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简牧自问不是禽兽,做不出这种身份上极大的转变。晓涵跟她同年啊,自己的大儿媳可还是她的表姐。路家也是皇亲啊,在东朝丰城的一众贵女之中,宝珠的身份上,也是排在前面的。她应该有更好的选择,而不是一生都陪伴在这个迟暮的老人身边。
江简牧在想,既然是圣旨赐婚,那么久没有和离的可能了。他会给予宝珠最好的物质生活,让她在江府的后院有足够的权利,照顾女儿一样的照着她,尽管这样一来,就剥夺了她做母亲的权利。但是这却是那时江简牧想到的最好的对待方法了。这样不管是对宝珠,对路闵歙的这个多年的老友,还是对他自己,都是最好的。
那天在智伟斋,店里的伙计说是柔嘉郡主来了。那一刻,在后堂的江简牧,想到的竟然是逃。若不是下面还站着等着的掌柜,只怕他当真做得出来。后来,他也没想明白,为什么他会害怕见面,想逃走。只是一个女子,他征战沙场都半生了,怎么就没有面对的勇气的。
他快地对完账本,准备离开时。偏偏在那个时候,生了事端。当时,在看到那个蔡府的家丁扑向宝珠时,那女子绝望的闭上了眼睛,身体已经先于头脑做出了反应。他踹飞了那个家丁,同时带离了就要摔倒的宝珠。
他可以清晰的感觉到怀中的女子,那一刻身体的僵硬,绝望,无助。蓦然的,他心里痛了一下,只是这感觉被他忽略了过去。宝珠得救后,他可以猜出那没出的口的称呼,那是世伯二字。然后就是耀裕和她身边的丫鬟扑了过来,问她有没有受伤之类的。江简牧不自在的握了握背在身后的双手,他竟然有些留恋那温暖的感觉,一个称他为世伯的女子的温暖。
在婺源酒楼,看她吃着糕点的样子,那是一种满足。江简牧突然觉得,如果日后就这样看着宝珠的满足神情,看着她在自己面前露出开心的笑容,也是一件美事。江简牧被自己的突然出现的想法吓了一跳,可是嘴里的语言不可控制的出来了。
“如果你不嫌我老的话,不嫌我足以做你的父亲,不嫌我儿女一堆,你可以试着接受我吗?”
话一出口,江简牧就知道坏了。宝珠一定会认为他是为老不尊的,认为他无耻下流的。他忐忑了,他害怕看到面前女子眼中的鄙夷之色。包间里寂静无声,只听得到两个人的呼吸声,时间仿佛静止了。江简牧那一刻是彷徨的,他坐立不安了。他想开口说些什么,解释些什么,可是他突然觉得这个时候什么语言都是苍白无力的。最终,他颓然喟叹,放弃了。
“好。”宝珠轻启樱唇。
震惊,江简牧不相信他听到的,目光定格在宝珠脸上。想从她脸上看出后悔犹疑的神色,但是没有,她只是很平静地看着他。
那时他突然觉得心跳的不真实,宝珠说的是好。只是在看到面前女子那平静无波,一汪深潭似的眼睛时,他顿时清醒了。他似乎懂了那一个好字的含义了。宝珠的一生都将在江府的后院度过,不管她内心怎么想的,也只能接受他不是吗?起码接受了,她的日子不会太难过。
从那之后,江简牧开始是不是往路府送东西,当然不是以他的名义,而是以大儿媳的名义。直到有一天,送东西的小厮带回来一盒糕点,小厮还清楚明白的告诉江简牧,是柔嘉郡主给他的,不是给大少奶奶的。
那一刻,他才知道自己犯了一个多愚蠢的错误。沛萱和宝珠是表姐妹,从小可以说一起长大,彼此是相当熟悉的。那时,他老脸不禁一红,那个女子,一定早就知道了,还躲在一旁偷偷看他的笑话。
他不明白,为什么人到中年的他,还会有着毛头小伙子的激情?会为是否收到宝珠的回礼而惴惴不安?会盼着想着的?
