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振邦最后一句话的意思其实很明白,尽管从84年开始,国内延续了三年的严打专项斗争在很大程度上整饬了社会治安,但在北疆这个地方,各种各样的刑事犯罪还是屡禁不止的。Www..Com
尤其是这两年,随着边贸的兴盛以及商品经济的发展,打着讨债、催款名义出现的小规模犯罪团伙也是屡见不鲜,这些人实际上就是打手。多少钱买人一条胳膊,多少钱买人一条腿,这都是有价码的,而且很讲信义,可谓童叟无欺。
楚振邦说这一番话,无非就是为了吓唬廖云生这号人,信不信是对方的事,但那笔钱扔在那儿,想必也能让廖云生没了继续纠缠下去的借口。
至于说为什么让苗苗自己把钱拿出去,主要是楚振邦感觉很心烦,而且是很没有道理的心烦,这心烦不是因为生谁的气,更不是因为舍不得那么一两万块钱,如果非要找一个对象的话,那就得说楚振邦是愤恨这个操蛋的现实以及这个操蛋现实所拼凑出来的社会。
经历了前世几十年的风雨沉沦,楚振邦很清楚苗苗身上所发生的一切并不是什么特例,在金钱至上、物欲横流的社会里,有几个人能维持清白?像今天苗苗的爹娘,他们是在出卖自己的亲人,类似还有出卖朋友的,出卖兄弟的,乃至出卖自己的,实在是数不胜数,不幸的是,前世的楚振邦也是其中一员,所以他现在实在是没有立场谴责别人。
许是楚振邦的恐吓起了作用,又或者是在扎扎实实的钞票面前没了底气,廖云生很出奇的没有继续闹下去,甚至可以说是走得有点悄无声息。
楚振邦坐在书桌前,心思很快又沉入了自己的设计,倒是把屋外发生的事情扔到了一边,直到外面雨势变急,雨打窗棂发出的劈啪声减去紧促,楚振邦才将思绪从一大堆的设计中拉回来。
屋子外面静悄悄的,一点动静都没有,楚振邦感觉奇怪,走到卧室门口朝外张望一眼,却一眼看到苗苗孤零零一个人蹲在堂屋门口,身上的衣服**的,一张小脸几乎埋进了膝盖里,紧紧攥着的一只手里还露着几张钞票的边角。
看着苗苗蹲在门角的身子几乎都要蜷成一团了,楚振邦也说不上自己是一种什么样的心情,反正不是怜悯更不是感动,只是觉得心里发干发皱,就像是暴晒了几天的橘子皮。
在卧室门口站了一会,楚振邦也没看见苗苗动一动,小姑娘就像是变成了一尊雕塑,用那么个憋屈的姿势蹲着也感觉不到累。
都说哀莫大于心死,楚振邦倒是能体会到苗苗此刻的心情,这种事摊在谁的身上估计都好受不了,不过问题在于,过分沉溺于这种负面的心理状态也不是回事,到最后弄得精神崩溃了,这世上不就又多了一个疯子?
干咳一声,给死寂一般的屋里添了点动静,楚振邦假装才从屋里出来,漫不经心的走到四角小餐桌前坐下,问道:“家里人都走啦?”
苗苗没有搭腔,倒是蜷曲着的身子动了动。
“姓廖的怎么说?”提起桌上的小茶壶,给自己倒了一杯凉开水,楚振邦盯着面前的杯子,继续问道,“是不是还打算继续闹下去?”
这回苗苗的反应大了一点儿,看得出来是在摇头,只是头还垂着,动作不明显,倒是脑后的大辫子晃动着从后背滑下来,辫稍掉在地上。
连着问了几句话都没有得到一个明确的答复,楚振邦心头隐隐有些恼火。
其实楚振邦自己都没有意识到,经历过前世的种种,他最瞧不上眼的就是像苗苗这种怯懦、畏缩,一遇到什么不幸就把头埋在地底下里装鸵鸟的人。这是个很现实的世界,也是个弱肉强食的世界,指望着全世界无产者团结起来的人早就躺进陵园里了,要想在这个世界上活下去并且获得更好,就必须坚强起来,用更坚韧的神经武装自己,不说变成强者吧,至少不能沦落为只会扮可怜的弱者。谁要是期盼着能得到别人的同情,别人的怜悯,谁本身就比别人矮了一截,不管那份同情、那份怜悯来的多么善意。
这种思想或许很极端,但却是楚振邦脑子里早已固化了的东西,不经意的,他就会用这种思维往别人的身上套,不管这个“别人”是男的还是女的。
“那你将来打算怎么办?”端起面前的杯子抿了一口水,楚振邦说话的语气明显冷了许多。【\/本\/文\/来\/自\/八\/戒\/中\/文\/网\/】
“我……”苗苗身子一颤,抬起头来,畏畏缩缩的朝楚振邦看了一眼,见他那副面无表情的样子,只觉得心底一股委屈涌上来,想吐又吐不出来。
“我会想法子把钱还给你,一分都不少。”委屈带来的后果就是倔劲上冲,苗苗侧过脸,攥着几张钞票的手在脸上一抹,手背上的泥水混着眼泪,在白皙的小脸上勾出来几道污痕,嘴里却不忘赌誓般的说道。
“你怎么还?”冷下脸的楚振邦虽然没有前世鼎盛时期那般咄咄逼人的气势,但稍嫌年轻的脸上终归还能带出一点威仪,“你现在一个月的工资才一百多吧?就算不吃不喝,你要多少年能攒够两万?十年还是二十年?”
