简尚坐在村口的石墩上用袖子揩了把汗。
他看着夕阳的暖光一寸寸拂过刚夯实的石板道，铺满山路的尽头。穿裋褐的大汉吆着号子拖拽剩余的石料，嬉戏的孩童沿着田埂奔跑，庄户妇人挽起褙子的窄袖，割下几茬水塘边丛生的青蒿。
“尚子哥！”头扎红绳的总角女娃蹦跳而来，隔了老远就笑着喊道，“今晚大家伙儿都去里正家吃饭，他家杀了头猪哩！你是这次修路的功臣，一定能吃上肉！”
石墩的另一头坐着歇脚的老翁，闻言正举着烟枪往石墩上磕灰，便接道：“可不是！尚子今晚得多吃点！这条路能修成，多亏你捐的那老鼻子钱。你如今发达啦，不稀罕猪肉，但总归是乡亲们的一点心意。”
“哪呀！”简尚笑着，露出一口白牙，“柴灶炖的肉老香了，外头可吃不到的。我还指望着今晚多夹几筷子解馋呢！”又起身从袖里掏出包琥珀饧来，弯腰递给那女娃道：“拿去和小伙伴们分了罢。”女娃捏了块塞进嘴，晶亮着眼脆声道了谢，攥着纸包蹬蹬跑远了。
“尚子这次咋没带媳妇儿？”邻居大娘担着柴禾从山腰爬上来，喘了口气招呼道，“你也老大不小了，要是还没娶亲那可得赶紧。我瞧着村东头的春花就不错，那身段一看就好生养，又知根知底的……”
简尚摸了摸鼻尖。他此番隐下拜师学仙的经历回乡，村子里只当他在外打拼多年，过上了富贵日子，这趟归家是要修路造福桑梓。他又素来无甚架子，镇日与农闲的村民一道光着膀子扛石条铺路，几天下来倒很快和众人熟络了。
只是这之后他却有些苦恼——
简尚深深望着眼前撂下柴担唾沫直飞的大娘，企图用眼神打消她做媒的念头。
但他过于专注的凝视显然被误会了。直到大娘拍着胸脯说赶明儿就邀春花爹娘商量婚期的时候，简尚才抓住她咽唾沫的空隙，打着哈哈含糊了几句，总算用先立业再成家的说辞将其劝住。大娘砸吧了下嘴，絮絮叨叨又叮嘱一阵，终于意犹未尽地担着柴走了。
揭过此事，简尚重又坐回到石墩上，望着身前那条一丈宽的山路。
太阳已经落山了，光线微弱下去，远处里正家亮起了灯火，笑语声乘着炊烟断续地传至无人的村口。借着最后一缕昏黄的夕照，简尚换了个舒服点的坐姿，取出怀里的乾坤袋细细翻检。
如今山道建成，心事已了，明天一早他便打算离开村子。
屈指算来，他在这里也呆了快一年了。俗世灵气稀薄，每每夜半打坐，修炼所得只够祛除摄入的五谷杂质。然而当他顶着毒辣的日头拖拽石料铲起沙土时，却觉得体内的灵炁仿佛和脚下的石板一般被夯实了。
是时候筑基了，他看着那条刚竣工的山路，这般预感到。
简尚打了个哈欠，将乾坤袋里空了的丹药瓶堆到角落，忽然轻咦道：“这不是燕堂当时抵作房租的纸条么？让我来看看是什么好东……”他蓦地收了声，将手中展开的信笺看了又看，喃喃道，“这是……筑基心得？”
……
傍晚的时候刮起了风。
血腥味淡下去，腐朽树根处生出的绿芽在风中抖动着，晚霞被枝杈割裂成破碎而摇动的光斑。谢燕堂盯着朋虺的尸身看了一会儿，慢吞吞地走上前拔剑。
肋骨断裂的钝痛让她弯腰的动作有些吃力，她急促地喘了几声，握着剑在身侧的树皮上蹭了蹭，往乾坤袋里塞去。血水漫过枯萎的野草流淌到脚下，她后退两步，挥手要将地上的三具妖尸收走。
不过她并没有成功。
谢燕堂迟钝地转了转眼珠，才想起自己的乾坤袋已经塞满了。
“塞满了啊……”她重复地念着这句话，失血过多带来的晕眩使她无法思考。她呆立了半晌，又转身往邬亭那儿走。邬亭的尸体倒伏在稍远的地方，后心插着半截毫芒，偏向一侧的脸上还挂着如释重负的喜悦和茫然。
谢燕堂垂眼看着，抬手召回了丧魂针。
“你丢了一条命。”她矮身解下他腰间的乾坤袋，“我瞎了一只眼。这般看来……还是我赚了。”掐诀抖落一团火光，她直起身叹道，“下辈子投胎，莫要再撞到我这样的人手里。”高窜的火苗在风中猎猎作响，烟尘四散，谢燕堂呛得咳嗽了几声，别过脸去。
