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禾的马车在官道上一停,几百里外的杨雪笙心里咯噔一下,突然睁开眼睛,正眼打量站他面前打着请示旗号的准州将李盘。这个俊朗消瘦的年轻人大概三十多岁,眉宇中透出一股勃发的英气,而这股英气太过逼人,仅从形象上看,接任州将似乎比协助处理文书参谋政事更加合适。杨雪笙讨厌他这股英气,有种咄咄逼人的模样,哪怕从恭敬的态度上看,已经够尊敬杨雪笙了。而且杨雪笙可以从年龄上判断,他属于少壮派,之前他默默无闻,而今杨雪笙也难得去查对方的资历、籍贯,更是无心查的,焦头烂额之中,议和完成也再无出仕打算,谁去关注太子监国怎么安插人手?
倒是这请教烦人。
而请教的这个问题,完全是皇帝的家事。
他轻声问:“什么请教不请教呀。客气了,当不起请教二字。老夫倒是得要请教李将军一二,拦截皇女归夏,是太子监国的意思,你自己的意思?还是要强加给我,告诉别人是我的意思?”
他没称呼公主,本身就若有所指,而言辞极为锋利,李盘不由愣了一下。
这句话太难回答,远出他的意料。
他斟酌半天,这才慢吞吞地说:“这是百姓的意思,也是我的意思,公主终是天家骨肉,正值皇帝老病,故而备州军民力挽,留公主于吾皇膝下,不至于受那风霜之苦,想必也为太子监国全了孝道。”
杨雪笙哦了一声,笑道:“是这样呀。那全了孝道,又苦了谁呢?夫妻不得相见,儿子无法受父亲教导,隔界河而望,魂牵梦绕。你说如果是你的妻子儿女,你会不会因而心里不满呢?你心里要是不满,你摔摔杯子,夜里破口大骂一二,可如果是番邦可汗,他又会干什么呢?”
李盘带着一丝戏谑,躬身回道:“大人怕呀?”
陶坎自旁起身,忍不住喝道:“无礼。”
杨雪笙摆了摆手,哂笑一下,淡淡地说:“就算怕吧。你要干的事情,你去干,别拉扯人。”
李盘振振有辞:“这是为君父全骨血。”
陶坎忍不住道:“那又是谁放公主离京的?没有上命,她出得了长月吗?”
李盘没有吭声。
他似乎有什么想说,却没说。
杨雪笙带着怪罪白了陶坎一眼,回过头,仍是绵里藏针地追问李盘:“是皇帝。是她的父亲,让她这个时候走的吧。为什么要让她这个时候走,而不是留在身边尽孝呢?李将军何以教我?”
李盘又回答不上来,只好说:“大概有人上了谗言吧。”
杨雪笙反问:“你说朝廷有奸臣,对吗?里通外国?那好,你上书太子监国,把人给找出来。不找出来太危险,要找。”他又一转头,哎了一声说:“不对。这么说,岂不是再说,万岁老迈,给糊涂了?”
李盘受不了他这种回答方式,大声说:“先生何不直言?李某诚心请教。”
杨雪笙呵呵冷笑:“直言?皇帝要么糊涂啦。要么必有用意。什么用意呢?打打合合这种军国手段,将军不知吗?我们既然战场上占了便宜,想不让人讨还回来,那不得去哄人家吗?去哄人家,你去哄吗?你和东夏王说得着吗?要不,你去,自荐枕席,晚上给说说悄悄话,反正你有办法。”
李盘一下满脸通红,张皇四顾,怒色外露,却又连忙忍住。
杨雪笙又笑:“即是请教,可能明白老夫在说什么?放回公主,这是国策。我不知道你有几分为君父全恩义的孝心。你自荐枕席,东夏王也看不上你,他不好男色,朝廷和东夏之间,需要有人劝架。”
他又说:“再说,放回公主,老丈人打女婿,自家的事,道义上亏点,无可指摘。你懂吗?”