这话说得委实有些伤人了,苗苗委屈的瞪着眼睛,说真的,尽管这些天相处的时候不多,可她也从未想过楚振邦能说出这么没有人情味的话来。
自尊心受伤后果很严重,苗苗咬着嘴唇,几乎要把唇皮咬破了,不过说到底,楚振邦提出来的问题她还真是一个都回答不了,毕竟她不知道几年之后,两万块钱甚至买不了几平米的房产。
“不要随便给人家承诺,不管什么事,总是要做到之后才有资格说的。”一点也没把苗苗的可怜相放在眼里,楚振邦站起身,一边朝里屋走,一边头也不回的说道。
进了里屋不一会儿,楚振邦又拿着前段时间买的衣服出来,随手朝饭桌上一扔,冷冰冰的说道:“行啦,别窝在那儿装死啦,去把身上的衣服换了,我还有事情安排你做。在没把欠我的钱还清之前,你要先帮我做事,算是折抵利息吧。”
苗苗也不反抗,挣扎着从地上爬起来,面无表情的走过来,拿了桌上的衣服进了对面屋里。刚才楚振邦的话也算是把她打进了深渊,两万块的欠账终归是先还不上了,苗苗也没想着跑路,只是有一种木然的绝望。
人要是认了命也就什么都无所谓了,苗苗现在大其概就是这么一种心理。
…………
七夕的一场连阴雨带来的连续三四天的闷热,就在八月的最后一天,一场从北边吹来的寒流席卷了包括北疆省在内的大片北国地区,新疆、内蒙两地的部分地区,甚至出现了罕见的降雪天气,造成了一定程度上的灾害。
在楚振邦的记忆中,90年的这一场寒流前世也出现过,因为寒流的到来正值盛夏,所以记的比较深刻。这场寒流持续的时间很短,就是三五天的工夫,但它带来的后续影响却是很大的,最直接的一点,就是它为此后93-96年间的朝鲜大饥荒埋下了隐患。
当然,这些事情与楚振邦并没有什么关系,他可从未想过要跑到中朝边境去做粮食倒卖的生意。
寒流过后,山区的天显得格外的蓝,蜿蜒颠簸的山路上,一辆破旧的解放“单排座”带着“突突”冒起的黑烟费劲的朝一道高岭上攀爬。坐在卡车的后斗上,楚振邦禁不住响起那首形容这种交通工具的顺口溜:开车的一身土,坐车的颠屁股。
卡车是县城棉站的,这次去白岭市是为了送一批棉籽,整个后斗上都装的满满的,只有后弦的位置上能勉强挤下两个人。
楚振邦的位置比较靠左,左手边是一捆棉籽包,四四方方的编织袋上还粘着一些棉絮,右手边是蜷缩着身子的苗苗——小姑娘这还是第一次离开渠水县城,可以说是这辈子出的最远的一次远门,只感觉眼睛里看到的一切都是那么的新鲜,尽管四周的山和老家那个山沟子里的没有丝毫不同,可瞪大的眼睛还是看的目不暇接。
咋寒还暖,身上的衣服穿的很是单薄,车上能容人的空间又那么狭窄,两个人几乎是半椅半靠的拥在一起,原本应该是很旖旎的一段光景,可惜头顶吊着火辣辣的日头,旖旎没了,只剩下热了。幸好车开起来还能有点凉风,不然楚振邦感觉自己非得疯了不可。
卡车在剧烈的颠簸中吱吱嘎嘎的过了一道山梁,下坡的时候,公路边的绿树荫里闪过一片红砖灰瓦的平房,一根木制的旗杆在树影中高高立起,顶端飘着一面半新不旧的国旗。
楚振邦感觉身边的苗苗挺直了纤细的腰身,朝那片树荫好奇的观望,忍不住开口说道:“那是二郎沟小学,前面就是二郎沟镇,过了二郎沟镇路就好走,有个七八里路就能进白岭市区。”
嘴里说着二郎沟小学,楚振邦的脑子里猛然闪过一道灵光,像是有什么重要的记忆被尘封了,可惜这道灵光来的暮乎,去的也迅捷,再想抓住它的时候已经消失不见了。
“这是学堂吗?”最近几天的相处,苗苗的情绪似乎也稳定下来了,至少在面对楚振邦的时候敢开口说话了,她眼神复杂的看着那一片片红砖房,嘴里幽幽的说道,“真好,俺们村的学堂可没这么大……等过了年,俺弟也该上学了……”
说着说着,像是又想到了什么不开心的事,手捋着辫子,叹了口气。