胸腔又传来尖锐的灼痛，她揩了把冷汗，低头去看手中的乾坤袋。
乾坤袋上的灵炁印记会随着主人的身死而逐渐消亡，她没费什么力气便打开了袋口。袋子里装着邬亭早前的收获，几乎满溢出来。谢燕堂瞥了眼远处庞大的妖尸，咬着舌尖想了想，从中拣出张窖雪符。
被血腥味吸引的妖兽也许已经在来的路上，她得快些了。
谢燕堂骈指夹住符箓竖于身前，含糊吐出了几个短音。符纸上的纹路随着灵炁的注入亮起来，弹指功夫，冰晶已覆盖完妖尸。谢燕堂甩去指间符箓的灰烬，又掐了个翻地诀将诸物悉数埋了，便匆匆往回走。
垂坠的斜阳收拢着光线，弯月从枝梢升起，她深一脚浅一脚地走了许久，在腥味又一次涌上喉咙时停下了步子。时光仿佛忽然回到三年前那个濒死的秋夜，藏在树根的鸣虫唱着，叶底传来淙淙的水声。
谢燕堂没来由地恐惧，她颤抖着掐住自己的手腕，感受到跳动的脉搏。
她默声数了一阵，缓过神来——
原是她走到映月三叠泉了。
“呵。”她低头哼笑了一声，松开手。晚风湿暖，拂在额角的冷汗上却显得凉。谢燕堂往前迈了一步，背脊蓦地窜起寒意——她感到一丝隐约的杀意。
她眯起眼，看向枝叶后出现的朦胧身影，开口道：“詹宁？”
……
倾盖如故什么的，其实并不存在。
与燕堂相识的那天，詹宁是存着几分刻意的。一时兴起使出的小摘星手被个穷乡僻壤的无名小卒看穿，她很是惊异，又有些忌惮，便索性借机套了近乎，好试探对方的来历。
谁知一番相处下来，倒真有了几分投契，来历反而不重要了。
虽然她知道，燕堂身上必定藏了天大的秘密。
而她与出身不相符的见识，只是这秘密的一个缩影。
再后来，燕堂在罗浮山折了修为，她前去救助，直觉附近灵气紊乱得蹊跷。其后数天，她断续起了几卦，推算结果皆隐隐指向映月三叠。她便终于确定，自己遍寻不着的那个东西有了线索。
詹宁收回望向水面的视线，眉间溢出一丝杀气。
有人。
入夜还在这一带出没，只怕不是善茬……今夜这峨眉月可没什么好看的，也对这口泉感兴趣么？詹宁想着，转身拨开了面前的花枝。待到看清来人，她的表情忽的尴尬起来。她讪讪地张了张口，却说不出什么，反倒是谢燕堂先笑起来：“阿宁，怎的我每次遇见你都这般狼狈？”
詹宁这才注意到对方左眼上包着的染血布条，忙惊道：“这是怎么了？”
“路上遇到只棘手的妖兽……”谢燕堂捂着嘴咳了一声，对着詹宁递来的丹药摆手，“我试过了，没用的……附着的元神一并被毒毁，想要长出左眼来却是不能了。”
修真界不缺起死人肉白骨的丹药，然而想要奏效，需得那部分的元神完整。寻常伤势下，色身虽缺胳膊断腿，元神却都是无损的。詹宁抿着唇沉默了一会儿，走上前揽住谢燕堂的肩膀，想了半晌，低声道：“走，我们回宗。”
“好。”谢燕堂笑着把泰半重心移到詹宁身上，声音微弱下去，“还好遇着你，方才我真要撑不过……”“胡说甚么？”詹宁将她的身子往上托了托，“我看你精神着呢……可别睡啊！你要是睡着了，我就把你丢这……”
“嗯。”
“诶诶？姑奶奶我一准说到做到……”
“嗯。”
“都说别睡啦！山里这么黑，没人说话怪可怕的……”
“嗯。”
詹宁无声地叹了口气，微侧过身体，不着痕迹地挡住了转冷的夜风。
这世上并不存在倾盖如故，不过，白首同归……应该是可以的吧？
不、不，她才不会变成老太婆呢。
【长生观讲堂】
琥珀饧，出自贾思勰《齐民要术·饧哺》；“琥珀饧法：小饼如碁石，内外明彻，色如琥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