陶坎一直处于沉默,这时插言:“战死北平原的将士没有虚报。你可以看不起我们这些将领,你不能看不起死去的烈士,如果东夏王那么好相与,他也不会几百部曲起家,十余年后,控弦数十万,纵横大漠。诸将忍辱负重,靠偷袭占了一下上风,你若因此自鸣得意,将来怎么主政州军?”
李盘连忙点头说:“先公教训得是。”
杨雪笙叹气,说:“请你转告太子监国,他的主张,我杨雪笙不阻挠,任其自便……备州军民真留得住,那就留了,留不住,我也不会搭一回手,皇帝的国策,怎能是我们这些臣下妄加干涉的呢?”
李盘憋屈地抱拳告辞,说:“那好吧。大人的话,我会转告的。”
他一走,陶坎就苦笑着给杨雪笙说:“先生太不给他面子了,你也不怕他记恨?”
杨雪笙想也不想就说:“怎么给他面子,他跑来请教,就是想让我背黑锅。这黑锅能背吗?安置东夏民户,他搅弄,又能冒出念头,不让公主回东夏。我为啥用皇女,皇女出奔,死于界碑,引发二国恶战,这是青史上可借鉴的。他李盘自己也不想想,自己是什么货色,就能替皇家做主。”他说:“备州民众是在闹,闹给谁,他以为他们撩拨一下,就闹给东夏人了。实际上呢,还是闹的自己。如果东夏所谓的侨民不能安置,议和作废,他狄阿鸟即便不想打,他就不管啦?人马一调回来,大兵一压境,百姓不恐慌?百姓闹,那是闹给官府看,那是百姓不满意,那是看了嫉妒,他们不怕东夏呀,他们怎么不等东夏人迁过去了再闹,直接找人家斗?就像自家子女没吃好饭,看着人家的孩子大米白面,给父母嚷嚷。他还真当是民意了。”
陶坎点了点头。
杨雪笙说:“物价飞涨也是诱因。太子监国和东夏王年纪相当,有争锋相对的想法,很正常,最强大的两个国家,两个国君,都是雄心勃勃,不擦点火花,没有争强好胜之心,也不可能。但是你身为臣子,自己却克制不住,推波助澜,却就不对了吧。你看不到物价飞涨?你看不到庄园遍地,赋税减少?”
他叹道:“熊熙来。聪明人。官不愿做。冯山虢,聪明人,疯了。田云是吧。不知所踪。这都为什么呀?”
陶坎说:“田云我正在找。这个人很重要。他是东夏王武学的学政官,一定得把他请到长月去,为我们的将军仔细讲解东夏的军事情况。王镇恶不开口,投降时答应了他,但这个田云呢?”
杨雪笙摆了摆手。
过了一会儿,他又说:“希望公主能够顺利出境,到保郡了,也不远了,东夏出兵接应都可以。”他反问:“如果东夏真的出兵接应,你怎么办?”
陶坎犹豫了一下说:“请教先生。”
杨雪笙说:“打仗。光打不吭声。该让人走还让人走。”
叹气的成了陶坎。
杨雪笙又笑了,说:“只要李盘不直接下令,只要请愿的人不造反,却是一见到公主就都懵了。一个弱女子,带着一个孩子回家,谁将不满发泄去?何况一个是公主和一个是王孙,他们也能敢呀。”
杨雪笙所料一点都不假。
保郡官道。
其实李虎一看到车马外围的将士,就已经放心了。
这里头好几百的靖康御林军,数十名东夏彪果,好几百人,谁敢怎么样,谁能怎么样?
秦禾听到了吵吵闹闹的声音。
她掀开车帘,问:“都是什么人呀?”
身边的人便告诉她说:“是一些百姓,不知何事吵吵闹闹?”
