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卷冬雪迎春
三月十三日,多云。
我记得,那天的天气就像是受了莫大委屈的孩子,想要哭,却一直用力的憋着,泪水默默在在眼眶打转,直到夜幕夕沉也没有掉落下来。
远处的群山早已被黛色的雾气笼罩起来,像是一层叠着一层的泼墨山水,碧岭、幽林再也看不出原来的模样,随着蒸腾的山风,在浓与淡之间肆意挥毫。
我们三个人借着一丝月光,在满是水汽的树林之间匆匆穿行,天空阴云密布,惨淡的月华弹指间又被云团揽入黑暗背后。
我甚至还来不及看清楚脚下的路,眼前就像是被突然蒙上了一层轻纱,身周所有的一切全都像是泼洒了一层厚厚的墨汁,只留下几分大概的轮廓。
等了好长一段时间,眼睛才终于适应了这种湿哒哒的黑暗,我们三个人谁也没开手电,全凭一双肉眼勉强辨物。
“踏马的,这鬼地方,这鬼天气,我就说往后推一天吧,你们非要今天,看看吧,我就说今天一起来就觉得脑仁疼,多多少少肯定有事儿,这鬼天气,害得我都风湿了。”风四海不住的喘着气,伸手抓着裤裆使劲扯了一下,匆匆说道:“老童,要我说,根本就不差这一天半天的,现在着急忙慌的上山,路都看不清楚,我这裤子都快被挂成裤衩了。
再说了,咱不是都查清楚了,那小子外号叫康小屁股,本事有点儿,不过也只是有点儿,也不知道玄云老道怎么看上他了。”
见我半天不说话,风四海一急,伸手抹了一把汗,托着自己的大肚子艰难的从两颗矮树后面钻了出来,朝着我低声喊道:“哎,老童,你倒是说句话啊,要不是你们两个,我现在可是正在秋红那儿享受着呢,哎呀,我的秋红宝贝儿,大爷我回去可得好好的疼疼你。”
“康小屁股的事儿,我知道,搞清楚地宫具体位置之前,谁也别瞎琢磨,玄云道人能这么安排,绝非偶然。”我瞄了一眼风四海的肚子,草草说道:“你该减减了,一米六的个头儿,三百斤的体重,你都快成球了,你什么时候放手,我看风明那小子挺稳当的,怎么?还不放心?”
“放屁,老子什么时候三百斤了,上周刚上称,两百六多一点两百七不到。”风四海喘着粗气,解下水壶灌了两口,抓着围在脖子上的毛巾使劲的擦了擦额头的汗珠子,大声说道:“风明这小子性子还是太躁,我倒是觉得有个人管着他好点儿。”
风四海说着,看了一眼黑漆漆的天空,伸手指了指头顶,撇了撇嘴,在我肩头拍了一巴掌:“老童,咱们两家连理多少辈儿了?按理说给皇帝老儿炼丹吃死个把人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儿啊,纵观古今,多少帝王不都是吃这玩意儿吃死的。
这老天爷怎么就揪着你们不放了,你们童家的老祖宗是不是干了什么人神共愤的事儿了,上面按了你们多少年了,尽让你们开枝散叶,可一点都不打算给你们留根儿啊。”
“少废话,老祖宗的事儿,你问我,我问谁去,唉。”我叹了口气,不动声色的看了看风四海,淡淡说道:“风家也跟着我们童家不少年头了,咱们也不是外人,我爹跟我说了,他已经找到了一线生机,如果顺利的话,童家就有希望了,嗯,不止是童家,所有相关的姓氏,都会被这一线生机润泽。”
“哈哈,那行,对了,你闺女跟风明的事儿你啥意见?”风四海抖着肥硕的肚子,笑了一下,脸颊上的肥肉颤了几颤:“要我说,咱们还得亲上加亲……呸,啊呸,什么玩意儿,这踏马的是什么东西?”
风四海说着,猛地一弯腰连着吐了几下,伸手在嘴角抹了一把,一脸晦气的说道:“这什么玩意儿,姥姥,真踏马的臭,撞老子嘴里了。”
一直跟在我们后面的老道捻了捻唇边的胡须,扶了扶架在鼻梁上的墨镜,微微一笑,露出两个银光闪闪的大门牙:“此物名为九香,可治情志不舒所致的心口痛,脾肾阳虚引发的腰膝酸软,对阳`痿、遗尿尤为有效。”
“九香?道爷,你诓我的吧?”风四海吸了吸鼻子,一脸吃了屎一样的表情,手指头使劲的在衣服上擦了擦,眯缝着眼睛往身后看了一下,连连吐着口水说道:“啊呸,呸呸,这是个虫,狗屁的九香,这是臭虫吧?我感觉舌头都臭麻了。”
“这玩意儿应该就是一种放屁虫,你这一身的肥膘冲到林子
里,跟坦`克一样,这些个虫蚁躲都躲不及,这放屁虫也是倒了霉了,一头撞你身上。”我小心的绕过一丛野酸枣,拍了风四海一巴掌,闻着他身上的怪味,皱了皱眉头,指着远处黑压压的树林说道:“咋咋呼呼的你再把狼招来,山上的伙计可都在等着呢。”
“让他们等着。”风四海一连灌了好几口水,一边漱口一边托着小山包一样的肚子往前挤着,面带愠色的说道:“我就说像臭虫,真踏马的晦气。老童,兄弟我可是卖了命啊,我这臭虫可不能白吃,你跟我透个底儿,那东西可是真儿真儿的出现了?”
