轻舟飞过万重云海。
崇亘的群山从这般高度俯瞰，只露出青螺似的峰顶，仿佛海中孤屿。
甄元娘悄悄掐了掐掌心，竹青双窠云雁缂丝鹤氅下的双腿终于抑住了颤抖。她挺直脊背，努力让自己看上去比周围的孩子沉静些，眼角的余光却还是忍不住看向舟侧飞快倒退的飘渺云烟。
“元娘，我们可真是有缘！”旁边一个着银红雪褂子的女童扯着她的袖子笑道，“竟都被仙人选入拜月宗了。”甄元娘侧过脸笑了笑，不着痕迹地抽回袖子，细声细气道：“确实。”那女童左右张望了一阵，脸上挂着显见的兴奋又道：“我第一次瞧见这样的。原来天这么高，原来云海这般壮阔！”
甄元娘并未接话，她抬眼望向立在舟头的几人。当先的是个唤作韩长老，着五福捧寿提花道袍的老叟，他身后站着两个执事模样的弟子，其中一个正弯腰将块白玉状的物什揿入船头的凹槽。两天前，当她从翠幄清油车上下来，忐忑地站定在三人面前时，便是这韩长老像问诊般伸出了两根手指，搭在她的手腕上，旋即拈须微笑似是十分满意，而她高悬的一颗心也终于落了回去——
身为甄氏长房嫡女，她自然值得最好的。若测出来是个没有仙资的凡胎，岂不教人笑话。甄元娘俯瞰着脚下纵横的田垄和缩成了点的村落，眉宇间显出几分得色，看上去倒和周围的孩子一样了。
“诶？”身旁的女童忽然发出细小的惊呼，甄元娘循着她的视线看去，正瞧见一只翠羽朱喙的飞鸟穿云而来，停在韩长老的腕上。那翠鸟扑簌两下翅膀，竟倏地化作了纸鹤落入他的掌心。韩长老展开翠底红线的花笺读罢，大笑道：“好！好！好！”
立在船头的老叟满面红光，像是突然年轻了十岁。
……
谢燕堂打了个呵欠，在乾坤袋里摸索了一阵，掏出枚日前从荡雁峰领回的任务玉简丢在了桌上。任务很是简单，只需花几日功夫指引开春新入门墙的弟子。拜月宗每隔六年广开山门招徒，在燕国境内甄选七到十岁身具灵窍的幼童。
屈指算来，从燕堂这具色身拜入宗门，到而今也有十二年了。当年燕堂搬进院子时置下的木椅就在桌边，如今扶手落了漆，却因为经久的摩挲呈现出光亮的桐黄。
椅子还是那把椅子，坐在椅子上的人，内里早已换了芯子。
谢燕堂在料峭的春风中微微偏过头，窗外沿墙而栽的金盏开出荼白的花朵，鹅黄的符鸟在花梢上收拢翅膀，唱着歌。
“练气期五层……”她喃喃自语道，“有着落了。”
起身摘下纸鹤，谢燕堂拆开看了一会儿，从袖中取出柄九寸十六档的折扇。
沉香木制成扇骨，油线纹路颇似江河奔流。牛角钉挂着蜜结迦南的扇坠，雕作鱼跃龙门的式样。不同于几天前刚经手时的样子，此时京元纸的扇面上，红梅仿佛活了过来，寥寥数枝或荼蘼盛放，或解落枝头，暗香浮动，占尽风情。
谢燕堂盯着扇面摩挲了下眼尾，她总觉得还缺些什么。是什么呢……她眯起眼睛，打量着谢了花后枯干的枝杈，半晌，忽然起手掐诀点了上去。
指尖落处，空落落的梅枝上绽出了新芽。
“四四十六道禁制——”她屈指弹了下扇面，震落枝梢的积雪，轻笑道，“成了。”
一炷香后，谢燕堂站在伏宣那三进院子的抄手游廊下，仰面递出了折扇：“才薄智浅，现下只能到这般程度了。”伏宣撒开扇面端详了片刻，垂眸笑道：“莫要自谦，已是很好了。”说着从怀里掏出只玉瓶：“给，你的黄鹤丹。”
谢燕堂接过玉瓶单手抛了抛，又拔去瓶塞嗅了一下，心底便有了数，脸上也跟着绽出笑来：“实在多谢！”伏宣摆摆手，织着三爻卦的袖角划出流畅的弧度：“客气。昨日得了些罗浮月的春茶，要不要尝尝？”
