圆月一寸寸爬上了树梢。
清冷的月芒披散而下,将映月三叠泉旁的矮林浸润出朦胧的色泽。
谢红鲤倚坐在一株稍高的树上,手肘搭着膝盖,饶有兴致地隔着枝叶望向树下的一对男女。那对男女穿着拜月宗内门弟子的统一装束,半盏茶前来到此处,站定后也不言语,只满脸通红地望着眼前景致发呆。
“赵大哥,你……你叫我来是作什么?”女子不胜娇羞地低下头去,两颊飞红,却又偷偷拿眼觑着身边的男子。
“我听说在映月三叠泉……约定的道侣会结永世之好。”男子半转了身,凝视着平日里摆在心尖上的人儿,眼底像是藏了一汪月光。大概是因为太过紧张,连情话都说得断断续续,“婉儿,我这人不太会说话,也不知道怎样才能……才能让你答应。但是,不试试总是不甘心……”男子的话忽的顿住,然后像是下了极大的决心一字一顿道:“婉儿,我心慕你。”
女子闻言,红晕直漫到耳尖。
她将手中的衣摆又揪紧了几分,喃喃道:“你……你可是真的喜欢我?”
“我只愿……”男子深吸一口气,郑重地吐出了誓言,“我只愿与你并肩长生大道。”然后缓缓俯身吻在了那女子的眉心,尾音便消失在了他的唇间。
月影三叠,如花美眷,眼前之景自是赏心悦目,谢红鲤却蓦然间淡了神色。
她从身旁探出的枝条上拽下片半枯的叶子,纤白的指尖微一用力,叶片便被碾成了齑粉从指缝间簌簌地落下来。粉尘落至她身周小半丈处的地方,却默无声息地消失了。细细看去,那里有一朵几不可察的,酒盅大小的赤色莲花。
谢红鲤望着那朵莲花,思绪便不可抑制地,回溯到她渺不可追的过去。
那时,她刚刚在那个人的启发下摸索出禁制的三昧,于禁制一道上小成,她便出关要将这好消息与他分享。待到被那人问及,才想起还未给推演出的九道禁制命名。
她不过垂首想了几息,便有了答案。
她的道号是红鲤,而他道号青莲。
青莲红鲤,共结连理。
那时,他们是人人艳羡的一对道侣。她从两人道号中各取了一字,将那九道禁制命名为彤莲九禁。谢红鲤还记得,她定下这名字的时候,阳光在那人的发梢上起舞,模糊了他眉宇间逼人的贵气。那人缓缓倾身与她额头相抵,笑着说:“长生大道,与汝并行。”
她当时只觉得有股暖流在四肢百骸里奔行,暖得她落下泪来。
可她忘了,誓之一字,言出必折。
……
树上攀枝折叶的动静并未惊扰到树下执手互诉衷情的男女。
谢红鲤早前决定在映月三叠泉旁安顿时就设好了禁制。彤莲九禁虽只九道,其上却有八十一种变幻,隐蔽消音的手段自然也包括在其中。
她今日采集了一天的锦乡草,直到黄昏时才算采够了玉简上交代的数量。夜晚罗浮山脉妖兽横行,她便索性留在映月三叠泉旁过夜,顺便见识下月影三叠的奇景,不承想竟碰上了来此约定终身的情侣。
此刻离子夜还有小半个时辰,潭中已倒映出三个微微相叠的月影,在水波中皱着,漾出晕黄的微光。晚风一动,泉边的树木便哗哗作响,水中的月影也摇碎开去。
她的世界一瞬间只余下风声,叶声和树下依偎的男女温存的话语声,极静,极美。
谢红鲤掬了一泓月光在掌中,却骤然顿住了身形。
不对!
