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元欲雪微微怔住,膝盖上,属于人类体温的温热触觉传来。
这种出乎预料的,强烈又陌生的情绪,令他有些不适应地挣动了一下,那些琐碎的伤口因为这个动作又被牵扯到,略微裂开,新鲜血珠滚落出来,身边顿时又多了一些相当夸张的“嘶”声,仿佛那些伤口是多在他们身上一样让人心惊。
“别动。”紧张的劝阻声传来,眼前的人声音更加紧张干涩,“疼不疼?”
终于有一个他能回答的问题了。
元欲雪道:“……不会疼。”
是真的不会疼,为了适应各个情况下作战,元欲雪的疼痛触觉非常迟钝,几近于无,这种程度的伤势当然也不会有什么反馈。
但是鉴于他的信誉好似破产,身边没有什么人相信元欲雪的话,甚至有人露出了不大赞同的心疼神色,有些谴责地看向他。
元欲雪:“……”
监控连接的另一端——
大部分的监控画面遭到了破坏,边角处都是相当模糊的花白信号,但屏幕中能呈现出的信息依旧足够,让所有人的视线始终紧锁在元欲雪的身上。
他们看着元欲雪奔赴在各个危险的鬼潮当中,对那些受困而无法行动的学生进行救援。
这些行动极耗心血,而他容色苍白,动作上却没有一分迟疑。
元欲雪曾经说过,他的目标是要保护剩下所有人……活下来。
那的确是完美而显的不切实际的理想情况。
但他的确去做了。
元欲雪从未有所退缩,就像以自身为燃料般,竭尽全力地奔赴,不曾回头或有所停留。
强大的人有许多,他们让人畏惧退避,倾慕敬仰,在世间留下各色印记。
但强大而慈悲的人却如此罕见。以至人生相逢一面,便再无遗憾。
礼堂中十分寂静,落针可闻,却不是先前失去一切的死寂情绪,而是一种无声的震撼和对他的尊重。
“我们可以卑微如尘土,不可扭曲如蛆虫”。
纵使他们做不到如元欲雪这般的无畏,做不到为实现那个不切实际的理想情况而直面恐惧和威胁,但这并不妨碍他们此时汹涌而起的激动心绪。
也或许正因为成为不了那样的人,才尤其为那光芒而灼眼,为滚烫而心生澎湃,为赤诚热忱轻易打动。
不愿轻视,更不容其他人的扭曲诋毁。
曾白愣怔地注视着屏幕,他手指下的一片桌面,已经被他在迷茫中按得微微凹陷下去。从最开始苦中作乐的自嘲,到开始谨慎的审视,直至现在……微微漂浮出去的思绪。
他其实并不明白,当时他和元欲雪还只是互相提防的陌生人,为什么会这么巧合,元欲雪会在他被鬼怪蛊惑时刚好救下了他。这种不含有任何利益交换的付出,甚至被曾白视为了那是来自于友好npc的帮助,也不愿意相信天底下就是有这样的人……但其实元欲雪从来没变过。
一如既往。
在看到元欲雪满身狼狈伤势,却只是进入综合楼里略微休息,便再要离开去斩杀鬼怪的场面。曾白忽然觉得心底很是酸涩,眼睛控制不住地轻微眨动着,才能抵抗住那股怪异的不适感。
他一直在逃避着心底生出的一丝悔意,将这些打为命运的必然结果,才能勉强应对不断升腾的愧疚,不做出冲动举动。
但此时,他心底的那丝疯狂念头却越来越清晰,已经飞速生长到了无法抑制的程度,像只枝蔓不断攀附牵扯着他的心脏。
曾白快速地眨了眨眼,在心中激昂下,有些难以言喻地望向了唐远,不知该如何才能说出心底渐渐勾勒出形状的疯狂念头。
然后他看到唐远也看向了他。
目光在那一瞬相触。
他们合作了这么多年,作为毫无间隙的队友,在那瞬间也明白了对方的心思,不由得有些赫然。
任务面板中,“存活到最后”的主线任务其实已经完成了。
他们获得了进入礼堂的资格,这就是最后副本对他们的考验。只要安心等待在这里,等到最后的大暴乱结束,就是任务完成,他们脱离副本的时候。
明明胜利已唾手可得,他们现在生出的却是无比危险的疯狂念头。
——从这里,走出去。
曾白心中仍是复杂情绪挣动,他和唐远的默契并不需要开□□谈商议,在一阵长久的沉默过后,两人都已知对方意愿。
