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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国1(1 / 1)

“那天和教授在岭南大学外面吃碟头饭,碰着一个英德的教书先生,姓司徒。”

“si-tou?”

“就是一个汉字姓氏。这个司徒先生以前读古书,考那种清朝的考试没考上。换了朝代,来广州城,在耶稣基督学校又上了几年学,那时候认识的恒教授。司徒先生一看我,就问我认不认识一个叫陈梦卿的清远女孩,我说我不认识。他想了想,也笑着说,我和她虽然像,但根本是两个完全不同的人。正因为这样,看我和教授随心所欲用国语与英文聊天,他才会特意问一句,因为他见过这个和我外表相似的女孩,气质却和我完全不一致,觉得非常不适应。”

“两种完全无关的特质共存了,我第一次见你时也觉得奇怪。”

淮真正想接着往下讲,发现哪里不对,愣了愣,不免脱口而出,“你见过陈梦卿?”

他没有否认,“圣玛利亚号会先让一等舱上船,避免让一部分排华的客人遇上船上华人。我在顶层的阳台上看到她了。衣着相当显眼,好像是要故意让人知道‘这个女孩家里有钱,又很傻’。”

她想起在电梯里他投来怀疑的目光,以及后来很无礼的将她“请”出浴室,竟然并不是第一印象,顿时有点语塞。

他接着问,“然后呢,那位先生怎么又告诉你陈梦卿的事?”

“我说,‘兴许我和她有缘,不如你给我讲讲她的故事?’司徒先生就说,‘也好,正巧我附近讲学,陈梦卿这样的女孩在南中国也不鲜见,你就当个故事来听听。’你知道,中国人遇见异乡人,还蛮信缘分的。”

小六爷的故事有一部分也是从司徒先生那里听来的。早年洪爷的势力在南中国活动着,而司徒先生在南中国也有些名气。那年小六爷回乡相亲,洪爷也托人找司徒先生搭过线,对于小六爷与叶垂虹的事知道不少。拼拼凑凑,连带淮真从唐人街听来的那些,便凑出了小六爷诸多艳史中微不足道的一页篇章。

“叶垂虹不是阿陆吧?”她说,“否则过天使岛移民站就有人发现了。”

“只有男士过天使岛移民站才需要脱衣检查,你知道的。”

淮真咬了咬手指,思索起来,“所以……”

“所以,过了移民站的男人一定是男人,女人不一定。有一部分特殊人群,报给海关的是男性,但没有男性特征。很少,我也只见到过一位,从北平来的美国。”

她想想,咯咯笑了。

“你对这个部分很感兴趣。”

她笑个不停,“是的。”

他笑了,“同性之谊总是格外有诗意?”

还来不及回答,同来广州美领馆的女同学在背后催促:“淮真,你的蛋黄酱热狗来了!”

她应了一声,和他商量好礼拜五回香港,先回去他在干德道的公寓,礼拜六早晨再一块儿去石澳。

考试结束后一整周都是英文课,恒教授准备利用这一礼拜时间去广州基督青年会传教。他觉得淮真不够了解中国,而香港这地方殖民氛围太重,不太“中国”,一直希望能更多地带她去大陆。原计划携带的助教和学生的两个名额都给了马克和淮真,学校分配英文导师给每一位非母语国家的学生,马克名下分到了三四个女学生,所以只好一并同去广州。

很不幸的,考试结束第二天,又被迫分开一个礼拜。她有点沮丧,西泽说没关系,有事可以去沙面的领事馆打电话给他,而且领馆二楼有最好的美国菜,出示美国护照赠送甜点。

没有人会喜欢吃美国菜。她这么想着,但还是开心起来。

女学生里,雅德林算是个玩主。听说沙面最好的美国餐厅在美领馆二楼,某个很闲的周二便叫淮真带她们几个女孩儿一块儿去。淮真想着正好也想打电话同西泽说说司徒先生和小六爷的闲话,便和女孩儿们坐黄包车去了沙面南街。香港也有不少黄包车,但都被英国政府漆成西瓜色,成为一种城市特色。但看到内陆的黄包车,尤其是一个个面黄枯瘦的人奔跑时静脉曲张的小腿,你会明白他们真的是用那两条双腿在给全家人谋生计,而不是一种表演。

淮真车先到,额外多付车夫壹角。

雅德林问她,“觉得他们可怜吗?”

不及她接话,另一个女孩说,“有次在上海,一个刚来的美国兵不当心撞死闸北的小女孩。他将她送去医院,太晚。美国兵为此自责不已,政府却为求和,判他赔偿死了女孩的家人两美金。”

有人接话,“假的吧?”

有上海女孩附和,“真的。这种事广州还算少见,上海?少见多怪。”

雅德林拿胳膊肘撞她一下,她立刻住嘴了。

她想起刚到香港时,教授问她:“有没有想过自己能为自己的国家做什么?”

