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阳西下,纳兰容若与拂儿相拥着坐在院子里的花圃中,欣赏染红了半边天的霞光。散落在他们身上的余辉,照映着他们俊秀的眉目,如花的容颜在这花香四溢的空气里盛放。
依偎在一起的两个人,享受这短暂而又美妙的时刻。唇边的吻,轻柔而又真挚。他们害怕下一瞬,便再也无法拥有彼此,他们用尽全力体会彼此身上的每一丝气息。
“这几日,夫君陪着我看月亮看星星,赏花喂鱼,吟诗作赋,为我做了很多。除了出嫁的那一日,嫁给夫君的这一年里,这几日是拂儿最为幸福的时候,多谢夫君。”拂儿仰头,在他唇边映下一吻,甜美一笑,双手抱着他的脖子,撒娇的说:“拂儿能嫁给夫君,是拂儿三生修来的福气。”
纳兰容若轻轻抚摸着她的发丝,回以微笑:“能娶到你,才是为夫的福分。”能够时时刻刻的陪着她,大约就只有这几日而已。她嘴上幸福美满,心里却是悲喜交加。纳兰容若不是看不明白她眼里的隐忍痛楚,只是她不提,自己不提,两个人便如此默契的忽略了最真实的问题。
纳兰容若从回来至今,从开始的缠绵病榻,到如今的精神抖擞,不知是不是回光返照。他也不去想太多,只想用余下的短短数日,与她相伴相守。
“下辈子,我们再做夫妻。”终究还是辜负了她,没能陪伴她到白头,没能陪着她过完这一辈子,护她这一世的安宁。当初的愿望,到底是落了空。如今想一想,这一份姻缘究竟是成全了她的爱恋,还是耽误了她这一生。
纳兰容若的手,轻轻的划过她额间那一道浅浅的伤痕,如同这痕迹一样,他这一次是在她的心口上留下一道疤,一道永远也好不了的伤疤。
逝去的容貌,他以为用自己一生的呵护可以偿还,那心口的伤,他此生又该拿什么去还?怕是再没有机会了吧,没有机会去做曾经允诺过的事情。
短暂的婚姻,不过一年的光景。他陪伴在她身边的时日并不算多,他给予她的真心还不够纯粹。他正学着让自己从刻骨的爱情从抽身,全身心的投入到这夫妻的情缘中。一切不过刚开始,却潦草的结束。
是上天不公平,是他对她的不公平。
他紧紧的攥着她的手,将她整个人都拥在自己怀中,他轻吻她的额头,温柔而又心疼。他在心里默默的发誓,如果有来生,那他一定要先爱上她,宠着她,加倍的偿还今生欠下的每一分真情。
拂儿眼中含泪,靠在他怀里点头:“好,夫君,下辈子我们还做夫妻。”
听到这一声允诺,纳兰容若再无所求,他畅快的笑了,笑得那样淡然。大抵,死是一种解脱。前尘中放得下的,放不下的,都随着这笑容消散。
这世间,再没有这样一位多情的俊俏少年郎。
自古才子佳人早亡,终是得不到美满幸福的一生。来世,他愿再平反一些,再碌碌无为一些,或许能陪伴所爱更久一些。
出殡的那一日,下着瓢泼的大雨,淋湿了每一个人的身,流进每一个人的心。送行的哭声,从城中一直延续到了城外。这场大雨,轻易的抹去了脸上的泪痕,却没能抹去他们心中的痕迹。
韩姬站在人群外,撑着一把油纸伞,翠绿的衣裙已经被大雨淋湿,脚上的绣鞋一直浸泡在水中。她望着远处离去的送行队伍,眼泪从眼眶中流出。
从相识至今,她从来都是在享受纳兰容若的一片真心,却忽略了他爱着她的一颗真心,是否早已支离破碎。为了她,他从不计较,从不在乎生死。而自己,总是在辜负,在拒绝,在说对不起。
“容若,你我相识一场,我却只能这样送送你,可会怪我么?”身为王爷福晋,她没有办法出现在送行队伍中。连之前灵堂中的祭拜,都是夜里福全偷偷带着她去的。
是非,再不能招惹,再不能让他因为自己,背上莫须有的罪名。人言可畏,活着或许能忍受,但死了又有谁肯轻易的放过,不再计较的呢?
一个闲散的才子,他喜爱自由,随行的性子,到底,还是因为这些纷争,断送了自己。若是,他没有生在富贵之家,他从未踏足皇宫,从未认识自己,他是否可以潇洒的过自己最想要的安逸生活?
韩姬闭上双眼,脑子里浮现出一个面目可憎的脸。因为这一张脸,多少人遭罪,多少人为此付出了生命?