曾白颇为无奈地笑道:“最后一次。”
他们刷本这么久,第一次放弃安全通关的机会。不是以最后的存活为目的,付出一切代价,不择手段。
唐远沉默地点了点头,补充道:“……也的确只有一次。”
如果他们死在这里,便什么都没有了。
曾白他们起身的时候,看见同班级的晓芸默不作声地走了出去,而方斯文紧跟在后面,不由得还有些诧异……原来也不止他们在跟着疯,这么想还挺能苦中作乐的。
他们打开礼堂大门的时候,曾白注意到还站在门口的戒舟衍,他依旧维持着那个姿势,目光呆怔地落在通向外部的走廊,看着像等待着些什么。
曾白友善地发出邀请:“你要是担心,不如一起去。”
戒舟衍不理他。
曾白等待了一会,多少有些尴尬。他也不知为何,没那么害怕戒舟衍了,于是神色傲慢地从他身边经过,快离开的时候,忽然恶从心起,胆量剧增,猛地抛下一句话就跑:
“怪不得元欲雪和你分手,变成前男友。”
然后拉着唐远转身就跑,生怕被戒舟衍追上来殴打。
礼堂中,因为出言嘲讽元欲雪而被曾白他们迁怒的那名男生终于从座位上醒转过来,他头疼欲裂,脸颊更是微微肿起,又疼又烫。清醒过来后,他先是畏惧,在发现曾白和唐远他们居然都不在视线范围内后,头脑中那根弦才放下来。
正好在此时,他抬头看向了屏幕当中的画面,见到投映出元欲雪的身影,都还没反应过来是什么情况,便再次脱口而出,颇为恶意地道:“他居然还没死?”
一瞬间,其他人的目光都落在了他的身上。
他的朋友冷淡地拧过脑袋盯着他,默默站起身,离远了一点。
男生:“??”
…
正在吞噬鬼怪的怪物微微失手,一举吞噬了数百只鬼怪,有些消化不良。
戒舟衍面无表情地漂浮在半空当中,不知道为什么,突然有些毫无缘由的生气。
元欲雪倒是一直关注着外面的情况,那些如乌云般连绵的鬼怪太多,又奇形异状,看一眼都显得有些伤眼,所以盯着的人不多。
而且以其他人类的肉眼观测能力来看,也注意不到那些鬼怪被吞噬的情况。
但这些数据都被元欲雪精密记录下来,他注意到那些鬼怪的消失速度变快,还以为那个不知来历的神秘力量开始有些吃力,想要尽量消耗掉这些厉鬼,于是也不愿意再停留在防护罩中,而准备再次出去,可被身边的人类拖住了——元欲雪在执行任务当中遭遇过许多意外情况,都能完美解决。但显然不包括现在这种陌生情况,实在棘手。
他又没办法对这些脆弱的人类动手。
正头疼时,曾白他们已经从负一楼里出来了。
“喂。”还有挤在里面的学生拦住他们,以为曾白几个人是不知道什么时候下来的新生,提醒他,“先来后到懂不懂,这一层的位置已经有人了,你去楼上。”
曾白几人:“……”
什么鬼,他们是来帮忙杀鬼的。
曾白瞪他一眼,很嚣张地硬生生挤出去了。其他人拦不住他,他也如愿以偿地看到了如今坐在门口休息的元欲雪。
和监控中冰冷的画面不同,温热的、鲜活的元欲雪。
不知道是不是曾白如今心怀怜爱的缘故,总觉得他的身形似乎更加清瘦了一些,因为肤色过于苍白,此时微垂着眼,透出一点狼狈而柔弱的意味来。那些琐碎的伤痕此时遍布全身,看上去更加扎眼,曾白的呼吸微微一窒,走到他面前。
元欲雪被人类柔软的攻势缠身,因从没有碰见过类似状况,难得的失措。听见曾白的声音,便顺势抬起了眼。
作为为数不多的、元欲雪熟识的人类,他下意识地想向曾白求助,脱离现在的状况。至少让曾白证明他如今很好,完全可以继续去绞杀鬼怪。
但曾白脸上不再是那副热切的、很好接近的笑容,而是难得显得有些肃然起来,眼角眉梢都透着冰冷坚毅意味,一步步走到了元欲雪面前。
他虽然是垂着眼注视着如今坐在位置上的元欲雪,但却没有一点点高高在上感。准确来说,还显得有种骑士效忠般的诚恳与专注,神色很严肃:“……好好休息。”
“还有我们。”曾白说,“……我也会竭尽所能保护好大家,我保证。你要好好养伤。”
被迫下岗的元欲雪:“……?”
