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千玲珑月!
在金求岳未穿越的年代里,曾经有那么一段时间,影视剧非常热衷于一个题材的描写,这个题材不需要太高的经费投入、也不需要多少俊男美女,它的画面风格永远是淡薄的,阴云中、雪地里、一个又一个无声的深夜中,在这些长镜头里,走着孙红雷、柳云龙,还有张嘉译。
要谈到这些影视作品的先驱,或许可以追述到一部黑白电影上面去,叫做《永不消逝的电波》。
它们拿过很多奖,但金总对这种片子并不太感兴趣。有几个片方来他的娱乐公司谈过合作,金总的回答是:“拍点好莱坞大片不行吗?老搞这种憋憋屈屈的题材是干蛋,请的又不是流量,一点话题都没有,这种扑街作品不是老子的菜。”
金求岳可能做梦也想不到,自己有朝一日,会生活在永不消逝的电波里。
在他所沉睡的城市的上空,电波像黑夜中的燕子,在句容河的低空沉默飞行。
燕子随着夜航的船,飞进灯火里去,落在码头的房檐下。这条船是安龙厂自有的小船,厂里有三四条这样的乌篷船,平时供工人们搭了送小件货物。这几天江北的染厂在郑海琳和陶嵘峻的指挥下平稳有序地进行改装——锅炉和机器不动,大家先把厂房打扫干净。
工人汇报说,江北染厂有形迹可疑的人出没,翻墙头往里看,还往蓄水池里撒东西,“不过已经被咱们打跑啦!”
嵘峻心细,便派了几个挡车组里稳妥的老人,住到厂房里,免得有人打什么坏主意。
时已盛夏,白天酷暑难当,句容至南京这一段水道平缓,因此船工多是夜间趁月色起航。河上来来往往,尽是商船,白茫茫的满月照在河面上,是一片波荡的银光,又有渔船夜捕,以灯火诱鱼进网,正是鱼米之乡宁静悠闲的景象。
这样繁忙的生计中,大家谁也顾不上看谁,乌篷船行到江北码头,两人从船上跳下,一高一矮,各自搬起一箱货物,肩并肩地低声说话。
高个子道:“送到这里就可以了,苏区的同志两点会来这里接我。”
矮个子不放心,只是陪同也无用,叹口气道:“这次是歪打正着,你居然仍旧回了南京,并且仍然是在句容下的船。”
“他们亲眼看到金家的船卸货回通州,大约以为我还困在郑州,只是想不到我会藏在日商的船里——我自己也没想到这条船也是往句容来。”高个子的人笑了笑,“这次行动,多亏了昭仪同志之前密电通告,我们才能安全撤离。”
他们原本的计划,是跟随金家的棉船,从郑州上船返回句容,再从句容辗转,随厂里货船前往中央苏区,船工里就有负责联络的同志。
两天前,从南京发来密电,告知句容党组织里出现叛徒,联络船消息可能败露。发来消息的人从未露面、也不知身份,他的代号叫“昭仪”。
矮个子有些沉痛的愤怒,又有些不解,“金家的船殃及池鱼,被戴笠追杀,听说后来有人前去搭救,这是我们的同志,还是其他什么人?”
“我想应当是昭仪。”
“我也是这样想,但他最近关闭了电台,停止了与我方的联系。”矮个子沉吟道:“鄂豫皖苏区撤退,中原地区缺少一个转移和交接的站点。我建议在肃清党内叛徒后,逐步将句容作为工作的开展重心。这里离南京很近,但又地处偏僻,适合作为敌后工作的交接地点。”
高个子笑道:“我听说你们在南京开展了一些针对日商间谍的反制活动?”