我看了看风四海一身颤悠悠的肥肉,甩掉了手上的水珠子,猫着腰钻进了林子里,风四海见我不说话,也没再追问,哼哧哼哧的跟在后面,身后的老道更是像个游魂一样始终与我们隔了五六步。
老道姓张,据说与童家有旧,本名不知道叫什么,只知道有个表字,忘神,有一次醉酒之后,老道嘴瓢,无意之间说出自己已经抹去了本名和八字,一句话刚说了半句,这酒一下子可就醒了,打了两个哈哈没再往下说。
老道看上去有四五十岁的光景,一身道袍洗的都脱色了,鼻梁上常年架着一幅玳瑁的黑眼镜,看起来一幅市井小民的模样,我爹说,六十年前头一回见到老道的时候,他就这幅模样,那时候老道的一对招子还健在,也不是现在这幅又冷又硬的模样。
后来据说因为一个陆姓人家的小姐,杠上了一伙土匪,老道只身一人挑了整个山寨,救回了陆家小姐,可是没想到陆小姐伙同夫家恩将仇报,一杯毒酒把老道送上了绝路。
老道借着假死逃出一劫,又恨自己有眼无珠,一怒之下,将体内剧毒尽数从眼窝里逼了出来,毒液淤积在眼窝里的时间太长,硬生生的把自己一对招子烧坏了。
因为中毒的时间太久,老道自己也从仙风道骨的样貌,活脱脱变成了一个灰容土貌的活僵尸,脸上的皮肉青中带紫,像是泥塑一样,说起话来嗓子里像是一直含着一口浓痰。
自打没了一对招子,老道的身手反而大胜从前,单单一手听风辨位的绝活儿就折服了一大票的绿林好汉,那个时候,好些走江湖的听到张老道的名字都是要竖大拇哥的。
老道靠着一口的铁嘴金牙给人算命讨生活,走南闯北也办了不少的大案子,多少偷坟掘墓的大盗小贼都折在了他手里,那些年凡张老道走过的地方,哪怕是条混江龙都不敢轻易的掀起来什么浪花子。
后来扫除封建迷信大整风,老道被列为重点审查对象,一身铁骨也没能扛得住沾了水的鞭子,扔雪窝子里等死的时候,被我爹捡了回来,一口热汤灌下去,这才得以活命。
一来二去一盘道儿,两人竟然发现祖上有旧,而且关系匪浅,这张老道可就在我们家住了下来,只不过时常不见他的身影,少则三五天,多则两三年,一直到我结婚,才见着张老道领了一个半大的孩子过来。
张老道说,按照辈分我得管这孩子叫一声叔儿,不过现在不比往日,也就算了,不讲究这些有的没的,张老道说自己的身子骨儿已经熬不动了,所以打算把一身的本事全都交给这个孩子,往后让这孩子跟着我们家办事。
这孩子随了老道的姓,单名一个弓,又黑又瘦,一副苦大仇深的模样,眼睛倒是和常人不一样,绿中带亮,像是一对玻璃眼儿,尤其是晚上,在月亮下面幽幽的闪着绿光,跟一头狼一样。
玻璃眼儿张弓一直在我们家长到十六,这天,张老道让我爹帮着摆了一桌子酒菜,说是张弓已经学会了他的一身本事了,从今往后,就得自己出去闯江湖,张老道不死,张弓就不得回来。
酒席刚到一半,是连推带打把张弓这小子撵出了大门,张老道醉酒失言说了自己的抹去八字的事儿,也是那一回。
张弓离开一年零两个月多一点儿,张老道和我爹童厚才也不声不响的出了门,这一走就是五年多,家里也添了仨闺女,按照规矩,我又从关系最近的表姨家里抱了个儿子回来,起了个名字叫童建新,就是希望我爹说的这一线生机,能够早点到来,我们赶紧建立新的生活,摆脱家族的诅咒。
“我说,道爷,你那本事,什么时候也教我们一招呗。”风四海不知道从哪里摸了几片辣根树的叶子扔在嘴里嚼着,满脸堆笑的看了看身后的老道,低声说道:“老童也在这儿,咱明人不说暗话,调教几个风家子弟出来,报酬你随便开”
“呵呵,风大爷说笑了。”老道笑了一下,淡淡说道:“张某人现在已经黄土埋到脖子了,可不敢轻易误人子弟,准备要到了,咱们还是
抓紧吧。”
老道说完,身形瞬间一变,如同一只夜枭一般,腾挪之间已经钻进了湿漉漉的山林深处,我往上看了看,隐约见到一幢房舍,心里一急也跟着冲了上去,风四海嘴里嘟囔了几声,脚步却没有丝毫的停留,高高隆起的肚子像是一个大肉球一样四下甩动起来。
