早就变成了一具行尸走肉,目光呆痴的坐在那里,任由头顶的烈日,灼烤着自己,感觉整个人想被掏空了似的。
而此时的惠日,却是脸上挂着讨好的微笑,不断的跟在王桐的身后,将好话都说尽了,希望能带走其中的一样东西。
为此,他还拿出了一个匣子,里面乃是一颗小小的珠子,毫不客气的塞给了王桐,结果,却被王桐一把扔在了地上,恶狠狠的冲着惠日道:“再敢废话,王某宰了你!”
这声呵斥出来,惠日顿时便闭上了嘴巴,默默地退到了犬上的身边,假装安慰的拍了拍犬上的肩膀道:“没办法了,只能如此了!”
然而,嘴上虽然说着可惜的话,可内心里,却是丝毫也没一点惋惜之情,其实,犬上的这所作所为,他又何尝不清楚呢!
他开始的时候,就已经想过了,但后来发现,似乎并不可能后,便果断的放弃,将目标放在了更隐秘的地方。
而现在看来,显然是他赌对了这件事,大唐怎么可能,会轻易的让这些高产量作物流落出去呢!
所有的箱子都被打开,里面的东西,全都被王桐收了起来,最后就只剩下了几口装着佛经的箱子。
大唐的律法中,并没说不许佛经出海,王桐的心理,即便再想扣留下佛经,也不敢由着自己的性子来。
惠日等着王桐查完了所有的箱子,准许他们可以离开后,心里悬着的那颗石头,总算是落了下来,随即,便吩咐人开始往三艘海船上搬运箱子。
“慢着!”然而,箱子都还没搬到海船上,突然就从码头上,传来了一声断喝,众人惊讶的循声望去时,便见得两人正向着这边而来。
其中的一人,面相俊雅,人已中年,自然便是登州的刺史徐君乐,而在徐君乐的身旁,则是刚刚才到登州的柳长东了。
惠日看着两人出现时,也不知为何,心里当即便是‘咯噔’一下,尤其是柳长东脸上的微笑,总让他觉得,仿佛看透了一切似的。
“都检查完了?”徐君乐的目光,淡淡的扫了一眼惠日等人,随即,便转向这边的王桐,微微皱着眉问道。
“是!”听到徐君乐的这话,王桐顿时便点点头,将手伸到了徐君乐的面前,道:“这都是从匣子里查出来的东西!”
“还没查完吧!”此时的柳长东,脸上挂着得意的笑容,目光看了一眼,王桐手心里的玉米,不由的笑了笑道:“恐怕还不止这些才对的!”
“还有啥?”王桐不认识柳长东,可看到柳长东跟着徐君乐一起出现,自然便猜到这柳长东的身份,肯定是不一般的,因而,闻言后,不由诧异的问道。
“这就看徐刺史的了!”听到王桐的这话,柳长东顿时便微微一笑,目光转向徐君乐时,笑眯眯的开口道:“刺史请!”
惠日的心跳,一下子便加剧了,眼皮子开始狂跳,心里便顿时有种不安,他已经看出来了,这两人乃是有备而来。
刚刚才检查过得箱子,重新又被打开,里面的佛经,被一个个的拿出来,随后,便交到了徐君乐的手里。
论语、大学,汉书,史记还有晋书等等,这些所谓的佛经,里面的内容,竟全都跟佛经无关,被徐君乐一一的挑了出来。
惠日的脸色,瞬间便面如土色,这些佛经里面的内容,可以糊弄住码头的衙役,可却没法糊弄住,一个读书人。
看着被徐君乐,一本本挑出的所谓佛经,惠日的心理,便突然有些体会到,刚刚犬上的那种心情了。
只不过,他这还不算功亏一篑,最重要的东西,还没被盘查出来,想到这里的时候,惠日的内心,便稍稍得到了些安慰。
然而,这个想法才刚刚出现,就见得柳长东,忽然走到一名和尚面前,笑眯眯的开口道:“和尚要去倭国?”
“是…是的!”听到柳长东的这话,那名和尚顿时便露出紧张的神色,冲着柳长东,别扭的稽首一礼,道。
“那么远,你也不怕淹死在海上啊!”听到和尚的话,柳长东的嘴角,顿时便微微一撇,目光随即却转向这边的徐君乐,道:“徐刺史,这边有个和尚要背段佛经,要不要听听啊?”
这本来听着很正常的一句话,然而,这句话落下时,惠日的身体,便不由的摇晃了一下,感觉眼前都黑了一下。
眼前的这些‘和尚’,都是半路出家的,别说是背诵佛经了,能够大大方方的说出几本佛经来,都已经是相当不错了。
当着徐君乐的面时,硬是在哪里吭吭哧哧的半天,到底也是没背诵出一段佛经出来!
“拿下!”刚刚还一脸儒雅的徐君乐,眼见着假和尚们,瞬间露出了破绽,脸色当场一黑,便冲着王桐命令道。
“大…大人饶命啊!”那十几个和尚,已经知道暴露了身份,当场便吓得跪在地上,不住的开始向徐君乐求饶起来。
“饶命?”柳长东的嘴角挂着冷笑,目光望着面前跪着的十几人,登时便冷冷的道:“一群吃里扒外的货色,这时候知道惜命了?”
这话落下时,便一脚踢翻了面前的和尚,随即,便有几名登州的衙役上前,不由分说,便将十几人全都捆了起来。
佛经没了,就连最后的和尚们,也都被盘查了出来,惠日一脸死灰的站在那里,他都现在都没搞清楚,事情为何突然就变成了这样。
“对了!”抄没了所有的东西,柳长东的脸上,便带着志得意满的微笑,路过面如土色的惠日身旁时,忽然很小人的道:“某家可是侯爷派来的哦!”
这句话出来时,便见得惠日的双目,瞬间一下子瞪大了,目光中写满了震惊之色,身体微微的摇晃一下,一口血便猛地喷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