矮个子也是哈哈一笑:“举手之劳,日商对华商进行破坏,也就是对我们的民族工商业在进行破坏,打击破坏者是我们分内应当的事情。这也是保护我们组织的隐秘性。”
“要做得干净,不要留下痕迹。”
“日商不会想到这些。”矮个子笑道:“金家交游甚广,政府和黑道都有他们的朋友,日商无论如何,也不会想到是我们在对他们动手脚。”
棉纱回收中心将成为组织的新工作地点,铁锚可能脑子不太好,跑到这里来搞破坏,结果闷头吃了一顿揍,屁情报也没刺探到,非常委屈地回去了。
高个子微微颔首,又说:“从你的汇报里来看,金求岳虽然过去劣迹斑斑,但他现在的思想有了很大转变,倾向于一个积极的爱国商人,我们在开展工作的过程中,要尽量避免对他的生活造成困扰。下次联络和接送同志,不要再从金家的船上走。抗战正是需要全民一心的时刻,不要给爱国群众造成无谓的伤害和损失。”
矮个子郑重点头。
“这次反围剿之后,党内的方针路线也许会有大的变化。”高个子与他握手:“希望你在句容,能够顺利地与昭仪见面,保护好我们在敌后的这张消息网。”
月亮正在江面上沉落,是白乐天诗中江头夜送客的景色。
他们再次握手道别:“明天就会是日出。”
金总对这些当然是“又不知道”,多年之后他回想起这段经历,非常惊讶地发现,影视剧没有夸张、甚至万难陈述其百一,在那个艰难、动荡、内外不安的时代,的确有那么一批人,他们生前无人知晓,死后的名字也湮没于史册,他们不计名利、不计代价、以马列主义为信念,为这个信念殉道终生。
这股力量在默默地改变着中国,它是地下炙热的暗流。
32年的金求岳同学,还没能正面接触到这股暗流。以前就说过,他这个人有个非常大的优点,就是愁事不过夜,头天为了自己的政治前途蛋疼了一夜,第二天拍拍屁股起来,金总心想,老子为什么要愁这些事呢?
他不是天选之子,自认无法改变历史,但铁锚该揍还是要揍!
每个人肩上的责任都不同,有些人(比如某光头)没能扛起这份责任,在九一八的时候退让妥协,在一二八的时候拖着宋美龄往洛阳跑——但大多数人坚守了自己的阵线,无论是致力于民生的石瑛市长、还是用艺术感染民心的梅兰芳大师、又或者是那些在茫茫人海中,我们无从相识的那些无名战士。
因为有大多数人的坚持,才能使我们的国家在内忧外患中蹒跚前进,可能有进有退,但它从未倒下。
金求岳也在这股坚持的浪潮之中,举着自己的小毛巾埋头前进。
他从上海带回了三十万贷款,冯耿光原本是预备批给他一百万,金总抖着说:“不了不了,这也太多了。”
冯六爷翻他一眼:“韩信用兵,多多益善。”
“话虽然是这样说,贷款也要还利息啊。”求岳笑道:“我是算过的,今年发骚发|浪一整年,就算加上阮小姐的广告费,三十万也足够了。”
冯耿光评价金求岳的mebike计划:是孤勇之计,穷兵末路,所以才有此一策。
“你这个模式,固然很好,但做生意讲究先声夺人,也讲究以质取胜。”冯耿光说:“销售模式只是小巧,我建议你不计代价,先把产品的质量形象树立起来。到时候再向旅店和戏园游说,便可不费吹灰之力。”
“所以说有六爷帮忙,我就不这么着急了。”求岳摸摸鼻子:“我跟六爷想的一样。我想虚张声势,先推出一款传统的经编毛巾,让铁锚以为我垂死挣扎。”求岳道:“到了秋天,新一季棉花就会上市,这场拉锯战一定会让铁锚加倍投入原棉市场,等它把资金套牢在原棉上——”金总恶笑道:“我再推出mebike,到时候铁锚绝逼气到吐血!”
“以退为进,诱敌深入,这是孔明诱司马懿于上方谷。”六爷也大笑:“你这小子还是读过点书,知道兵法!”
去上海一趟是正确的,和冯耿光的几次谈话,令金求岳的目标渐渐地明确而清晰,那就是击退日商,统一苏浙的纺织行业,至少在建国之前,为新生的祖国守住这条民族工业的阵线。
这件事不是只有他一个人在做,同时代的许多面粉大王、火柴大王,都在做同样的事情。他们之中的佼佼者,分别是建国后的共和国副主席荣毅仁,以及首届人大代表刘鸿生。
历史永远不会断裂,现在的每一步都是为了明天在积累。
金总想做毛巾大王。
这里求岳到厂里找着嵘峻,就跟他商量:“现在通州带回来四千件原棉,我想让你再开发一个产品,经编的,在原材料上节省一点,但质量要好,要软。”
嵘峻是实在人,自认生意经上不精明,只问:“这产品卖多久?”
