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亲娘(1 / 1)

权吕氏也上前劝道:“你娘一听你们回京就立刻过来了,这一大早的连早膳也未用,母亲与子女之间哪有隔夜仇的?她也有她的难处,你就体谅她一二才是……”

林珑不吭声地听着这大舅母的话,心里却是翻江倒海,那一声霍夫人是出气了,可自个儿也并不好受。只是想到栋弟生死边缘徘徊的时候,她这个最应爱护他的亲娘又在哪儿?在临沂伯府享受着她的荣华富贵与至高至贵的爱情,袖下的拳头又握紧,始终没再松口。

权美环忍不住泪流满面,一把握住林珑的手,看向另外两个儿女,“娘也想你们,这三年来无时无刻不在想……”

“既然想,为什么不到苏州来看看我们?”林琦逼问道。

林栋想到自己的遭遇,小脸一直是紧绷的,人性本自私,他怪不了母亲改嫁,只是知道当初她若不改嫁,肯为父亲守着,有外祖父在,他就不会遇到那么龌龊的事情,因而他渐渐移开目光不去看母亲哭泣的脸,有些伤害不是几滴泪就能弥补的。

“我……”权美环发现自己不知道该如何解释,难道说她家下事情多,要忙着在公婆面前立规矩,或者是说忙着得到继子继女的认可,这些推搪之词她还不至于厚脸皮地说出来。

“何必为难呢?”林珑抽出她握住的手,“既然要姓霍,就不要再回头看。”

“珑儿,娘不想的。”权美环略有几分崩溃地道。

权萧氏的嘴角抿得很紧,权家的儿媳妇轮番上阵一一劝说,谁若能劝得林珑姐弟仨改变主意,那谁就是最大的功臣,在公爹与婆母面前就最有面子。

正在场面失控的时候,外头传来声如洪钟的声音,“我的外孙与外孙女到了没有?”

林珑姐弟仨一听是那外祖父的声音,立即看向门帘处,果然,随后门帘被人粗鲁地掀开,身材仍高大壮硕的权衡进了来,后面跟着他的长子权延肃与次子权延律。

权家的儿媳妇都停下了劝说,权萧氏已是起身相迎,没想到老头子会过来,这是相当重视林家这几个孩子了。

林珑忙屈膝行李,“见过外祖父。”

林琦与林栋也礼数周到问候。

权衡打量了一下这几个外孙,随后大笑地让他们起身,利落地坐在主位上,“这三年来,外祖父没能照拂你们,外祖父惭愧啊,珑姐儿、琦姐儿、栋哥儿,你们不会记恨我这个外祖父吧?”

林珑姐弟仨对视一眼后,林珑才道:“外祖父无须自责,这苏州太远鞭长莫及也在情理当中,再说外祖父年事已高,外孙女岂敢有怪罪之理?”

林栋也附和了几句,“外孙绝没有这样的想法。”

“甚好,你们都是明事理的好孩子。”权衡赞扬道,看了眼表情凄苦的小女儿,为人父母者到底还是记挂自己的子女,“你娘同样也是这样,她不是不关爱你们,只是没法前去,你们能体恤外祖父,为何就不能体恤一下你们的娘呢?”

林珑一怔,很明显权衡这外祖父是将之前的话都听在耳里才会说出这么一番话来的,他这是希望自己能与母亲摒弃前嫌重修旧好,但真的能这么容易?眉尖紧蹙起来。

权美环感激地看向老父亲,自从她执意改嫁后,老父亲越发不待见她,没想到还能为她劝说几个儿女,她上前再度表态,“娘知道自己没有立场说什么,可是娘一直真的有记挂你们,这个天地可鉴,日月可表,娘没有半句虚言。”

林琦最先受不了地“哇”一声哭出来,在内心深处她是思念母亲的,所以第一个扑进她的怀里,“娘……”

“琦儿。”权美环抱紧次女,抹了一会儿眼泪,又看向另外一双儿女,林栋却不看她,两眼只看向林珑。

权美环也发现了这情况,两眼看向长女,“珑姐儿,你真的就不能原谅娘吗?”