他虽然有想过曾白会劝说,但怎么也没想到变成了反向劝说。
这下元欲雪被其他人以更加坚定的态度、更加充足的理由按了下来,只能眼睁睁看着曾白他们走向了大门口,目光略微茫然。
曾白激发的不是战斗系天赋,但和唐远的天赋能力相辅相成,可以辅助他绞杀鬼怪,组合起来的战斗力远超能力体现出来的上限。并且因为能量消耗更少,还能抽出时间往外扔着道具。
他们通关了无数副本,可以说是身家丰厚,结果压箱底的道具全都耗费在了这一场战斗中。
虽然说a级副本消耗道具很正常,但这还不是他们想象中的、为了争取存活机会在绝境里挥霍道具。而是为了保护背后这些普通人类……如果换在副本开始之前,恐怕曾白自己都会不屑一顾地嘲讽:我又不是脑子坏掉了,别人的死活,和我有什么关系。
可是他们就是这么做了。
简直鬼使神差一般。
最后的体力都被榨干,他们没有留有任何余地,也的确不剩下任何退路。在这样激烈进程的抵抗当中,天色已浓稠如墨,阴气聚集,抵达了深夜时分,也是鬼怪力量最为强大的时刻。
但综合楼中始终映出淡淡光束,并未被攻破,成了槐阴校内,唯一明亮的建筑物,如同隐蔽夜空里最后没熄灭的一颗星星。也是所有存活的师生最后的根安全点。
想要让元欲雪再休息久一点,到最后,连那些原本只是抱着“换个地方等死”的老师们,都重新走上了前线。
他们当然不如同玩家一般,拥有特异的天赋,或是系统给予的神奇道具。但他们是十几年前存活下来的那一批最顶尖的学子,又在数年时间里,拥有无比丰富的和鬼怪对抗的经验。在应对鬼怪这件事上,能力并不比其他玩家弱于下风。
原本是早知结局不可改变,才让他们一开始就放弃了抵抗的希望,如今加入战局当中,一点不见颓势,竟凝结成为极强悍、不退守的一条防护线。
元欲雪早就修复好身上各处伤口,又用了两瓶红药,调整好了状态。除去能量上有些消耗外,完全回到了之前战斗前的鼎盛时刻。趁着老师们出去没人看住他的时间,又来到了教学楼外,杀入鬼怪织造的阴云当中。
元欲雪心中很清楚,他们如今攻势顺利,没多少人受重伤,鬼怪也没有在这段时期损毁防护罩,是因为那无形的助力,正是最开始插入他战斗当中的那股力量。
……只是不知道他的来源。
元欲雪想。
他很轻声地说了一句“谢谢”。
被源源不断吸引而来的鬼怪并没有最开始那般密集了,显然这横跨了整个夜晚的战斗厮杀,的确消耗了不少潜伏于槐阴校内的鬼怪。那原本不可能实现的目标,也在这种绝境下爆发的抵抗当中渐渐趋近于可能。
——但是还不够。
从时间上计算来看,如今已到了天亮时刻,但天空仍细密布着一片浓郁黑色,甚至变的更加阴沉起来,如同空中悬挂沸腾海水,没有任何光线能从那严密封锁中透出。
身边气温开始出现了微妙的变化,哪怕元欲雪的身体对温度不太敏感,也能察觉到如今刮在身上的气流,如含带风霜一般,阴冷至极。
他都如此,其他人更是受到了这股严寒气息的影响,脸色被冻得青白,唇瓣微微张合,仿佛只要动作迟缓一些,手上便会结上一层冰霜般。
虽然还没有到力竭而不得不退后的时候,但这股阴寒气息,实在让他们有些吃不消地进入了综合楼内——然后发现情况更不容乐观,虽然综合楼内的情况比外面要好一些,但也没有好到哪里去。