楚振邦也不安慰她,只是把她的手抓过来,放在手心里细细摩挲。
小姑娘的手型很漂亮,手指纤细修长,指肚饱满,手背上的肌肤细腻润滑,就像是抹了一层透明的油脂,淡青色的血管在这层油脂下脉动,能看得很清楚。遗憾的是,小姑娘的手掌内面很粗糙,抚摸起来都感觉剌手。在厂里,她是细纱车间的女工,这活不好干,抢接绳头的时候,一个不小心手就会被高速运动的纱线剌个口子,经年下来,手掌上自然都是茧子。
被楚振邦握住手,苗苗脸上一红,下意识的挣了挣,感觉对方握的更加紧了,心里暗暗叹息,索性放弃了,任由他握着。其实这几天苗苗也算是想明白了,身边这个男人虽然很霸道,说话冲而且不给人留面子,但总归是个好人,退一万步来说,他至少要比廖云生那个老头强的多。自己左右没的选择,也许跟了这么个男人并不是什么坏事。
这也就是摊上这么个年代,又是这么个闭塞的山区,再加上苗苗的思想单纯,甚至连自由恋爱的观念都没有,如果放在几年之后,就凭苗苗这条件的,你没别墅、没豪车、没巨额存款的,人家都不带正眼瞧你的。
车过了二郎沟,又向前行驶了将近十几分钟,道路开始变得宽阔,路边的店铺、小楼也开始鳞次栉比的出现,只是各种各样的建筑高低不齐,没有丝毫的规律,一看就不像是经过系统的规划。
记忆中的白岭市是在正式成为地级市之后才开始进入经济发展快车道的,时间好像是在91年年底,当时的白领地区行署转成了白岭市市政府,区委便是后来的市委,随后的92、93年,白岭市市区规划展开,没几年就变了一副样子。
如今的白岭市同样也没有出租车,市内的交通工具除了班车之外就是满街跑的人力三轮,坐着很便宜,给师傅两块钱,他能拉着你围着市区转一圈。
楚振邦拉着苗苗在市农技站下了车,路边拦下一辆三轮直奔市里最繁华的裕华西路。在楚振邦的记忆中,这年月白岭市里规模最大的商场总共只有两个:人民商场、劝业场商厦,都在裕华西路和解放大街的交汇口上。
这次来市里,楚振邦要做的事情说多不多,说少也不少。制作风衣成品的尼龙绸布料需要扯回来;与几款设计相搭配的服饰,诸如女式运动鞋、西瓜风帽等等,这些东西也要采购;还要去选一款比较高档的相机,白岭这地方不太可能买到多么专业的相机,只能尽可能选一款好一点的;还要找一家发廊,给苗苗做一个头型。其实楚振邦也考虑,将来如果要打出自己品牌的话,类似专业摄影师、裁剪师、造型师什么的都需要聘请,只是现在事业连个雏形都不具备,暂时还没有必要准备这些。
苗苗是第一次来白岭,市区的繁华与她自小生活的环境是截然不同的两个世界,手攥着楚振邦的衣摆,走进人民商场的时候小姑娘就像是个受气的小媳妇,四处窥探的目光躲躲闪闪的,好奇中带着明显的畏缩。
楚振邦倒是显得落落大方,因为眼界的关系,尽管身上的体恤衫还粘着几点棉絮,浑身上下的打扮也土的掉渣,可他却丝毫没有感觉低人一等。
顺着人流进了人民商场,楚振邦带着苗苗直奔二楼的成衣专柜。如今的人民商场还是国营性质,成衣柜台还没有采取开放式的经营销售方式,衣服鞋帽之类的都在墙壁上挂着,前面挡着一排玻璃柜台,把购物的顾客都挡在外面,要买什么都得经过里面的服务员。
国营的商店嘛,服务员都是拿固定工资的,这叫吃国家饭,旱涝保丰收,顾客是上帝那一套在这里行不通,看人下菜碟儿倒是很正常的。
楚振邦领着苗苗在柜台前转了一圈,说真的,从柜台里看到的很多东西,都让他有一种泪流满面的冲动:帆布橡胶的回力鞋、前襟带有蝴蝶飘带的“幸子衫”、号称最早体现内衣外穿的脚蹬裤、雷锋挎包……