“天下没有不是的父母,珑姐儿,树欲静风不止,子欲养亲不在,别到那时候再来后悔。”权衡语重心长地道。

林珑卷了卷手中的帕子,最后还是飞快地唤了声,“娘。”

林栋见状,随份子般低低地喊了句“娘”。

在这厅堂不起眼处的绿姨娘心里一阵发酸,看着那边厢的感人的戏码,她到底还是多余的,她不后悔这三年来的付出,但亲眼看到这场面还是感觉到痛彻心扉。

权美环看着几个儿女各异的姿态,知道心急吃不了热豆腐,有父亲出面,慢慢会好的,遂也心满意足地拥紧林琦,好歹还有这个可安慰。

权吕氏等儿媳妇不管真感动还是做戏,纷纷用帕子按了按眼角。

“这就对了,母亲与子女哪有隔夜仇的?”权萧氏满意道道,伸手揽住林珑,“珑姐儿的婚事我们自然要做得很好看才行,你放心,外祖母不会让你委委屈屈出阁的。”

“并不会委屈,苏州巡抚夫人是我义母,她自会来主持婚事。”林珑表情淡淡地道。

权美环一听这个,顿时一怔,眸子里的光彩黯了下来,随后又是一副无事人的样子。

权萧氏惊道:“怎么能让外人来主持?你这孩子连订亲这么大件事也不跟们来信相商一下?若不是老襄阳侯侯提及,只怕我们仍然被蒙在鼓里。”最后竟是责备林珑不提前打招呼。

这一番话听来并不顺耳,至少在林珑耳里是这样的,“当时办得急也只能这样,我义母倒也把场面支起来了,并没有什么委屈。”瞟了一眼亲娘,“再说这么尴尬的关系,我也不好为难外祖父与外祖母和……娘。”最后还是唤了声娘。

权萧氏一听确实不太好听,叹息一声道:“当初就该让你们随你们娘到霍家去,这样一来也不至于场面难堪……”话说到一半,看到林珑与林栋冷下来的面容,她也一阵悻然,“我不过是随口说说,当不得真。”

“我是我爹的女儿,自然要姓林。”林珑并不打算去当那拖油瓶,当初不肯,现在自然也是不愿的。

“没要你们改姓。”权萧氏仍是嘀咕了这么一句。

权衡瞪了老妻一眼,别哪壶不开提哪壶,“别听你们外祖母说胡话,都到了午时,让人备膳没有?”

权吕氏忙道:“回公爹的话,都备妥了。”

权衡上前一把拉住林栋,“栋哥儿身子弱可要多吃点,这身子才能更强壮。走,我们用膳去。”

林珑也被权家的儿媳妇们簇拥着过去,林琦则是由权美环亲自带过去。

这仅仅只是权家的人初见林珑,林珑并未见到后院的表姐妹们,所以这用膳之时并未见至好权家的姑娘们,都是一群长辈。

权美环想要拉近与大女儿的距离,于是刻意地想要坐到她身边,林珑却在人群里面找着绿姨娘,之前人多,她也顾不上她,后来看到她委委屈屈地在最后,心下忽然有几分心痛,亲自招手道:“二娘,这儿。”

这一声二娘,让所有人都停下手中的动作,纷纷看向绿姨娘。

绿姨娘的脸一阵通红,她没想到林珑会在这节骨眼唤她,脚下的步子顿了顿,她能感觉至好权家人那打量的目光有多尖锐。

权美环借着父亲才与林珑姐弟仨有修补关系的迹象,但在听到这声二娘时,脸色又苍白起来,绿姨娘不过是妾室,有何资格让她的儿女唤一声二娘?再者她一直以为再也不会见到这女人,哪曾想她会这么恬不知耻地到自家府邸来,眼里颇为忿恨地看向那个不太起眼的女人,尤其看到她比三年前苍老了许多,心里不由得一阵快活,这样的烟花女子最是恶心人。

“珑姐儿,你唤一名烟花女子做甚?”权萧氏当即不满,她是豪门大族的贵夫人,根本不屑于与烟花女子相处,这可是污了她的名字。

林珑却不管这外祖母怎么想,上前亲自牵着绿姨娘走过来,站定在皱着老眉的权衡面前,“外祖父,有恩不记并不报的人是不是枉为人?”。

权衡闻言,一向守旧的他点点头,“话是这么说没错。”可这与一名出身于秦楼楚馆的花魁有何干系?

“我们姐弟三人在苏州这三年,二娘起早贪黑照顾我们,这是不是恩?栋弟身子不好时,是她彻夜不眠地照顾着,这是不是有义?她虽是妾室出身,却能在最后为我爹守着,这是不是有情?”