“佟若飞,今日之恨,来日必当让你加倍奉还。”韩姬转身,穿过人群。飞扬的雨水,立刻沾湿了她的衣裳。
阁楼之上,玄烨与莼兮站在廊下,看着刚刚从下面走过的送行队伍,久久没有说一句话。
直到人影全都消失在风雨中,莼兮才转过身子,对着玄烨道:“如今,事情到了这样的地步,莼儿无法再忍气吞声。”
“你想怎么做?”玄烨冷冷的问。
莼兮凝眉,淡然道:“莼儿知道三哥哥的顾虑,这也自然是莼儿的顾虑。莼儿自当会找准法子,不会贸然行事。只是从今往后,莼儿行事不会如以往一般畏首畏尾。还请从今往后,三哥哥可以一如既往的信任莼儿。”
玄烨深吸一口气,将莼兮拉入自己怀中:“你放心,你要你需要我,我永远都在。”
若不是以往莼兮顾虑得太多,一心只想要找到佟若飞的罪证,也不会如此的被动,任人宰割。经历了这么多,莼兮从不认为自己是一个可以继续忍气吞声,当作什么都没有发生的圣人。她也从不认为,自己是个善良之人。很辣之事,谁都会做,只是看怎么做而已。
佟若飞不仁,屡下毒手,不代表她也要以其人之道还之彼身。佟若飞不是李碧春和瑾瑜,没有那样好糊弄,莼兮自然也不会轻易动手。可正是因为自己不敢动手,才导致了接二连三的悲剧。
“纳兰容若之死,也算是给了莼儿当头一棒。”莼兮悲痛道:“他只是想要帮我洗清冤屈,却遭此毒手,死得何其无辜。莼儿永不会忘记这一日,自然也不会忘记,这份痛,这恨意该从何处去取回。”
“容若跟了我这么久,如今去了,我也难过。”玄烨轻轻拍着莼兮的后背,安抚道:“是我这么多年的放任,才导致了今日的结果。只是佟家如今盘根错节,便是我想要动手解决,也并非一朝一夕能够成事。小不忍则乱大谋,这些莼儿你既然明白,就自当晓得这事儿需要从长计议。此时动怒,不过徒劳而已。”
“她算计了我那么多,最终的目的不过是想要击垮我。可今日,她给我的,却是让我与她斗到底的决心。我不着急,君子报仇十年不晚,我不会毫无把握的将她扳倒。她若要死,也该死在她最得意的地方。”莼兮抱着玄烨的腰,脑袋靠在他的肩头,埋着头低声说道。
莼兮从不是一个操之过急之人,既然佟若飞下得一手好棋,一步步引她们入局,那她便好好的与她下完这一盘棋。
大雨滂沱,拂儿淋着与走在送灵队伍的最前端,雨水奋力的拍打她的脸颊,遮挡住她的视线。她抱着纳兰容若的令牌,脚下犹如千斤重,一步步走过水洼。
送他的最后一程,不论前路如何艰辛,她都要毫无畏惧的走下去。
脑海里,想起相识的过往,想起他的笑容,他的声音,他的温柔。
“拂儿,你说这肚子里的,是个男孩儿还是女孩儿?”他的声音在她耳畔响起。
“夫君喜欢男孩儿还是女孩儿啊?”她抿嘴一笑,反问道。
“都好,若是男孩儿,我便教他琴棋书画。若他想要考取功名,必定有大好的前程。若他想潇洒自在游览江湖,也能凭着这一身才气,讨个生活。若是女孩儿,你便教她女红,让她如你一样心灵手巧。”他从背后抱着她,双手抚摸着她微微隆起的肚子。
“若是女孩儿,夫君就不教琴棋书画了?若将来成为才女,惹天下人爱怜,不也很好?”她笑着问。
他叹了口气,摇摇头说:“不好,女子太有才,情路终归坎坷。”
她笑他:“也罢,都听你的就是。只是,我更希望这个孩子是个男孩儿。如此,便能像你一样。”
“像我一样?”他扬眉,看着她问。
“对,像你一样。如此我也不担心他长大后嫁不出去,娶不到漂亮的娘子了。”她掩嘴一笑,挣脱出他的怀中,往旁边的榻上一靠,抓起桌子上那一盘酸梅,一颗颗的往嘴里送。
他笑了,宠溺的看着她:“那便生个儿子。”
她纠结的心,奋力撕扯的回忆,她的情若能因为这一场雨的冲刷,随着他而去,那该有多好。
殉情?拂儿不是没有想过。只是她不能,至少现在还不能。
孩子,是这个世上纳兰容若与她唯一的牵绊。她不能那样自私的离开,不能让孩子独自一人孤苦无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