话音落时恰有一只衔泥的金腰燕擦着瓦当飞过，春光正盛，谢燕堂有些意动，索性点着头坐在了阑干上。等了小会儿，便见伏宣端着把覆斗式的紫砂壶和一碟蟹壳黄从屋里出来。谢燕堂拈起一块叼住，双手捧着伏宣递来的茶盏，茶水的热度缓缓透入掌心，坐在风中倒不觉得冷了。
“回去后得闭关好一阵了。”谢燕堂啜了口茶，迎着日光惬意地眯起了眼睛。
伏宣托着茶盏倚在阑干旁的廊柱上，闻言望了她一眼：“我原就想问你，缘何炼这千年的黄鹤丹？温养经脉的话，寻常年份已然足够。莫非那次的伤至今未好？”
谢燕堂顿了顿，将嘴里那半块蟹壳黄细细咽下后才道：“经脉损得厉害，市面上的黄鹤丹已无甚效果，否则也不至于……”语声渐低，她岔开了话题，“你可有詹宁的消息？好久不曾见到她了。”
“詹宁？”伏宣挑着眉现出些思索的神色，“她见天往宗外跑，许是在罗浮山捕灵兽吧……”他忽然住了口，抬眼往东北方望去。谢燕堂亦若有所感，顺着他的目光站起身来，袖手远眺。
那个方向，是坠星坡。
不过几弹指的功夫，东北方的天边就生出模糊的气旋，瞧着与龙吸水很有几分相似,这是天地灵气被大幅抽取时才有的征兆。
“……外门麽？”谢燕堂看了片刻便收回了目光，重新坐下道，“看来要在你这儿多叨扰一会儿了。”伏宣提壶续了杯茶，应道：“无妨。只是他人筑基时旁观能多些体悟，你不去倒有些可惜。”“我就不去凑这个热闹了。”谢燕堂笑着摇摇头，端起茶盏，却望着院子里一株抽芽的花树出了神。
两个时辰后，坠星坡上空的气旋逐渐消散。伏宣伸手一招，鹅黄的符鸟穿过院墙的禁制飞落在指尖，他展开纸鹤垂眸扫了两眼，不带任何情绪道：“韩千山筑基了。”
……
申时末，飞舟落下了云头。
原先隔着云气看不真切的亭台楼阁此时尽数清晰起来，琉璃瓦，金风铎，三层台基，九路门钉，直教船上那一众幼童兴奋得睁大了眼。
甄元娘借着往前挪步的机会，松泛了下久站而酸麻的双腿，心里暗暗吃惊于这堪比皇宫的建制。不过面上并未显出来，见着飞舟着地，还不慌不忙地伸出手扶住了阑干。脚下一阵轻微的震动，飞舟便停稳了。
甫一落地，舟头的韩长老就侧过身向那两个执事弟子吩咐了几句，旋即一展袍袖，御风而起，竟是直接飞走了，引得下了船的小弟子又惊奇欣羡了一回。
这时，执事弟子中较年长的那个开了口道：“师弟，你先领着人去内门。”待那年轻些的点头领着两个幼童离开后，又转过身面向着余下的孩子朗声道：“唱了名的往前一步，会有外门的师兄师姐指引汝等熟悉宗门。”
甄元娘听得内门、外门两个词有些疑惑，微微蹙了眉，却不好发问。等唱到了自己的名字，她朝前走了几步，抬头便瞧见个穿道袍的女子带笑步来，端的是明艳姝丽，偏气质清冷出尘，当真似姑射神人一般。
下意识地挺直了脊背，甄元娘微扬着下巴浅笑道：“幸会，小女甄氏元娘。”
谢燕堂含笑垂眸，看着面前仅到她腰间的女童。她自然不曾错过女孩吐出甄氏二字时眉宇间的倨傲。不过她只是笑了笑，温声道：“我姓燕，单名一个堂字，你唤我燕师姐便好。”然后望进了女孩的双眼。
这种眼神，她一度非常熟悉。
因为两百多年前，她曾在镜子里看到过。
同样的，不谙世事又自诩老成。那是从未历经坎坷，无忧无虑的孩子的眼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