其实这个问题她想了很久。

作为一个没有很好出身的普通华人,能活着已经很不容易了。她足够明白要多努力才能勉强成为芸芸众生的一份子。时代造英雄,可是时代洪流浩浩荡荡,活着有多不易,有多艰难,才能明白撼动时代之人的过人之处。无论英明神武或者出类拔萃,还是凡桃俗李庸庸碌碌,无数人各司其职,终究改写了历史。华人世界从没有过救世主,所以华人社会喜欢众人拾柴火焰高,喜欢蜉蝣撼大树,他们不太信奉个人英雄主义。他们愿意坦然面对这份必然屈辱,他们不太需要虚幻荒唐的强国大梦。

她只回答说,“我的愿望很小。作为一个华人活下来,并且活得有礼有节,不卑不亢。不趋炎,不媚俗。人不能还没学会立足走路,就想要骑车或驾驶航天飞机;也没有任何一个医院,愿意先聘请大学学生作为外科主治医生给重症患者做手术——除非战争来了。我知道这是很基本的东西,或许自私狭隘又片面;但这也的确是我目前以己之力,在可控范围内能保证自己做到所有事情。”

她确定自己没有被时代同化,也没有资格评判商女知不知亡国恨。她穿着硌脚的鞋走到今天,知道一路走来有多难,也从心底尊重这时代艰难求存的每个平凡人。

淮真不想讲不合时宜的话,也不想显得不合群,立刻打住,说,“先去吃东西吧?饿坏了。雅德林说这里菠萝冷饮很不错。”

美领馆正对着沙面网球场,她一早特意致电请他们留了正对球场床边的桌位。雅德林想来沙面南街,不全是因为想吃美国菜,更因为有个她父亲世交家中的少爷入了黄埔军校,年长她三岁,常在这里打网球,难得来广州一趟,特意想来看一眼。她十四岁就喜欢他,不过那男孩并不太关注她,她的重要程度远远排在球、枪|械与英文之后,雅德林比任何人都明白这点。

身在广州沙面,大学女孩儿不免八卦起几年有名的几桩婚事。孙文先生太太的妹妹也想嫁个和孙文先生相当的人,挑来挑去,原本可以挑的几个少年英俊,家里又都早早给他们娶了乡下媳妇,比如奉天那位少帅。后来一直拖延到二十七岁,才遇到蒋总司令。

“倒是带起来一股风气,新女性们都提倡至少二十五岁以后结婚。”

“那都老得不成样了。”

“除非得是个美人。”

“我见过那位夫人,也说不上多美,就是从小在美国受新式教育,看起来比较‘新’而已,说话做事有气派。”

立刻有人问淮真:“美国人来说说,为什么结婚这么早?”

她借着话由安慰雅德林,“只是因人而异,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缘分,只是时间早晚。”

一时间皆大欢喜。

独处也有独乐的乐趣,有朋友有烟火的气息。答应给云霞买的布料、胭脂与香膏,一个没落下。连带罗文想要的蔬菜,跟着女孩子们半天时间悉数买齐,在从广州返程回香港前一晚就托航运公司邮寄到三藩市。

女孩子们从未往海外寄东西,好奇又热心,多亏了她们,才顺利将沉甸甸的东西装进航运集装箱。作为答谢,她请客吃糖水。

“美国也能往中国寄东西吗?”

“当然。除了一些抽税很重的东西,有喜欢的,可以让雅德林打电话给我。香港和美国通话很方便,到时候想买的东西攒够一箱,我跟姐姐一并托裕公司寄回香港。”

除了寄回家的东西,惠老头邮寄给三藩市和二埠一些病人的药材,也托她去广州合和药铺取来托另一家航运公司运往美国。说来也可气,她一到香港,头一件事就先拍电报到菲律宾给惠老头,告知他自己的地址。哪知隔一周他便毫不客气的寄来一封信,说两箱中药从罗湖桥出关被扣下了,正好,淮真比广州合和药铺的人国语英文讲得好,让她去口岸罗湖桥帮忙去处理一下中药出关的文件。她本来懒得去,说起来也巧,偏偏得了个机会去广州,只好在英文周最后一个休息日下午,从广州搭了美领馆的顺风车去了罗湖桥(西泽致电托朋友将她送到罗湖桥,顺带也能帮她疏通一下药材的通关文件),再一个人坐当天下午最后一班火车返回香港。

一整个奔波忙碌的礼拜匆匆的过,直至过了罗湖桥,在车站等过香港的列车来时,终于觉出一点疲惫。列车晚点了,所有往香港务工的白领或小贩,抑或和她年纪相当的学生,等候在绯红夕阳下,脸上都透着一点漫不经心。若说现在是乱世,在近百年来却属难得太平,没有半点《浮花浪蕊》里爱玲同挑夫过桥时往大野地发足狂奔的慌乱。那画面她过很多年都还记得:在广州过完筋疲力竭一整个礼拜,她在南中国边境,等最后一班返回香港列车。那里有令她忐忑的月末考试成绩单,有雨季过后遍地爬行的蟑螂,有永恒的浅水湾,有她和西泽最爱吃的几家冰室。他们约好在他的公寓见面,第二天一早一起乘巴士去他出生的海边。

再往前,遥远的太平洋那头卧着大埠唐人街,那里有为她提供庇护的家人朋友。

她不免微笑,心想,真好。

往后遇见再多难事,似乎都不要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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