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传送阵法走出,许方泽拱手行门派礼,“掌门师叔,弟子想留在魔域附近继续跟踪曲师叔的消息。”
不远处,魔域上空阴沉晦暗,姜元铃一下一下泄愤似的卷着银蛇鞭,“她都不想回来,你又何必。我看她在这里未必就有危险。”
空气一时间有些凝滞。
颜语蹙着眉忍了又忍,终于出声,“我觉得,应该是连沉骗了曲师叔。”
姜元玲歪过头,“怎么这么说?”
“六_七年前,弟子和曲师叔、许峰主、连沉一起出麟国的任务,四人均被吸入一个类似秘境的地方。当时连沉背着曲师叔,将弟子打成重伤。”
“什么?那时候是连沉打伤的你?你不是说不记得了么?”
颜语脸色有些苍白,“因为弟子不敢说,连沉那个时候仅靠威压就将弟子迫成重伤。以弟子的估计,修为在……大乘以上。”
一众修士均倒吸一口气,所以在地牢的时候,曲冰才会说,连沉的修为远在她之上。大乘境以上修为,上不封顶,又兼魔尊之位,掌管魔修千万,想荡平上清门,的确易如反掌。
“后来花无量在归庐设下引雷阵,生死一线,连沉也没有暴露修为,所以弟子觉得,曲师叔可能被骗,或是被威胁,才会做出一些不合宜的事。弟子有些担心曲师叔。”
“被骗了也活该!全天下那么多徒弟不收,偏偏要收白眼狼。还有你,这么大的事隐而不报!早些知道,或许事情也不会发展到这一步!嘶!”姜元铃低头,瞧见指腹被银蛇鞭刮出一道血痕,眼眶忽然有些湿润。
死了就是不值当,大师兄生前那么喜欢小师妹,结果呢?小师妹干脆把自己搭给仇人!
颜语低下头,为着这件事,她已经承受太多煎熬。如今终于说出来,虽然有可能遭到师尊责难,到底也轻松不少。
“好啦好啦,反正现在也杀不回去,各回各家吧。愿意继续打探消息的留下就好。”余淮拍了拍手掌,上面还有之前和容翡对战时留下的毒粉。
“照我看,曲峰主不会有生命危险,反而几位可以回去盘一盘,除了自己,还有什么容易成为威胁曲峰主的把柄。”他之前可是听说,容翡拿凌萧行的尸身威胁几位峰主。可笑,一群活人被个死人的腔子拿捏,当真脑子不清醒。
有余淮发话,一众赶来帮忙的其他修士纷纷告辞。上清门只许方泽留下来继续打探消息,其余众弟子皆回门派。
此刻壑老用以绘制阵法的房间已经成为临时的治疗点。
先是魔将托壑老传话,求曲冰帮他们摘除蛊虫。后大战中挂彩受伤的魔修们也纷纷找过来,由于数量众多,索性在门口排起长长的队伍。
雾隐在曲冰吩咐下穿梭于队伍中,分别给魔修魔将系上不同颜色的腕带。需要紧急处理的戴红色,可以稍微等一等的戴黄色,暂时不用处理或者擦破了皮前来凑热闹的绿色。
壑老端着一碗酒撞脑花蹲在门口,像看蚂蚁似的看着这些进出房间的魔将魔修,怎么都觉得不真实。
走廊尽头的阴影里,刑夜有些忐忑地立在连沉身后。
魔尊已经一动不动站在这里一个时辰了。想见就去见,离得这么远看队伍尾巴算什么事?魔不都是看上什么直接上手抢的吗?怎么都坐到魔尊的位置了,还这么……这么……他也说不上来,就是觉得憋屈。
“刑夜。”
“在!”刑夜心跳差些漏拍,还以为魔尊发现他在想什么。
“魔宫主殿给他们用,壑老的房间太小了。”
“是!”
总感觉百年过去,魔尊的话变多了,也体贴了。一定是错觉。
曲冰让自己忙碌起来,整整三天三夜都在给魔修疗伤和摘除蛊虫。魔宫主殿足够大,并提前以屏风隔开几个独立的空间,医治起来舒适度大增。
实在累的时候,可以随意找个位置打坐小憩,无须专门去连沉在寝殿给她安排的房间休息。
忙起来可以避开连沉,也可以避免想到任务。
拿起竹叶刀,内心逐渐平静。银亮冰冷的刀身在粘连的组织上划过,就像划掉纷乱的思绪。
她转身换另一把尺寸较小的竹叶刀,入目却是一只骨节分明的,苍白的手。连沉给她打过太多次下手,几乎在映入眼帘的瞬间,她就已经认出来。
需要的竹叶刀被递过来,曲冰竟犹豫该不该接。
躺在施术台上的魔修这会儿眼神惊恐,冷汗爬满额头。倒了血霉了,才会让魔尊“伺候”他摘除蛊虫。
对视良久,曲冰无奈地接过竹叶刀,转身继续剔除蛊虫遗留在脏腑里的脚。
“自己来就可以了,不用帮忙。”
连沉置若罔闻,“需要救治的病患已经不多,师尊可以休息一会儿,让徒儿代劳。”
排队等候摘除蛊虫的魔修们竖着耳朵听到这里,惊恐地面面相觑,很快争相挤向队伍后排,霎时脚步声与推搡声四起。
“魔尊客气了,曲冰不用休息。”她头也没抬,仔细挑出一块裹着蛊虫腿的内脏组织,抹在一旁干净的白纱布上。
连沉不管她语气里的疏离,兀自在一旁给她准备缝合工具,“不休息的话,要不要附近走走?”
