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么泯灭人性,要么在痛苦里煎熬,我从来没有想过工作是如此冷酷粗暴,粗暴得让我心碎。
每天夜里我在噩梦中惊醒,我只能不断的安慰自己:这就是工作!这是工作!这是工作!这不是你的错!
到现在为止参加工作还不足3个月,我就无时无刻想着逃离。
我不想要这份在他人眼里带着高大上光环的工作,它不适合我,虽然刚开始我满怀梦想和信心,可现在我只想放弃。
1991年的仲夏,我高考落榜,父母苦劝我复读无果,用尽一切关系给我谋了一份在政府里打杂的差事。
据可靠关系透露,试用半年后就有办法把我的身份从临时工变成有编制正式的国家干部,成为吃皇粮的一员。
我怀着激动的心来到了清水区人民政府,开始过上了一壶茶一支烟,一张报纸看半天的悠闲生活。
政府的工作并没有我想象得那么大干快上,办公室的生活是慵懒的,慢节奏的日子让我迅速厌倦,我还未成年,就直接进入退休老年人的岁月。
我感觉自己就是关在笼子里的困兽,我的战场应该是广阔的山野,而不是动物园。
毛主席曾经教导我们说:广阔天地,大有作为,热血青年要深入基层。
三个月后,区长顶不住我的一再请求,同意我跟武装部雷部长一起下乡,负责白马乡、大石乡和湾井乡的统缴和计划生育工作。
不用再困守在一滩死水般的办公室,想到能下乡锻炼,接触到基层工作,我又激情满怀,雀跃欢呼。
在毛主席理论的指导下,我雄心勃勃,乐意深入基层为组织打造出新的天地。
然而,理想很丰满,现实却骨感。
清晨的太阳刚露出头,我揣着美好的愿望早早的在大院里等待着雷部长的身影出现。
千呼万唤,在我苦苦期盼中雷部长终于从食堂的门出现,他叼着一根牙签,漫不经心地看我一副跃跃欲试的兴奋样,忍不住大笑起来:“哈哈哈,小萧啊,你以为下乡很好玩?等下你别吓尿裤子。”
雷部长估摸三十五六岁的样子,身高一米七左右,身材敦实,孔武有力,他是从部队直接转业来的。
在办公室里,雷部长常常拿着一杯热茶,和几个年轻干部天南海北的侃大山。聊得最多的就是他和不同女人之间的事,又如何在新婚之夜做到一夜七次。私下里,我们叫他一夜七次郎。
通过雷部长绘声绘色的描述,我对性知识算有了一番了解,人生的第一次梦遗就是听完他新婚故事的那个晚上。
在雷部长的笑声中,我有些难以为情的搔搔头皮,自我解嘲的笑着问他:“可以出发了吗?雷部长。”
“好吧,今天就陪我们萧主任早点去,我先去打个电话安排下。”雷部长看了一眼他手上的上海手表,向办公室踱过去。
好半天,他才走出来对我招招手,示意出发。
顶着东方冉冉升起的太阳,我和雷部长一路乱侃。雷部长不愧是久经考验的好干部,口才极好,一上车就滔滔不绝的给我说起他下乡遇到的各种逸闻趣事。
他说得眉飞色舞,我听得目瞠口呆。
关于工作的相关事宜,他只字不提,我也不好意思冒然打断他谈天说地的雅兴。
我们今天的目的地是湾井乡,今天主要是去检查计划生育政策的执行情况。
湾井之所以叫湾井,是附近的山脚下一个石湾里有一口好泉眼,泉水清冽甘甜。据说附近的女孩都出落得楚楚动人,就是喝了湾井泉水的缘故。
到了湾井乡,见离政府办公大院还有一段距离,雷部长又津津乐道的给我说起了湾井的女人,和他与一些女人的瓜葛。
我还是一个单纯的男孩,单纯的连女孩的手指尖都没有碰过,各种荤段子真真假假听得我面红耳赤,心跳加速血脉喷张。
湾井乡的领导班子早就在政府大院门口等候多时,远远的见到我们的身影,领头的干部热情的大声招呼:“领导好!”