跟聪明人说话就是省劲,求岳笑道:“今夏特供,卖完就跑!”
这个突然变卦的新计划在厂里没有出现任何异议,不知不觉地,安龙厂的凝聚力已经超过了金总的想象,大家真心信他,也决不怀疑少爷的战略眼光。mebike推迟就推迟,厂长说什么就是什么!
再说了,不管推行什么计划,大家的工资又不少发!
安龙研发部的执行力依然高得可怕,八月份,安龙的廉价毛巾上市了。陶嵘峻和孙主任果然聪明机智,他们没有降低棉纱的支数,而是在规格上做了调整。
新毛巾的质地继承了三友毛巾的优良传统,柔软吸汗,但尺寸比较小,是手帕大小的方巾样式——很好地针对了夏秋季节的消费市场。
它便于携带,纹样也很小清新,颜色是金总亲自挑选的马卡龙粉和蒂芙尼蓝。
冯总裁亲自为这个毛巾取了汉化的新名字,他说:“mebike有些驴唇不对马嘴,应取一个朗朗上口,又时髦洋气的品牌名称。”想了想,他欣然一笑:“就叫做靡百客吧。”
——风靡大众,百万惠客。
金总汗颜地想,还好、还好,当初他跟善成张厂长放过狠话,八月份廉价毛巾一定上市,这牛逼没吹破,两毛的毛巾还是做出来了。不过工业精英们的创造力真他妈无穷无尽,本来只是虚晃一枪,骗铁锚大量吃进原棉,这种临时性产品居然也给陶嵘峻搞得有声有色!
陶三爷有前途啊。
八月底,从上海递来一封信,露生来的,杏子红的一张花笺,信写得很官方:
求岳吾兄如晤:
弟在上海一切都好,梅先生、姚先生诸多关照,我仍住马斯南路121号,梅先生叫我不必搬出,就在家里常常见面。早起晚歇,都见他练功,多练刀马旦教我学习。前日去天蟾舞台,经过大世界橱窗,看见我们厂里毛巾陈列在里头,所以想起你来。听戏的女学生里多有拿着这种毛巾的,大约生意很好?可喜可贺、可喜可贺!
我在上海也很忙,没有时间给你电话,梅先生家的电话是在客厅里,站着讲电话,总显得我不大专注。此信专报平安,不必费事再复,祝您身体康健!
弟:白露生
金总接到这封久违的家信,心里甜了好一会儿,想着露生在上海也是勤奋学习,有种夫妻齐头并进的喜悦。
露生在努力,自己也在努力。
这一波的推广效果好得出奇,价格战打得硬气又张狂,小清新的靡百客方巾一经面世就受到零售行业的欢迎,女性消费者格外青睐这种小巧精致的产品,南京和上海街头忽然出现了用毛巾配搭的时尚模式,毛巾不光用来擦脸,居然还可以当发饰扎辫子!
自古零售业得女人者得天下,安龙厂歪打正着,神奇地又吸了一波粉。
金总自觉这段时间是白天也忙,夜里也忙,忙得脚不沾地,看露生说“不必再复”,小心地把信压平了收好。
算算露生去了一个多月了,还有两个月,只是没听说上海那里有什么要开演的消息,不知道排演是否顺利。
金总抱着松鼠,在月历牌上,又划掉一天。
过了一周,上海又来信了。
金求岳大笨蛋:
我叫你不回,你就真的不回吗?我一个人在上海这么些天,你完全不想我,你把我忘了!懒人!没心肝!实心眼的笨猪!算了!算了!你这个人文笔又差,字又写不好,写出来也叫人笑话,那么多错字我也看不懂。等我有空的时候,给你打电话罢!
后面连署名都不署了,气得写了一句“祝你天天发大财”。
求岳惊恐地看完这封信,周叔懵着脸道:“少爷别急,还有一封。”
“……啊?”
这他妈写信还带大喘气的,金总战战兢兢地打开第二封,白小爷龙飞凤舞地挥笔怒书:
字丑也要写!今晚就写!不写十张纸我跟你没有完!
金总:“……!”
翻过来看,背面还有一句,委屈巴巴:
——不要十张纸,一句就够了。
金总急道:“快,打我一下。”
周裕:“啥?”
“我他妈可能是是智障吧。”金总抱头道:“快拿笔墨纸砚——啊不!给我钢笔和信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