不过很可惜,楚振邦真正想找的女式秋冬季高帮帆布运动鞋、黑白两色的长穗围巾、粉色的女式衬衣之类的东西都没有,甚至连记忆中应该是这年月很流行的休闲西瓜帽都没看见。至于风衣专用的大帽圆扣、尼龙绸布匹倒是有,只是样式、色彩上与楚振邦的要求差的太远了。
在柜台前转了一会儿,楚振邦考虑着实在不行就先选几种布料回去,相应的服饰实在买不到,那就只能选择DIY了,总归只是拿来做陪衬的,也没有必要弄得那么精细。
心里这么考虑着,楚振邦正打算去招呼柜台里的服务员,只感觉耳朵边上风声骤起,还没等反应过来,肩膀上已经被人从后面结结实实的拍了一巴掌。
“犊子!”几乎是紧随着这一巴掌,一个陌生且沙哑的声音从背后响起。
楚振邦诧异的回过头,面前站了一位瘦子,身条细流的像是一条柴,个头倒是挺高,估计的有一米八左右。细长的脸上布满了青春痘,坑坑洼洼的,打眼一看让人感觉头皮发痒。别看小伙子面相不济,一身行头倒是很晃眼,笔挺的黑衬衣、黑西裤,腰上却偏偏扎着一条镶白边的腰带,腰带右边还挎了一个BB机,脚底下皮凉鞋簇新簇新的,给人感觉很有档次。
上下打量对方两眼,楚振邦只是觉得对方有点眼熟,但又实在想不起是谁来,心里正犯嘀咕,对方脸上的笑容已经沉了下去,用不无讽刺的腔调说道:“咋,不认识我啦?这大学生就是眼界高啊,高中三年的同学,这回就不认得啦?”
楚振邦心头苦笑,暗道:哥上辈子人过中年,这才重生回来的好不好?
“得,看这意思是真想不起来啦,”瘦高个也不管周围有没有人,伸着小指头抠了抠鼻孔,一边上下打量着楚振邦,一边说道,“咱给你提个醒,尹,尹家成,还记得不?”
一说尹家成这名字,楚振邦倒还真是想起来了,印象中上高中那会班上的确有这么号人,不过那时候跟对方没啥交集,主要是当初的尹家成属于“二流子”一级别的,除了下课不逃基本上什么课都逃,调戏小女生、欺负小同学之类的事也没少干,最后的结果就是连个高中毕业证都没拿到。
“哦,我想起来了,”回想起这么号人,楚振邦倒也没有瞧不上对方的意思,只是手扶额头,笑道,“尹……家成,跟边凤琴同桌的那个。”
“哈哈,不简单,不简单,竟然还能记得起来,”尹家成哈哈笑了两声,似乎对别人能记得住自己颇感得意,“我还以为你这位高材生早把咱们当初的那些同学们忘到九霄云外去了……”
说到这儿,尹家成突然停下来,视线扫过旁边的苗苗时,目光有那么几秒钟的呆滞,很明显,苗苗身上的穿着虽然老土,但那张清纯到妖孽的脸却是令人心动。
看到尹家成的视线在苗苗身上栈恋不去,楚振邦心头不快,干咳一声说道:“哪能啊,这不是上个月才毕业分配回了县里,给谁都没来得及联系呢。”
“还联系什么,巧得很啦,咱们那一届43班的鲁强你还记得吗?”尹家成顺着他的话笑道,目光却仍旧逡巡在苗苗身上,“这小子正撺掇着搞一场同学会呢,你要去的话给我留个呼机号,到时候我呼你。”
尹家成这话说得很热情,可心底里却压根没把楚振邦当回事。上学时候的高材生怎么啦?书呆子罢了,看看现在这身打扮,一瞅就知道是个穷鬼。不过身边跟的这个小妞倒是不错,清纯、水灵,要是打扮打扮,带出去肯定能震倒一片人……可惜,娇娇嫩嫩的一朵鲜花却插在牛粪上了。
尹家成满脸假笑,心头暗自腹诽,却忘了自己的那副尊荣。最后之所以让楚振邦留个呼机号,也是故意给个难堪,他估摸着就楚振邦这幅穷酸样,也不可能配得上一个呼机。
能奚落一把学生时代高高在上的高材生,而且还是在清纯的一塌糊涂的妹子面前,尹家成只觉得心里是前所未有的爽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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