突然响起的声音,吓得路边树上的小鸟拍着翅膀呼呼乱飞。
快到跟前,我和雷部长才停下来,这时两个人殷勤走过来,满脸媚笑:“来来来,领导们幸苦了,单车交给我们来停。“
我有点不习惯这种热情,抓住单车不好意思放手,雷部长早习以为常,他见我紧张的样子,向我努努嘴:
“萧主任,单车给他们,我们马上就要开会。”听他这样介绍,我才松开手,有点手脚无措地站在他身边。
雷部长拉起我的手,指着面前的几个人逐一给我介绍:“这是朱书记,这个是贾乡长,这个是刘主任,这个是何部长。”转回头又向他们介绍起我:“这个是我们区政府新来的办公室主任,萧主任,现在同我一起来负责这个片区的工作,萧主任是一个年轻有为,前途无量的干部,大家今后得多多支持配合他。”
雷部长云山雾罩的给我戴上几顶高帽子,虽然有点夸张,我却一点也不反感,内心深处反而觉得很受用。
我保持着矜持的微笑,跟每一个走到我面前的人握手,客套完毕,大家才一起嘻嘻哈哈的走进办公大院。
后来我才知道,雷部长对我的恭维是有原因的,因为介绍我进区政府的是县委里面的一位实权领导,他亲自给区长打的招呼,他们都以为我有背景。
今天工作的重点是拔掉计划生育的钉子户,会议由朱书记作工作报告,他先对本单位的计划生育工作给予充分肯定,再承认在落实过程中的部分不足,提出即使存在天大的困难,今天也要坚决完成的任务。
最后由雷部长作指示,雷部长示意我也讲几句,初出茅庐的我,第一次见识这些套路,哪敢上场侃侃而谈。
然后是雷部长慷慨激昂表决心,最后会议在热烈的掌声里结束。
大院空地上有三部农用车,车厢上站了不少人,每个人手里都拿着各种工具,摩拳擦掌,等着奔赴战场。
我和雷部长挤在一部农用车的驾驶室里,随着一阵地动山摇的轰鸣声,农用车冒出一长串黑烟后,正式出发了。颠簸在乡间的田埂路上,路两边的房屋低矮破旧,墙上都用白石灰刷满了触目惊心的标语和口号:
“流出来,打出来就是不能生下来!”
“宁可血流成河,不可超生一个!”
“该流不流,扒房牵牛!”
“一人超生,全村结扎!”
“……”
我开始理解雷部长为何说我别吓尿裤子的意思了,我侧过头想问雷部长,他靠着车门,不知何时在颠簸中睡着了,还有节奏地打起了轻微的鼾。
车进入村庄,在祠堂前的空地停了下来,村里的干部闻讯赶来带路,一票人浩浩荡荡前进,一路上,鸡飞狗叫的,好不热闹。
农村的房子都是一座紧接一座,密密麻麻又杂乱无章。走在其中,感觉是在迷客里穿行,如果没人带路,转过了几道弯,我肯定找不到来时的路。
走近一座破败不堪的农家小院,队伍停了下来。
院子门前的空地上,有位头发花白,穿着青布衫的老婆婆,她坐在一条长长的青石板上低着头正忙活着,面前堆着一些青菜。旁边有两个衣着褴褛的小女孩,开心地玩耍,从脏兮兮的脸上大致可以判断出,大的约四岁左右,小的蹒跚学步,约一岁左右的光景。
见到出现这么多的陌生面孔,两个小女孩畏惧的往老婆婆身上了靠,老婆婆这才抬起头,看清来者后,她满是皱纹的脸上露出惊惶之色,她一手抱起小的,一言不发,站起身颤颤巍巍的往院里走。
“春阿婆,向才呢?”领头的村主任走向前大声问。
老婆婆停下脚步,转身过来,满脸堆着笑说:“原来是主任啊,我不知道哦。”
“我们已经来了好几次了,今天区领导下来,向才必须给一个交代,如果还躲着不去结扎的话,那我们可要动真格的了。”
“真的不知道他们去了哪里,都出去好几天了,也没给我这个老太婆说”
趁村主任和春阿婆在争执的时候,我向旁边的一个工作人打探情况。
原来何向才是她的第三个儿子,何向才己经有二个女儿,他一心想生个儿子,据邻居反映,他这次又把堂客肚子搞大了,按计划生育政策规定必须引产,何向才和他老婆也必须结扎。