她终于知道自己漏掉了什么——林中鸟兽齐喑,竟都不见了踪影。
谢红鲤立时端正了身姿,正待散出神识探查一二,心中就是一动。她抬眼往西方望去,神色冷凝。那里有两道流光正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破空而来。
那是金丹真人的遁光。
她只来得及往身上拍一张敛息符,那两道遁光便相继落了下来。
等到那遁光散去,谢红鲤看清来人,微微松了口气。来者有二,其一为骑鹿而来,仙风道骨的老者,须发皆白,着青色道袍,落地时一挥手中拂尘,收了身下坐骑。另一位则是高冠博带,披暗金鹤氅的中年男子,面容俊朗,眉宇间却隐现凄苦之色。按照燕堂的记忆,这中年男子便是只能在宗门大典上见着的宗主秋蝉真人了。
既然是拜月宗的宗主,想来她这个拜月宗外门弟子就算被发现也是无碍的……吧?
谢红鲤这般想着,就垂眸看向了树下的那对男女,却见那两人早已被金丹修士的威势压迫得跪趴在地上,身形极是狼狈,眼里涌动着无法掩饰的惧怕惊惶。
“持盈道友,你四年前起卦算出的日子可有差错?怎的这三个月影并未完全交叠?”秋蝉真人望了潭中月影一会儿,皱眉问道。
那唤作持盈的老者闻言,捻了捻胸前的三缕长须笑道:“秋蝉道友怎的这般心急,此时还未到子时,你且再等等看。”说罢环顾四周,扫视间似是有意无意地往谢红鲤藏身的大树瞥了一眼。
谢红鲤便是一惊。
方才她竟有种被这老者看破的错觉。这彤莲九禁以她目前的修为施展,只对练气期和寻常筑基修士有效,对上筑基巅峰修士就力有未逮,更遑论金丹真人了。若非她先前打出了一张隔绝神识探查的敛息符——
谢红鲤忽的睁大了眼,冷汗霎时浸透了衣衫。该死的,她差点忘了,身上这张还是四年前简尚送的劣等货色,只能坚持十息的时间,使用者还不能移动身形。
而眼下,离十息的时限已不远了。
决不能被发现。若是一开始就和树下的男女一样被看到也就罢了,只会被当做来映月三叠泉捕猎的拜月宗弟子。可她已藏身禁制之中,再露出气息教人发觉怕真是解释不清了。谢红鲤微眯双眼,缓了缓额上冷汗落入眼睛的干涩。
还有三息。
谢红鲤此时脑海一片空白,只余下胸腔中一颗心脏愈跳愈急,怦怦,怦怦,渐渐连成一片,奏出冰冷的颤音。还有两息。她茫然地睁着眼,一眨不眨地盯着那两个金丹修士,好像这般就能缓解她紧张到极点的情绪,推迟那最后一息的到来。
怎么办?
还有一息。谢红鲤绝望地闭上了眼。
四周忽然间响起了蝉鸣。
细碎而凉薄的光片从月色中析出,彼此摩擦碰撞,振颤出高亢的声响。这一片静谧的小树林仿佛顷刻间回到了仲夏,无数只夏蝉张着翅膀藏在叶底嘶唱。
“可惜了。”在这渐起的蝉嘒声中,只听得一句低低的叹息,“事不可泄,今日留汝等不得。轮回去吧!”暗金的袍袖挥过,冷凝的月光便像是狂风卷挟的雪霰,向着谢红鲤所在的矮树铺天盖地而去。树下的那对男女正被金丹修士的威压迫得无法动弹,此时听闻秋蝉真人所言,心知不妙,必死之境下竟生出了挣扎的气力,纷纷连滚带爬地快速往后挪去。
然而再快,也快不过月光。
眼见着清辉扑面照来,千钧一发之际,男子陡然拽过身边女子挡在身前。
那唤作婉儿的女子不可置信地睁大了眼。她只来得及转头望一眼身后,瞳孔便涣散开来。
她黯淡下去的双眼里,倒映出片刻前还与她海誓山盟的男子。
他披了满身的月光。
蝉鸣清亮,直如裂帛。劫后余生的男子刚刚松了口气,他的衣襟上,那薄如蝉翼的月光便轻轻飘了起来,锲入了他的眉心。
蝉鸣更响了。
【长生观讲堂】
持盈,持而盈之不如其己,出自老子《道德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