林珑这三问,连权衡也找不出可驳斥的话来,这个女人是上不得台面,可是放在特定的情景里面,她又显得不是那么渺小。

“既然她对我们姐弟仨有情有恩有义,这主桌上应有她一席之位。”林珑再度正色道,不让任何人小看了绿姨娘。

权美环死死地看着长女,她每一句话为何如此诛心?让她的心一阵一阵的疼痛,她是她们的亲娘,却连儿子犯病时在身边照顾也没有,她是林则八抬在轿娶回去的正室夫人,最后却是在他身亡后急不可待地改嫁他人,这一句句话都在指责她的过失。

林栋道:“我大姐所说句句属实,我们姐弟欠了二娘一份恩情。”说完当即向绿姨娘做了个揖。

“栋哥儿,别这样。”绿姨娘眼睛红红地扶着林栋,她照顾他们不是为名也不是为利,只因自己对那人的一份未了情。

林琦对绿姨娘一向不太客气,不过这些日子的改善关系,她也不是那是非不分的人,“外祖父,我姐句句都属实,曾经我们也劝过二娘别把青春耗在我们的身上,可她就是那么蠢。”

话似乎说得不中听,可却是句句在肯定绿姨娘的功劳,权美环的脸色又更难看几分。

“她照顾你们是应份的,你们现在这样将你们的生母置于何地?”权萧氏看不过眼,一把拉过女儿在身边,这不是在明显打她女儿的脸,那脸上原本客气的笑容也渐渐消失不在。

林珑也不在意,如果她现在退却了,那就是对不起绿姨娘这个照顾他们三年的人。

绿姨娘的神情一顿,看到权家的老侯爷与老夫人一脸的难看,她不能真毁了林珑与外祖父家修好的机会,于是扯了扯林珑的衣袖,“珑姐儿,别再说了,二娘都懂的,这是你的外祖父母,得孝顺让着他们……”

权美环听到这不要脸的女人自称二娘这两个字眼,顿时眼角如刀般地射向绿姨娘,当初她就没将她放在眼里,这女人不过是林则弄来刺激自己罢了,那个软弱无能的男人只怕与她也没有夫妻之实。

如今看到她霸着自己的三个儿女,那把火越烧越旺,“这儿何时轮到你作声,别忘了你不过是个姨娘,是那下等的姬妾……”

听到这些侮辱的话,林珑立即严肃着小脸看向生母,她凭什么看不起二娘?“她代你尽了母职,救了你的小儿子,你不但不感谢她,这要口出污蔑之词,你这心是什么做的?”看到生母又要一副昏过去的样子,她吐了一口浊气,并不为所动,“若非外祖父亲自调和,你以为我又愿意唤你一声娘?”

她的行为一再让她失望,尤其想到她的继女,那个叶蔓籽口中的霍姐姐,胸口就积着一股子说不出来的怨气。她不知道权美环会如何待那继女,只怕也会将其当成亲生的,不,是比亲生的更好。

“珑姐儿,这太过了。”现任淮阴伯权延肃怒喝一声,“天下无不是的父母,你又何立场指责你娘?珑姐儿,我身为你的大舅父少不得要教教你规矩。”

“外甥女聆听教诲。”林珑不惧地看着这大舅父,“只是在这件事上,我绝不让步,在我最困苦潦倒的时候,是她不离不弃,我才能熬到了今天,不然只怕我们舅甥就要到黄泉相见了。”

若非她阴差阳错地攀上了叶家这一桩富贵姻缘,只怕她的坟头草有人这么高时,他们这群高贵又显赫的舅家也不会知道,今天她能回到这里,完全靠的就是她即将是叶家的长孙媳妇。

权衡到底不是那种蛮不讲理的老头子,在这事上他亏欠外孙一家,看了眼心有不甘的女儿,这事最错就是她,不然孩子们又岂会将那上不得台面的花魁当成了亲娘般看待?看了眼还要再呵斥的长子,“罢了,不要再争。”淡淡地看了眼那安份守己的女人,“坐下吧,毕竟你照顾他们没有功劳也有苦劳。”

“老侯爷。”权萧氏不甘心地唤了一声。

“在这个问题上,美环确实欠她一个恩情。”权衡公正地道。

“谢过外祖父。”林珑这时候对于这个公正的外祖父是真正认可,这是少数不多能客观看待绿姨娘的人,至少表明他的话是出自内心的。扶着不安的绿姨娘坐下,“二娘,你坐。”

“珑姐儿,这不好……”绿姨娘想要推辞,她何德何能坐在这里?更何况还有权老侯爷这样威名赫赫的人在。

“二娘,坐下吧。”林栋开口道。

绿姨娘这才颤微微地坐下,但只敢坐一个斜角,就怕自己的行为过于坦率,让权家人动怒,如果事先知道林珑要这样做,她是打死也不会来,这点面子争不争无所谓,不能让林珑与外祖父家闹翻。

权美环挨着林琦坐下了,这心里老不是滋味,尤其看到长子与幼子都给绿姨娘挟了菜,她就更是食之无味。

“娘,吃菜。”林琦挟了菜到她碗里。

她这才笑了笑,这个女儿更得她的心,再看了看对面的长女,不由得埋怨起来,也给次女挟了不少她爱吃的东西,“琦儿也多吃点。”

