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隋大业九年(公元六一三年)三月二十九日。
漫天阴沉幽暗,四野烟雨迷蒙,云遮雾罩,死气沉沉。
并州(今太原)留守府上,李渊满心愁苦,自清晨起,一直默坐后堂,一杯复一杯,独自饮着闷酒。堂中有如深山密林中无人光顾的坟场,除了窗外不时传来的雨滴声,一片死寂,令人感觉呼吸困难,憋闷得难以忍受。虽然是上等美酒,他却无法品出其中的甘醇滋味来,只管狂喝猛饮。他的思绪也随着酒精的一步步刺激而越发活跃——荣耀、悲壮、欣喜、彷徨……一幕接一幕,交替变幻,不断涌上心头。
李渊啊,看来你是真的老了?当年那位虎穴敢闯、龙潭敢入的毛头后生哪去了?!
那是多么令人惊羡的一幕——两军对垒,面对前方一字排开的吐谷浑大军,一位毛头后生,一条刚满十六岁的初生牛犊,不等主将高颎发令,即鲁莽地张弓搭箭,一马独出。随着一声惊天巨喝,拌和着“嗖嗖嗖”接连二十七响,敌阵门旗下二十七名耀武扬威的骁兵悍将,还没有明白是怎么回事,甚至来不及哼出一声,就一个接一个应声落马!
魔鬼!魔鬼!伴随着一片恐惧的惊叫声,眨眼之间,虎狼之师已成惊弓群鸟,来得凶猛,逃得惊慌!来如鼓浪风,去似丧家犬!
二十七箭惊敌胆!区区二十七箭,居然在短短一瞬间决定了一场战争的胜负,造就了一个史无前例的神话!箭法之精准,速度之惊人,曾经使多少人为之倾倒!
还是那位毛头后生,在定州总管、柱国大将军窦毅为爱女比武招亲的较技场上,艺压群雄,百步之外连发两箭,精准地射穿“孔雀”双眼,喜携美人归!
金戈铁马,快意恩仇!卫青如何?霍去病如何?我李渊的当年,比他们逊色吗?!
李渊字叔德,陇西成纪(今甘肃秦安县东)人,生于大周天和元年。他天生风流倜傥,仪表出众,相传其身生三乳,绝非常人可比。
李渊家势显赫,正儿八经一世袭贵族——晋朝末年,他的七世先祖李暠在秦、凉(今甘肃天水与武威一带)地区割据一方,自称凉武昭王。以后,李氏子孙代代在北魏、西魏等朝出任高官。李渊的父亲李昞,更是与隋文帝杨坚互为连襟(李昞夫人独孤氏与独孤皇后是同胞姊妹),曾同在北周朝为官,交往十分密切。杨坚篡位称帝后,李昞被封为唐国公,安州总管,柱国大将军。李昞去世后,李渊以长子身份继承了父亲的唐国公爵位,百事顺心,无论从哪种角度分析,都堪称春风得意。
二十七箭退敌,两箭夺娇妻,两回传奇,两段佳话!文帝听说后,对这位姨外甥更是大加赞赏——好小子,这才配做我帝王家的亲戚呢!赞后,他令人宣李渊前来,御口亲封其为千牛备身,即文帝身边的带刀侍卫。
从此以后,李渊越发志得意满,步步高升,二十二岁出任淮州郡守,后来改任陇州郡守。那一年,岐州大旱,文帝又毫不犹豫地封他为宣抚大臣,代表朝廷前往该州赈济灾民。隋军大举进攻陈国时,他尽管年纪轻,经历浅,文帝还是委以重任,令他总督三军粮草……
看看,如此一位才能出众且深受皇帝信任的小伙子,前程无可限量,还有什么值得忧虑的?
可惜,命运偏偏捉弄人,总爱无缘无故弄出些意外是非来,使你哭也不是,笑也不能——有一夜,文帝做了一个怪梦,梦中看到长安城头长出一棵参天大树,满树枝繁叶茂,果实累累,不一刻,又见平地洪水滔滔,波涛滚滚,一瞬间猛涨到城楼。
文帝身为皇帝,天下至高无上第一人,对生命比一般人自然更加珍惜,突然遭遇那种前所未有的大洪水围困,内心的惊慌程度可想而知,以至吓得大叫一声,梦也跟着醒了。事后,他回想梦中光景,心有余悸,认定此梦绝非吉兆。第二天,他神思恍惚地上过早朝,就心急火燎将深通阴阳八卦的右庶子张衡留下,令其认真推测、诠释。
张衡领旨后,神情异常庄重,双眼半睁半闭,板下指头掐算良久,才猛然一声惊叫:此梦果然有几分蹊跷!
文帝一急,慌忙追问缘故。
张衡解释说,树者,木也!树之果,木之子也!木下加子,李也!兼且水淹皇城,肯定是一李姓且名带水字旁者觊觎陛下江山,危及皇上社稷,万万轻视不得!为皇上子孙万世基业计,惟有杀尽天下李姓人,方可确保万无一失!