秦禾想了一下,要求说:“那就别拦他们,他们一定是有话要与我讲,让他们过来好了。”说着,说着,她就抱了秦阿晟下车,侍女先下来把她扶助,她便一身素颜,抱着孩子,站到了众人面前。
这是一个意外,在很多人看来,包括陈天一。
陈天一来送她,他母亲安排的,要送的礼物,他都没敢带,因为有怨的是士林,他怕大车小车的礼物送去,坏了声名,此时虽然下去了,却是没想到秦禾没有掉头绕路,下了车,直面这些百姓和学生。
这在靖康是不可思议的。
但在东夏,东夏王自己都有教无类,嘴里说着见人太累,却喜欢在出行时出来跟百姓说话,挥挥手,接受欢呼……家里也深受影响,觉得百姓有话给你讲,你下来听他们讲就行了,秦禾早不是当年的秦禾,更不会害怕一大堆乱民,就给下车了。骑士们也纷纷下马,拱卫出来一片空地。
陈天一还没上去拜见,周遭就有人簇拥,他们反倒是紧张,互相提醒:“是公主。公主下车了。”
狄阿晟在母亲怀里抬头,到处乱看,突然大叫一声:“阿妈。我看见阿虎阿哥了。”秦禾信才怪,觉得他又想骗人,到处跑,没好气地说:“你看错了。”
李虎却吓了一跳。
他没想到自己阿弟的眼这么尖。
狄阿晟仰天就闹,憋着嘴唇咧咧:“阿虎。我不喜欢捉迷藏,你快出来。”他啊啊就是尖叫,又蹬腿,又挥舞胳膊。
分明是个不懂事的顽童在闹他娘。
秦禾二话不说,放下来,摁上就揍。
这什么、什么呀。
一群要说两句气话的人,步骤全被打乱了……鼓起勇气上来的几个学生,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狄阿晟还在大闹,秦禾又没办法,她本来就管不住孩子,只好一手摁着狄阿晟的脑袋,一手捉着他后领,免得他一阵跑,不然,待会儿将士们,还有自己,还得把这淘气小孩逮回马车,而为了不忽视站在面前请愿的人,就这样问:“你们有什么要给我说吗?”
有人说了:“公主殿下,我们就是想问问你,你到底是向着东夏,还是想着朝廷?”
秦禾迟疑了一下,她虽然出身公主,其实没有多少机锋心计,张口就问:“你们怎么这么问?不都一样吗?”
有人太靠前了,郡里的兵丁不等鱼鳞军有啥动作,就横枪推他们回去。
人群讨论一样乱嚷。
又有人的声音因为高亢冒出来,大声说:“你为什么还要回东夏?都打仗了,你为什么还要回东夏?”
这跟狄阿晟口气差不多。
秦禾苦笑了,笑着笑着,涩涩的眼泪就下来,眼睛变红。
人因而沉默。
她轻声说:“我夫君在东夏,我不回东夏,我去哪呀?”
她哽咽说:“一回来,就不断有人劝我改嫁,一说走,一路上都有风声,说要把我留在朝廷,我不知道这是什么意思。我不改嫁,那是我爱我夫君,我要回去,那是我害怕他会发疯。我不想让你们打仗。咱们本来就是一家人。为什么要打仗呀。你们死了,我难过,东夏的百姓死了,我也难过……我也不知道这么说对不对,我也不知道我下了马车,站在你们面前对不对,能教我的人都不在我身边,只是想到我夫君曾在武县捉住我的时候说,这天下的百姓是你家的鹿呀,你不在意他们,就会失去,他逮着我去看那些惨死的平民,我就一下晕了。虽然是晕了,但我觉得他说的好有道理,现在他拥有了东夏,也没有丢弃这些道理,日日都在为东夏的百姓操劳,一想起这些,我就连忙下车了,害怕你们觉得我轻视你们,不想听你们要给我说什么——可你们也要想,你们让一个出嫁的女子不回自己的家,你们让她去哪?”
百姓、学生一时鸦雀无声。
本来有人要提东夏人搬迁带来的烦恼,这一刻,你还认为你的烦恼来自于人家那儿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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