林琦看了看碗里的菜,一时间心头感慨万千。

林珑看了一眼,“两年前,琦儿得了风寒,病好后她就不爱吃羊肉,说受不了这股味儿。”当时看她病好,她向贝明绯借了笔银子打算买点好吃的给她补补,结果以前在京中最爱吃的羊肉,她一吃就吐了出来,说是腥膻得难以下咽,要她赶紧端走,再之后她从来没有再吵着要吃羊肉。

“我……我不知道……”权美环歉意地看向次女,“我只记得琦儿小时候最爱吃羊肉,没想到她变了这么多……”眼里的光彩又一次黯淡下来,她开始有着深深的自责。

“娘,没关系的。”林琦讪讪地道,不过对于那碗里的羊肉,她还是一口也没吃。

绿姨娘指着那一碗红烧肉,离得远只好向一旁布菜的侍女道:“把这个挟点给琦姐儿,她爱吃。”

“二娘。”林琦抱怨了一句,当着别人的面说她爱吃红烧肉,这不是羞死人了。

权美环也看了眼绿姨娘,正要让那侍女不要听令,随后看到那侍女已经挟了红烧肉到女儿面前的碗里,女儿也真的挟起来吃,虽然吃得一嘴油,但看得出来她是真喜欢吃。

“我们在苏州时,一年到头难得吃到肉,琦姐儿就最爱吃这道菜,我的手艺不好,苏嬷嬷更是不理想,没有府里的厨子做得好,倒是委屈了琦姐儿。”绿姨娘看向权美环道。

这话一出,满桌的人都没了食欲,这过的是什么日子?连碗肉也吃不上?

“不是还有叔婶照顾吗?”权美环记得那会儿林刚表示会好好照顾他们,就算是寄人篱下日子不太好过,但也不至于苛刻成这样。

“叔婶?”林珑轻蔑地说了一句,“为了得到那一两银子的药钱和生活费,我在寒风冷雨中站了足足三个时辰,这就是你认为可以托孤的叔婶。”

一两银子,还不能买到这餐桌上任意一个菜,哪怕是青菜也是经过多道程序才能做出鲜香可口的味道来,可一个少女的家庭没有它就无法运转,他们都无法想象。

“你那叔婶真的做得有那么过份?”权衡一拍筷子怒道,原本他也笃定林家人不至于苛待林珑姐弟仨,现在才知道自己想得太乐观了。

“我不喜欢编故事,有一就一,有二就二。”林珑回答道,“不过这事都过去了,我二婶母现在也改了不少,不再那么苛刻。”

她不喜欢说这些艰苦往事,只是看到权美环那一脸理所当然的样子,心一被刺痛,就什么都脱口而出。

这回就连权萧氏也无法说出刻薄的话来,这姐弟仨确是能活到现在也是老天有眼。

“真的岂有此理!”权延肃鼻子里轻哼,“往后不要再怕,大舅父不会再让别人欺负你们。”

林珑忙道谢,“多谢大舅父,不过那都过去了。”

对于这句话,她姑且听着,真没有必要记在心上,林刚夫妻只是没有善待他们,但也不至于让他们饿死,那时候她这大义凛然的大舅父在哪儿?失怙的孩子寄人篱下会过什么样的日子,他们真的就一点也没有猜着?不过是抱着侥幸的心理,自我欺骗着,一如权美环,只怕在她的想象中,自己姐弟仨必是吃香的喝辣的被林刚供着。

接下来再美味的饭菜,权家人都吃不出味道来,林家姐弟仨说的话重重地鞭策着他们的内心,尤其是权美环,她的眼圈又暗自红了,似乎吞下的饭菜也带着苦涩的味道。

饭毕,众人的兴致才高涨了些许,权家的姑娘也过来与林珑姐弟仨见了一面,各自问好,至于男丁还在本家私塾那儿上课,倒是没能见着。

这一群表姐妹中,林珑印象最深刻还是长房权吕氏的三女儿权英姿,看那利落的样子,真有几分英姿飒爽的样子,果然没有娶错名字。

她拉着林珑转圈打是量了一会儿,“都说表妹长得俊,我这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你这丫头就会哄人开心。”权萧氏似乎也疼极这个孙女,“别拿你表妹来寻开心。”

“祖母,我哪敢。”权英姿笑道,“走,表妹,我们坐一块儿说说话。”硬是拉着林珑坐到一边儿去,开始问长问短。

林珑含笑地一一应了,无非是一些无关紧要的问题,她也不会真的介意告诉别人。

权美环却是拉着林琦坐到身边,“琦姐儿,你那未来姐夫待你姐怎么样?”大女儿跟她隔阂很深,这样的话题只能问次女,这个问题对她来说很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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