到了半山小屋附近,也不见上面有任何动静,我们三个人的脸上都露出了一丝难看的神情。风四海四下看了看,拿出特制的口哨吹了两下,小屋里面什么反应都没有,四周也安静的有些反常,老道脸色一变,说了句出事了,一猫腰往前钻了过去。
我跟风四海也随着猫了过去,隔着老远的距离,就闻到一股黏在空气里的血腥味,我心里一沉,寻了一处隐蔽的树丛,悄悄的贴了过去。
屋门开着一条两指宽的门缝,一股浓浓的血腥味正从门缝里往外散着,四下看了看,发现窗户缝下面也淤积了一大片血渍,我伸手沾了一点,在指头上捻了捻,恐怕已经是一两个时辰以前的事情了。
推门一看,一地的尸体横七竖八的倒在地上,我匆匆看了一眼,发现这些人无一例外,全都是自家的伙计,身上的伤大多一击致命,倒在小茶几边上的尸体手里抓着一把已经被血染得发黑的战术刀。
“这些人不会是内讧了吧?”风四海扭头看了看倒在小茶几边上的人,一脸不解的说道:“十三个人,一把刀,说不通啊,屋子里有打斗的痕迹,肯定有外人来过。”
风四海看了我一眼,脸上满是疑虑和慌乱,我心里也有些发毛,倒在地上这些人身上都带着功夫,究竟是谁,能够单凭一把战术刀就把他们全都当场秒杀。
很显然,有人知道了我们的行踪,提前一步到了半山小屋,可他杀人的目的是什么?是为了震慑,还是说这人也知道了那东西的存在?
“这些人的致命伤似乎不是同一个人留下的。”老道半蹲在地上,正在给一具死尸摸骨,他扭头看了看我们,起身擦了擦手上的血,淡淡的说道:“你们看看其他的尸体。”
听到老道的话,我跟风四海匆匆检查了一番,果然发现地上这些尸体身上的致命伤,虽然都来自于同一把战术刀,但是下手的方式和力度全然不同,十三个人像是被四五种手法接连放倒,其中一个人的致命伤也不是战术刀造成的,而是被人从背后抠出了一截脊柱,瞬间丧失了战斗力。
我们仔细的看了看附近的打斗痕迹,最终确认,造成这场屠杀的人,至少有四个,也就是说,很可能是一个小队,可即便如此,单凭一把战术刀就秒杀了这么多人,足以看得出来,这个小队的默契程度。
“陈青,想什么呢?里面有位置了,走吧。”
肩膀忽然被轻触了一下,我一扭头,就看到童璐白皙的手掌在我眼前晃了晃,我用力的眨了眨有些干涩的眼睛,这才发觉自己刚才竟然一直在想着童老爷子那本日记上的东西想得都出神了。
童璐见我不说话,伸手在我额头摸了一下,细腻温润的触感,让我感觉浑身一震,仿佛和精神这才苏醒过来,我有些尴尬的看了她一眼,童璐嘴角的笑容就像是驱散阴云的骄阳一般,刹那之间把我所有的思绪全都拉了出来。
我抬头往前一看,远处的保安大叔正朝着我们连连摆着手臂,示意往里走,我赶紧松了刹车跟着保安大叔的指挥,开了过去。
童璐眯着眼睛,静静的看着我,脸上忽然露出一丝甜甜的微笑,就像是一缕明媚而又温暖的春风一样,顷刻之间赶走了所有的阴霾,仿佛世间万物全都在童璐的笑容里变得欢脱起来,一切都那么的舒适、惬意。
“怎么了,后悔了?”童璐扬起嘴角,眼眸如同清泉一般微微闪烁着,她歪着头,轻轻的抠着指甲,小声说道:“我三姑让你去集团,也没别的意思,上次吃饭可能是大爷爷说了什么,所以这次三姑才说让你去,之前电话里我都说了,你肯定不会去,不过你拒绝的也太干脆了,嘻嘻,我可是很少见到我三姑想发脾气又不敢发的样子,要不是大伯在旁边,你肯定惨了。
对了,咱们去吃点什么呢,说实在的我也没吃饱,每次吃饭都跟打仗一样,哈哈,之前我爸跟你喝酒那场面都把我给吓着了,解酒茶我都给你带来了,幸好这次大家都喝茶。”
“上次跟你爸喝完之后,估计他也知道我的量了,要真喝酒, 一圈儿下来,我就得趴了。”我看了童璐一样,揉了揉空落落的肚子,无奈的说道:“这次你大爷爷怎么没来,上个月跟你们家长辈吃饭倒是没看着你大伯,要不,咱们吃顿牛蛙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