正被曲冰仔细挑着蛊虫腿的魔修咬牙闭上眼睛,心中一个劲替连沉着急。
魔尊的方式真的太不上道了,磨磨唧唧黄花菜都凉了。身为最强魔修,当然是直接用强啊!
“不用。”
看,这不就被拒绝了吗?不要问可不可以,直接一句话,“跟我去走走停停,探讨生命的究极意义”,让她根本没有办法拒绝!
连沉手上动作没停,将针线递到曲冰手中,“许方泽一直在魔域外活动,需要赶他走吗?”
接过针线的曲冰手上一顿,“随他。”
“好。”
啊,这个时候不要提别的男人,提别的男人做什么呢?不是让她分心吗?就要每句话不离自己,让她根本想不起别人。你就是她脑子里的唯一!
“胥思敏有孕了,温彦的孩子。打算生下来。”
曲冰捏着针线的手停在半空,长睫颤了又颤,始终提不起气来下针。
温彦不在了,孩子生下来就没有父亲。这是最坏的时候,胥思敏偏偏选择了最难的路。
假如温彦还活着,此刻该有多开心。他会是那个陪孩子玩各种幼稚游戏,逗得孩子“咯咯”大笑,永远不会老去的父亲吧……
曲冰的手抬起后放下,放下后又抬起,最终有些脱力地将针线递到连沉面前,“有劳魔尊帮他缝合。”
望着她苍白的嘴唇,连沉凤眸微眯,“刑夜!”
“在!”
刑夜迅速从屏风后闪身进来,也不知道藏在外面多久。
“送师尊去休息。”
“是!”
内心丰富了许久的魔修猛地睁大眼睛,不!他不要魔尊缝!会活不下去的!
“无妨。”曲冰觉得她可能只是太累了。
连沉低下头开始在魔修肚皮上飞快走针。
刑夜立在原地不知道接下来该做什么。曲峰主已经说了无妨,魔尊也没发话,他是不是可以退下去?
“没听到吗?送师尊去休息。”连沉仍旧低垂着头缝合,说话间,已经缝好一层。
刑夜这才反应过来,他应该听魔尊的!只怪魔尊一口一个“师尊”喊得,他都不知道谁做主。
“曲峰主随属下来。”刑夜恭敬引路。
曲冰回头望向连沉,施术台是按照她身高造的,连沉身形颀长,只能微微弯下腰来。自恢复魔尊身份,连沉已经改穿玄衣。
假如凌萧行是她见过的穿白衣最潇洒飘逸的男子,那么连沉应该是她见过的,着玄衣最沉稳冷肃的男子。她一时间竟有些回想不起来,连沉第一次穿门派服的时候,是什么模样。
“曲峰主?”刑夜提醒。
“嗯。”她不再坚持,实在是身体难受,休息下也好。
刑夜领着她在寝殿最里间房的门口停下并推开门。“曲峰主自便,有事唤刑夜就好。”
“有劳了。”
刑夜离开后,她径直走向床榻躺下,转眼睡死过去。
连沉的手既快又稳,先前害怕得两股战战的魔修们活着下了施术台,纷纷感慨“得魔尊帮忙摘除蛊虫,今后可以炫耀一辈子”。
穿过长廊回到房间,连沉靠近床榻坐下,仔细端详和衣而眠的曲冰。
蜷缩成一团曲冰长长的眸子紧紧闭着,眉心蹙在一起,仿佛睡得非常不踏实。水润苍白的唇微微张开,似乎在索求着什么。
连沉下意识伸出修长的手指,在她的唇上、眼睫拂过。师尊的每一个小动作,抿唇、抬眸、微笑……他都再熟悉不过。即使对方此刻睡着,他也能清晰地回想起来。
指尖继续往上,在皮肤上顿了顿,忽然合拢为掌,覆上额头。好烫!
连沉赶紧俯身将头探过去。曲冰额头传来的热度惊人,呼吸同样灼热,怎么会发热到这种程度?
“师尊!醒醒!师尊?”连沉轻轻摇着她的肩膀,却不过将长长墨发摇散。
跟着师尊几年,他的医术已然在医修中处于顶尖。然而即使这样,也仍然查探不出师尊为什么会发热。
大约只有师尊自己知道到底怎么了。
他扶起曲冰,自她后背输入灵力,试图将温度降下来。然而灵力刚灌入,曲冰竟发出一声难耐的呜咽,口中吐出鲜血,歪头朝一边倒下去。
“师尊!”