何向才和他老婆却跟计划生育工作人员打起了敌进我退,敌退我进游击战。
村主任还在不紧不慢地跟春阿婆磨嘴皮的时候,雷部长却失去了耐心,他大手一挥,展现出一名军人的强悍作风:“人找不到是吧,那就这样,给我抄家。”等候多时的工作人员,随着雷部长的一声令下,一窝蜂似的涌进院子大门。
两个小女孩哪里见过这种阵势?吓得哇哇大哭起来。
春阿婆吓得脸都变了颜色,拉着村主任的手,苦苦哀求:“主任啊,麻烦你跟他说说好话吧,不要搬我家的东西。”
“不搬可以呀,叫你家向才和他老婆出来,马上去医院接扎,我们什么都不搬。”
这句话问住了春阿婆,她呆在一旁,拉住哭泣的孩子,惊恐无助的看着我和雷部长走进了大院的门。
雷部长笑着对我说:“什么值钱就拿什么,不讲客气。”
我点了点头,想起了一句话,忘记在哪里看到:革命工作不是请客吃饭。
工作人员应该早就对执行人员的家境做了一番调查,情况了若指掌。
他们兵分几路,一路人马去了后院,一路人马直奔谷仓,其他的人全部进去房内翻箱倒柜,寻找有价值的东西,有啥拿啥。
雷部长拿起卧房床头的案几上摆放着的一个收音机,既然进了来,我要是空手出去,难免被其他人笑话,也顺手抄起案几上的一把铜镜,紧随着雷部长退了出来,出来的时候才发现空地上已经堆了不少的东西。
我看到几个人挑着金灿灿的谷子,吃力地走了出来。显然,谷仓也被打开。
紧接着,另外几个人合力赶出来一头大肥猪来。
瞬间我想起了电影里日本鬼子进村的的经典画面,疯狂的“三光”政策。电影小鬼子凶残的一幕却跟眼前这个情景何其相似。
这所有东西里面,最值钱的,应该是这头大肥猪。因为春阿婆看到大肥猪被赶出来的时候,面无血色。
她踉踉跄跄地跑到我们面前,双膝下跪匍匐在地,大声的哀求:“领导啊,行行好,求求你们了,我求求你们了,别赶走我家的猪。”
我吓坏了,想过去搀扶春阿婆起来,让一个年逾古稀的老人向我们跪地求情,于心何忍。
雷部长好像早就料到我会动恻隐之心,他拽着我的手,似乎对这种情景司空见惯,无动于衷。
他不耐烦地说:“你跪我们没用,你儿子和媳妇违反了计划生育政策,这是犯法,你懂吗?叫他们出来跟我们走,我们什么东西都不搬。”
听到这句,春阿婆一直跪在地上不肯起来,雷部长于是指示其他工作人员把她架开。
被架空的春阿婆双腿乱蹬,抬起头的那一刻,我看见她沟壑纵横的脸上老泪横飞。
春阿婆在一边继续哭着哀求,见没有人怜悯,似乎是绝望了。
忽然,她又一屁股坐在地上撒起了泼。指手划脚,哭天换地,各种污言秽语如绝堤之水泛滥,把我们的祖宗十八代都悉数骂完。
周围很多村民聚在一起,有人纯粹是看热闹,有人摇头叹息,还有一些觉悟高的人说,这是国家政策必须执行。
在闹哄哄的场景中,最终我们满载而归。坐到驾驶室里,我情绪低落。雷部长看在眼里,拍拍我的肩膀说:“小萧,你是不是觉得我这个人不近人情?”
我想说是,但没有勇气。
“这是没有办法的事,国家政策终归要有人执行,不搞他们就要生,到时候算我们渎职,我们要被处分咧,以后你会慢慢明白!”雷部长说完这番话,叹了一口气,从口袋里拿出一包软装白沙烟,叼了一支在嘴上,又递了我一支。
那一夜,我有生以来第一次失眠。我的脑海里,总是不停晃动着花白头发的老婆婆,哭叫骂和跪拜的身影。
还有一群伸长脖子看热闹的人。
我感觉我的良心,被吊在火堆上炙烤。
我对我工作的神圣性第一次产生了深深的质疑。我才十七岁,这工作如此残忍,我不愿成为铁石心肠的人,我更不想整天被别人骂子绝孙。
我要慎重的思考未来的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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