作为轻松篡位的一代雄主,文帝满肚子雄才大略,处理事情相对稳妥,虽然这回的惊吓受得不轻,事后少不得大设祭坛,请师公道士驱驱鬼捞捞魂。不过,听了张衡那几句话,他并没有立即作出反应,而是几经思索后,才最终认定,即使张衡所说的那些属实,要杀尽天下李姓人,也未免过于残忍,过于荒唐,绝对不是一代明主所该做的事!为了妥善处理那事儿,他又将近臣宇文述宣来,将张衡的话原原本本转告,进而征询其看法。
宇文述历来与大臣李浑成见颇深,对李渊等朝中多数李姓大臣也没有太多好感,遇上这种天赐良机,正是求之不得,于是趁机上奏,说陛下如果因为一个梦而杀尽天下李姓人,固然很不妥当,但张衡所说的那些也自有他的道理所在,为大隋子孙万代基业计,不可完全不听。微臣愚见,李姓大臣在朝中手握大权的人不多,今后有可能危及大隋江山者,非那几个人莫属!只须一举铲除朝中李姓重臣,既可确保天下太平,又可避免滥杀无辜!不知陛下圣意如何?
宇文述的出发点虽然含有太多挟嫌报复成分,表面看上去,却堪称忠心为国,令人无懈可击。文帝一听,看法坚定了,不再多想,即下旨以谋逆罪将李浑、李洪、李善群等李姓大臣及其子孙男丁全部赐死,女性家眷削籍为奴,赏赐朝中百官。
按照张衡的解释,李渊既姓李,并且名带“水”字旁,虽然沾着皇亲,却是嫌疑最大的人之一。可是,独孤皇后历来深爱这位姨外甥,考虑到这一因素,在怎么样对待李渊的问题上,文帝难免有些迟疑。果然,独孤皇后得知那一消息后,为确保李渊满门平安无事,竟忙不迭地在文帝面前质疑说,看皇上的意思,似乎是连李渊也要一举铲除了?
……文帝一时语塞,不知该怎么回答。
独孤皇后见文帝那么吞吞吐吐,越发气愤地说,如此说来,皇上还真有这种想法了!可是,一直以来,李渊对朝廷始终忠心耿耿,十六岁即上阵杀敌,为朝廷屡建大功,皇上未必心中无数!皇上如果连他也不放过,不妨连贱妾一并铲除好了!不然,贱妾今后去了阎王爷那儿,有什么脸皮再见早已辞世的同胞姐姐!
皇后怎么会说出这种话来呢?朕何时产生过要杀李渊的念头!文帝慌忙辩白。
文帝历来以惧内著称,有独孤皇后那只母老虎出面为姨外甥说活,他还能怎么样?不过,为防万一,他还是将李渊外放到并州出任通守之职,同时严厉下旨,无事不得随意回京。
应该说,文帝将李渊差往并州,是颇费了一番心思的。首先,他在独孤皇后面前有了一个很好的交待——你看看,朕不但不杀李渊,相反如此重用,你总该满意了吧?更加重要的一点是,并州地近突厥,北方门户,战略要冲。而对付突厥,却非李渊之类出色将才不可。反过来说,因受突厥人牵制,如李渊真应了张衡的预言,想起兵造反,置身于这种极其敏感的是非之地,一旦起事,势必面临腹背受敌的艰难局面,还真难有所作为!
不愧为篡国枭雄,这一招,绝!
与其他李姓大臣的可悲下场比,李渊满门安然无恙,堪称幸运儿!可是,以往在京师呆得好好的,要风得风,要雨有雨,此刻却毫无来由地被贬出京师,他还是免不了心灰意冷——姥姥的,这算怎么回事嘛,老子就如此倒霉,连姓也给姓错啦!当然,抱怨归抱怨,自古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何况,人家此刻并没有象对待其他李姓大臣一样要了你的性命,无非是换个地方让你继续当官,够宽宏大度了,你还有什么好说的?
哑巴吃黄连,李渊抱着满肚子委屈,却无处可诉,只好强装欢颜,奉旨赶赴并州,从此自暴自弃,日子得过且过,百事懒得过问,至少表面上是这样。
好在,李渊还有一门强项,即生性喜交朋友,许多颇具才干而郁郁不得志的江湖异士,民间才俊,都乐意投奔到他门下,与之一同逍遥快乐,畅谈、评议古今是非得失。李渊只愁苦闷日子难以打发,却不缺银子购买酒肉款待客人,当然是来者不拒,终日与众好友聚一起饮酒下棋赋诗,心情也算多少有了慰藉。
杨广登基后,李渊尽管一而再、再而三地刻意收敛锋芒,因生性好马,圈养了不少良马,竟惹出事端,被朝廷平白无故加了个“图谋不轨”之罪,险险乎遭到革职查办。
经历过那场厄运,他担心今后什么时候还会有飞来横祸,日子过得越发谨慎,凡事委曲求全。后来,他果然吃惊地发现,杨广对他还真是盯得很紧,常令细作前来并州暗中监视,从而心情越发沮丧至极,四季与众好友饮酒作乐,不醉不休。与此同时,他还故意装出一副贪财如命的模样,只要有机会,无论多少,能贪就尽量贪,用意无非是以这种假相掩盖其本来面貌,使杨广产生误会,认定他是个胸无大志者。
这种情形,早有细作暗中奏告朝廷,杨广果然逐渐放松了对李渊的戒备。不过,因与杨广是亲戚,李渊少年时可以自由出入皇宫,当初经常与他一起玩闹,历来深知那位皇帝表弟喜怒无常的本性,从而老是担心难免一时大意,即有可能招惹是非,心里一刻也感受不到轻松,日子过得诚惶诚恐。有了这块心病,已很难使人乐观,且不说眼下又添新愁,即使是再好的绝世佳酿,他的心情又怎么愉快得起来?
唉,自古英雄出少年!少年不再,英雄何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