他有过女人,甚至年轻时,在原配云氏身上,都没有这样的情感。在他最宠爱的小妾身上,也不曾试过这样的情感。
于是为了证明自己,他去了小妾的院子。只是最后落荒而逃,他总觉得那张平静无波的眸子在眼前晃荡,让他有着罪恶感。江简牧不得不承认,莫名的,在他自己都没有察觉时,在内心的一个小角落,缺失了。
那一天,是灰色的,暗淡无光的。在祭奠了那些袍泽,他无处可去,只是漫无目的的走着。不知不觉中,来到了宝珠小住的庄子,询问了庄子上的下人,他就来到这一片樱花林。
樱花林中,漫天飞舞的樱花,伴随了翩翩起舞的女子。风轻轻的吹过,撩起她的长裙,黑缓缓的晃动着,一片片粉红近乎莹白色的樱花瓣,从树梢飘落,在她的身畔曼妙的飞舞。风将她的长吹起,轻轻的掠过粉白的脸颊,和着飘落的樱花,在空中飘扬着。她唇边的微笑,在阳光里宛若天使的翅膀般透明…
江简牧才知晓,原来自己潜意识中,最想见的还是宝珠的,不然也不会来到了这里。他轻步走进樱花林,还示意她的丫鬟不要出声,就怕打扰了那翩翩起舞的精灵。
宝珠张开双臂,在享受着这自然的气息。在睁开眼睛时,看到了他,脸上就迅布满了红云。江简牧见到这样的宝珠,突然阴沉的心情好了起来。他告诉她是怎么来到这里的,又是为什么会来这里。
在她开口邀请他在庄子上晚饭,他同意了。然后他请求她再跳上一曲,宝珠似乎知道了他的今天的心情,同意了。他吹奏了一曲《春晓吟》,与今天的心情完全不搭边的。他想,宝珠听出来了,可是她没要说什么,一直跳到他的曲子结束之时。江简牧是感激的,这样很好。
那天回到府邸,打开了宝珠为他准备的食盒。看着那一碟碟的精致糕点,他有点舍不得吃了。虽然不是她亲手做的,可是他还是欢喜的紧。云氏是云家的嫡女,规矩礼仪是挑不出半点错的,也给他纳了妾室,可是就因为太规范了,让他觉得不是在跟人过日子,而是规矩礼仪过日子。
沛萱过来询问送到路府的信物,还有些什么是要增减的。江简牧就想到了那个镯子,于是就加了进去。他觉得,只有那样的镯子才配得上信物,才不算辱没了。
路府的回礼也很快就到了,在一大堆的礼物中,江简牧一眼就看到了那个不起眼的黑盒子。打开看了之后,他笑了,就知道那个女子的个性,一支很普通的簪,只是江简牧觉得很特别,一种说不上来的感觉。簪的材质是翡翠,可是看着又不是普通的翡翠,以他的眼里,竟然没有看出来。
祥王府事件生后,丰城三品之上的官眷,受伤的,死亡的都有。消息传来时,他得知自家和路家的女眷只是受了点轻伤,他还在欣慰时,白铭吞吞吐吐告诉他一个不幸的事实。他不敢相信自己所听到,他想立即就去看宝珠,可是走到门外有停下脚步。
容颜对一个女子来说,何其重要的。他不想看到那女子绝望无助,了无生机的眼神,尽管白铭说宝珠一直很平静,没有半点不正常的。
于是他动用了人力物力财力,将上古流下的丹方制作出来。容颜丹江府只有半颗,还是祖上传下了。只因其药材都是难得一见的,一直也没有多存。就是江府保存的这半颗,还是当年的一位祖辈,为了心爱的妻子,凑齐材料做的。那位祖辈,在江家的历史上,是出名的痴情。容颜丹残破的丹方,就是他给补齐的,并且最终治愈了他的妻子。
晓涵回府后,顾不上自己身上的伤,求她一定要坚持婚事的。晓涵自从圣旨下来,就一直抵触的,都已经很久没有给过他这个父亲好脸色了。这回竟然请求他,不要取消婚事。原来宝珠的毁容,还有一个原因,就是晓涵的。
晓涵甚至跟他说,只要江府的一座院落,让宝珠安静的生活。以后,她会养着宝珠的,只要父亲同意娶宝珠过门。若是父亲不肯娶宝珠,那么宝珠就只有青灯古佛一条路了,也没有人会娶敢娶宝珠的。
江简牧不知道晓涵和宝珠在王府经历什么,让这个女儿的态度来了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只是卑微的请求着他这个父亲,全然不顾身上的伤了。那一刻,江简牧在欣慰之余,也有点生气的,难道他就是个在乎容颜的肤浅之人?
在将容颜丹给宝珠送去没两天,他得知了玉婷公主的儿子,严平枫在星远峰采摘奇寒莲花受伤的事,那是他才知道,宝珠的身边,原来还有着这样的一位青梅竹马的。他突然觉得,自己先前所做的,是错误的。甚至于,他都开始同情宝珠了。奢望,原本以为努力踮起脚尖,伸伸手就能够到的,现如今,是那么的遥不可及啊。
世上的事,不是说放下就能放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