不少学生在校服的掩盖下仍然冻得瑟瑟发抖,只能勉强凑作一团取暖。因为不想给外面仍在抵抗战斗的人添乱,就算身体实在扛不住的,也没有发出一分声响,只是默默忍耐着。
在这种极致的寒意感染下,远处,一团巨大的淡黑色的影子吸收了无数阴气,渐渐成形。
元欲雪若有所觉,握紧了手中猩红色刀柄。
鬼怪当然不能说身形越大便越强,但力量源泉和它们的体型的确是有些微妙牵连的,这般巨大的鬼影,比起其他鬼怪当然更加不好对付。
甚至可以用“鬼王”来形容它的存在了。
无数浓郁的几乎肉眼可见的阴气,像绳索般缠绕于一处,也渐渐形成了实体,那具巨大的鬼影在缓慢地成形后,接近了综合楼——实际上它的速度很快,因为只在眨眼瞬间,它便已抵达了元欲雪眼前!
那一瞬间元欲雪抽刀出鞘,破鸿蒙在浓郁的黑夜当中挥斩出一道肉眼可见的金光。锋利刀刃在斩杀至鬼影的瞬间,却堪堪停了下来。元欲雪的手腕绷的很紧亦很直,苍白手腕可见青筋起伏,显然是用了极大的气力才止住了已挥出的刀势,也因此遭受反噬,手腕在震颤中微微发麻。
这样明显的破绽,如果面前鬼影有意攻击,当然能在那瞬间给元欲雪造成极重的伤势。
但元欲雪意外地停了下来,它也更加反常地没有做出任何攻击举动。
那只由阴气聚集而成的——勉强能算作类似于手的部位,轻轻伸出来,触碰了一下元欲雪。
它其实已经足够小心翼翼,但身体存在的本质决定,就算是这样轻微的接触,它的阴气也会给除阴祟外的任何生灵带来伤害。元欲雪被它触碰到的面具部位一下产生了一道裂痕,摇摇欲坠。
这种不经意的破坏让它立即带着一点仓皇无措意味地收回了手。就这样伫立在原地,竟显出一点乖巧的模样来。
戒舟衍微微皱眉,但看清楚那团鬼怪后还是收回了手。
元欲雪就这样和对方沉默对视着。
其他人看到这样诡异的一幕,心脏几乎都要从嗓中跳出来,只觉得危险又可怖。但元欲雪在漫长的沉默当中,忽然开口问道:“……邓姝姝?”
它仍然发不出任何声音,但在那瞬间明显情绪高昂起来,身边阴风席卷狂作,仿佛是在拼命点头,答应着元欲雪的话。
如果可以,元欲雪并不希望眼前的存在是她。
也并不希望以这样的方式再次相逢。
但邓姝姝在元欲雪认出自己后,却已经心满意足地离他远了一些。将综合楼四周的那些鬼怪都一口气吸进身体当中,淡黑的身形又扩大了不少。
感受到元欲雪的目光,她略略踌躇了一下,拉出几只鬼怪,将它们的身体在空中掰折出不同的状态——可以说好在鬼怪的延展性都不错,能让她这么玩弄。
然后拼成了一个个中文字。
“我、很、好。”
“别、担、心。”
这种堪称诡异的现象,让底下的人类们都露出了很惊愕的神色来——这只鬼影,在和他们对话吗?
而且这对话的内容,也太奇怪了。
留下这最后的讯息后,她大概是有些不舍地看了元欲雪一眼,但深知以现在自己的状态,实在不适合再接近任何还活着的人类,也不便停留。于是在吸收完附近的鬼怪之后,邓姝姝没有再踌躇,和元欲雪做出了一个挥手的姿势,便毫不留恋地离开。
阴冷的气息骤然抽离,浓郁暗色遮盖着的苍穹被光束破开,清晨的日光落了下来。
元欲雪站在这一束光芒下。
天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