鲜血自曲冰苍白的嘴角溢出,连沉双掌颤抖,偏偏又不能做什么。师尊方才就是因为承受了灵力才会突然吐血。为什么会这样?!
昏迷中的曲冰觉得自己好像被两股力道在角力、拉扯,身体的每一寸都疲惫不堪,只是维持心跳与呼吸,已经是极限。
有谁在呼唤她的名字,听不太清楚。她只想将身体交给那两股互相缠斗的力道,待它们分出个胜负再醒来。
自吐出那口鲜血,曲冰身上的温度以缓慢到几乎难以察觉的速度往下降。连沉双掌握着她的手,一点点默数着时间。
细细一条血月现身又隐去,曲冰昏迷一天一夜,终于能迷迷糊糊要水喝。
连沉将她扶进怀里,小心翼翼,一点一点喂,生怕她喝急了呛到。可她也只是沾湿嘴唇便又再次睡下,仿佛唤水喝只是连沉的幻觉。
曲冰昏迷的时候,连沉想了很多。想得最多的是,假如师尊跟凌萧行一样醒不过来,他会怎样。会十年、二十年、三十年……一直守下去吗?
不!守不下去!
他忽然明白凌萧行死去的头十年,对师尊而言意味着什么。这种痛苦放在他身上根本无法忍受,连一个呼吸的间隙都没有办法!师尊不活生生站在他的眼前,就没有任何意义。
比之师尊回到凌萧行身边,他更害怕这个世上再没有师尊。
“爸,妈……”
曲冰闭着眼张嘴喃喃的瞬间,连沉几乎立刻贴近。“师尊!师尊听得到徒儿的声音吗?”如溺水的人抓住一叶浮萍。
“小焱……”曲冰蹙起眉,表情似乎想哭。
“师尊!”连沉将她的手背放在唇边,凤眸里全是祈求。别只在梦里回应温彦,也醒来看一看徒儿。
仿佛听到了他的祈求,“沉儿……”
“在!徒儿在!”连沉直起上半身,眼里有希冀的光。
“帮帮我……心头血……”
连沉挺直的背瞬间僵硬,师尊唤他,只是想让他帮她?难道就没想过,拿他的心头血去复活凌萧行,会伤他有多深?
曲冰在模糊间看到爸妈和弟弟朝她挥别,而一只通体乌黑的手朝她张开手心,非要拿到神魔躯的心头血才肯放她走。
眼看着爸妈和弟弟越走越远,曲冰急得四处张望呼唤连沉。帮帮她,她想跟上家人!
无论她怎样呼唤,连沉都不回应。
她隐约觉得拿不到心头血自己就会永远消失,于是难过得哭出声来,“会死,没有会死……”
看着她在昏迷中泪眼朦胧说着“死”,连沉只觉得整个脏腑被捏碎,混合着胆汁苦涩得绝望。得到又失去的恐惧将他支配,连沉额头抵上她的手心——醒来,只要你醒来,想要什么都拿去!
曲冰在第三日天将放明时醒来。高热已经退去,只是身体没什么力气。
身边无人,可她分明记得,在梦里的时候,隐约有听到连沉呼唤她的名字,也不知道是不是错觉。
[宿主你终于醒来了!]
“我怎么了?”
[冥河水底,连沉给你渡了含有神力的魔气,两股力量侵袭你的灵台,因无法融合,以你的身体为战场打了一架!宿主你险些就要一睡不醒。]
“现在怎么样了?我怎么还是没什么力气?”
[两股力量还在宿主身体里,只有将它取出来,宿主才能不受影响。]
曲冰撑着坐起来,“说吧,怎么取。”
[生剖。那股魔气现在在宿主的腹部。]
真是……剖了那么多次,终于轮到自己。
她苦笑着自芥子袋里取出银亮的剜心匕。
[这个有点过于锋利了叭?]
“长痛不如短痛。”竹叶刀太小,多划几道她可不一定下得去手。
[那好。]
显示魔气位置的光屏出现在曲冰视线里。她服下一颗滞元丹,比照着腹部正待划下去,剜心匕忽然从她手中脱出,飞入连沉手中。
连沉步履沉重,眼寒痛心地朝她走过来,在床榻旁坐下。他手上用力,剜心匕当即断成两截,鲜血亦自他的手心流出。
曲冰正想问他做什么要毁了她的匕首,还把自己弄伤。连沉却一把将她紧紧圈在怀里。
“你醒来了……终于醒来了……”
曲冰一怔,“系统,我睡了很久?”
[三天三夜。]
心快要堵到嗓子眼,“幽冥花……”
[还有不到三个时辰失效。]
曲冰浑身软下来,果然,还是没有办法么?
“师尊……”连沉将头放在她的肩膀上,“徒儿可以答应交出心头血,复活凌萧行。”说到凌萧行名字的时候,连沉吐字极为艰难。
曲冰蓦地睁大眼睛,恍若置身梦境,不敢相信自己听到了什么。
“不过徒儿有条件。”
曲冰听到自己用陌生的声音问,“什么条件?”
“永远待在徒儿身边,再不见凌萧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